他四下瞧瞧,确定没人后压低声音:“付少爷,我多句嘴,这些个点心啊是二爷看您温书温的晚,怕您到时候饿了,厨房又冷了灶了踅摸不着吃的,空着肚子睡不踏实才叫我去买的。”“……”付闻歌抱着点心,眼神稍有闪烁。两包点心不压分量,但就着邱大力的话,却觉着烫手。料想这白二,倒还算得上心思细腻之人。严桂兰的房间敞着门,人正在里面绣帕面。见丈夫进屋,她赶忙起身迎过去。平时白翰宇都是直接回自己房间,鲜少会来她这屋,今儿个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说。她看白翰宇的脸色像是乏了,招呼丫鬟给盛碗冰镇绿豆汤来,道:“今儿回来的真早。”“嗯,这个给你。”白翰宇坐下,打兜里摸出个红绒布包,本想直接交到妻子手里,却中途改了主意,回手放到桌上。严桂兰拿起来打开,看到那翠油油的玉镯,眼里顿时盈满了幸福。她心里欢喜得不得了,嘴上却还埋怨丈夫:“这不年不节的,送我这么贵的东西干嘛啊?”白翰宇满腹愧疚,游移着眼神道:“你之前那个不是磕裂了么,今儿个路过宝盛斋,瞧见橱窗里摆着个差不多的,顺手给你带回来。”“那个补上点儿金子就成了,买新的,多贵啊。”严桂兰把镯子套到腕上,左看右看。柔软纤细的腕子,被这满眼的绿衬得格外白。然东西不在贵贱,只要是白翰宇送的,哪怕是那乌了头的银镯子,也教她能欢喜上好一阵。“你是白家的大少奶奶,得有点儿趁头的首饰,戴个补过的镯子,叫旁人看了去,少不得说我闲话。”白翰宇越是说,越是心虚,不消片刻,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以前对妻子的亏欠仅仅是发肤之亲,眼下却是连心都亏得透透的。严桂兰只顾沉浸在惊喜之中,根本没注意到白翰宇的脸色变化:“嗨,我又不常出门,再说陪嫁的首饰也不过时。翰宇,我知道你疼我,可这太金贵了,不然你拿去退了吧,要不,给婷姨送过去,她----”“送你的你就戴着!”白翰宇呛声打断她,同时又为自己的恼羞成怒而深感愧疚。严桂兰越是贤良淑德,他心里越是难受。他倒宁可自己娶了房不通情理、挥霍无度的懒婆娘,好教他真的可以铁下心来把感情全都放到金玉麟身上去。这么好的女人,却是叫他给耽误个彻底。严桂兰微微一怔,举着的腕子悬在半空。刚还好好的,突然就拉下脸来,这是怎么的了?丫鬟招喜儿进屋,送来冰镇绿豆汤。见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之间的气氛暗涌微动,放下碗赶紧出去了。白翰辰端起碗一口气喝光,压下满心的燥意,又放缓了声调:“你是我白翰宇的太太,出去了是我的脸面,那穿的戴的就得体面……这眼瞅着快立秋了,哪天让大福子开车,带上你跟婷姨去趟瑞蚨祥,做几件秋天穿的旗袍……哦,记着,帐签我的名字,别签爸的,算我送婷姨的。”“嗯,知道了。”严桂兰琢磨着他怕不是在公司里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跟家里散散火气也好,省得憋在心里憋出病来。交待好事情,白翰宇起身打算回屋睡会。迎面碰上邱大力来送点心,跟对方点了下头便错身出屋。邱大力把几包点心放到桌上,冲严桂兰笑笑。“大少奶奶,这是二爷让给捎回来的。”付闻歌不要,他也不敢把点心都拎走,一包得两块现大洋呢。回头让二爷知道他贪小,非得踢他的屁股不成。太太抽旱烟,吃甜的反倒嘴里苦,只好给大少奶奶送来。严桂兰瞧着那几大包点心,不禁眉梢微挑----今儿个白家兄弟是闹的哪一出啊,怎么全都惦记着送东西了?她看看贴在点心包外头的红纸----那上面写着品名----心里明白了几分,笑道:“呦,这八大件里,怎么缺了槽子糕和萨其马啊?”“呃……这……这……”邱大力不好说是付闻歌挑剩下的,虽说大少奶奶脾气好,跟谁都不计较,但这面儿上说不过去。严桂兰不挤兑他了,笑笑说:“行了,给你儿子媳妇挑一包拎回去,都搁我这,长了毛也吃不完啊。”“诶!谢谢大少奶奶。”邱大力拣了包椒盐饼,乐颠颠地出了屋。严桂兰瞧瞧那堆点心,笑叹着摇了摇头:二爷怕不是想讨人家付少爷欢心,却不留神过了头。这男人呐,真得是结了婚之后,才知道如何做个贴心的人。tbc作者有话要说:吃着稻香村的萨其马写的这章,嗯,真忒甜了……二爷这就开始了,慢慢来,甜的还在后头,比如帮媳妇挖个上课用的尸体什么的【假的,划掉】大爷的狗血大约要贯穿半本,也得慢慢来,甭急哈话说这民国题材是真冷,看的人好少哦……第十四章是夜,西院儿一声惊吼,喊亮了好几个屋里的灯。严桂兰顾不上打理自己,散着发、穿着睡裙跑出屋,急拍白翰宇的房门:“翰宇,你没事吧?”连着好几宿了,夜夜做噩梦叫出声儿,这是撞的什么邪?里头好半天才传出动静,听那声音,似是惊魂未定:“没……没事儿,你睡你的……”严桂兰不放心,隔着门劝道:“翰宇,叫个大夫来瞧瞧吧,开点儿安神汤唔的,要不你这成宿成宿的让梦给魇着,身子哪受的了啊?”“不用!快睡觉去。”裹着满身的冷汗,白翰宇仰躺回床上,瞪大了双眼直盯着黑黢黢的房顶。心跳得像是要撞出来一样,耳朵里嗡嗡作响。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是干的,连头皮上都浸透了汗。最近这些天,他快被之前的那件龌龊事给压死了。闭上眼就是梦,梦里全都是不堪入目的画面,而他好似灵魂出窍一般,眼睁睁看着那淫/乱的场景被旁人当场撞破。每每于梦中喊醒,惊出一身冷汗。刚刚的梦境更是吓人:好端端躺在床上,忽然听到婴儿的哭声,掀开锦被,却见一白胖婴儿伏于腿间、脐上与他血脉相连,好似刚刚从他身体里爬出来的一样。未待他回神,又见金玉麟被几个警察推进房间,打得遍体鳞伤满脸血污,一句话没来得及跟他说,便被警察以通/奸的罪名当场枪/毙。他惊嚎一声,终是从这诡异的梦境中脱身。严桂兰听不见屋里的动静了,挥散被大爷喊醒的下人们。又满怀忧虑地嘱咐了两句,这才回屋睡觉。西院儿跟东院儿隔着八丈远,夜里发生的事,东院儿的人浑然不知。就算知道,孙宝婷也没心思管。白育昆回北平了,可不光他一个人,容宥林也跟着一起。虽说没住到家里来而是去住了燕山宾馆,于她来说心里也膈应。原本听白育昆说,这次回来要待上段日子忙活兵工厂和军需厂的事儿,她还挺高兴。转脸又听老爷差人往燕山宾馆送日用品,登时这醋坛子就翻上了房顶。甭问,肯定是把容宥林带回来了,因这容大律师每回来北平都住那地界。付闻歌有几天没见着白翰辰了,在饭桌上听白育昆和孙宝婷聊天,才知对方去了外省出差。铜铁煤炭木料棉花布料之类的原材料都得进,得走个十天半拉月。“闻歌,哪天开学啊?”白育昆笑呵呵地问。他越看付闻歌越喜欢:知书达理,模样俊俏,有规有矩。也不知道老二是怎么想的,这么个璧人放身边,愣是不开眼。付闻歌放下勺子,端正身形,恭敬道:“明天。”白育昆又问:“用不用给先生带点礼物?”白翰兴在一旁差点笑喷出口粥:“爸,都什么年月了,再说付哥哥上的是大学又不是私塾,不兴开课给先生送东西那套老黄历啦。”“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吃你的饭。”孙宝婷心里再不舒坦,当着旁人也要维护自家男人的脸面,见儿子没大没小地挤兑老子,立时拉下脸来训斥。“诶,翰兴说的对,我那套都是老黄历了。”白育昆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根本不在意被个十五岁的孩子撅面子,“闻歌,有什么需要就言语,跟在自个儿家一样。”付闻歌错错眼珠:“白伯伯,我想去买辆自行车……总让大力接送,耽误他办正经事。”孙宝婷接下话:“呦,自己骑车多累啊,不然给你包辆黄包车吧?”付闻歌为难道:“我们每天下课的时间不一样,有时还要留堂温功课,不好定几点来接……再说天天校门口有个拉车的等着,我怕同学笑话,教授们才那样呢。”“诶,宝婷啊,就按闻歌说的办。”白育昆点点头,“你待会给大力支上钱,叫他陪闻歌去买。”“不用,白伯伯,阿爹给我带钱了。”付闻歌赶忙摆手。好么,自行车小二百块一辆,这人情不好欠。“到这了还能叫你花钱?都说了,就当是自个儿家一样。”白育昆擦着下巴轻笑,那动作神态在付闻歌看来跟白翰辰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白育昆的年龄阅历在那摆着,态度恭谦一些,而白翰辰年轻气盛,面上总是挂着股子傲劲儿。他也不同白育昆争辩,想着等下去买车的时候自己带着钱,赶在邱大力掏钱之前付账便是了。这趟来北平,乔安生给付闻歌拿了五百块钱,用以支付学费、服装书本费、在校饮食之类的开销。学费倒是不贵,一个学年才五十块,吃穿有三十五十的也够了。付闻歌琢磨着,买完自行车,还可以再添点书,北平的书店比保定的书店品相齐全得不是一星半点。白翰辰的房间里,外厅有个大书柜,他之前路过时瞧见了。不乏有一些国外的绝版书,书店里绝对买不到的那种。其实他很想进去挑几本拿来看,但最近白翰辰人不在家,屋门一直关着,他不好自作主张进去。这白家大宅里,除了白翰辰的书柜,他还好奇之前在西院儿听玥儿跟招喜儿聊起的容宥林。玥儿见过容宥林一次,听她的形容,那便是“天仙下凡,画儿里走出来的一样”。不过付闻歌对人家的长相倒无甚兴趣,而是听说对方为燕京大学翻译德文教材、是个有大学问的人,顿时有了结交之心。他手头有些德文医学资料,付君恺从南京给他带回来的,一直没找到人帮忙翻译。不知道几时能有机会见到容宥林,也好拜托对方帮个忙。话说回来,好像白翰辰也懂德文,前几天瞧见他拿着份德文的流水线设计图在那研究。但付闻歌真心不想欠他的人情,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跟白翰兴聊天的时候,听他说白翰辰当年读完大学本来是要去美利坚留学的,可正赶上大太太去世,得守孝。这一耽误,没走成。也大亏他没走,没多久公司出了事儿,白育昆被抓进监狱里,全赖白翰辰到处奔走疏通打点,才给老爹弄了出来。那一次白家元气大伤,折损了半份家产。后来是白翰辰跟着白育昆下了几趟南洋,做了几笔大买卖公司才缓过劲来。打那起,白育昆便把公司的事情逐渐交由二儿子来打理,有意把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这样的白翰辰,完全颠覆了付闻歌初见对方时所定义的“满清遗老遗少”。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准备把自己的余生都押在白翰辰身上,学识能力固然出色,却并不足以让他爱上对方。还是那句话,没有爱的婚姻,坚决不要。打从自行车行回家的路上,邱大力一直闷闷不乐。买车时付闻歌抢在他头里把钱付了,回去保准又得挨骂。他就搞不明白,不跟花自个儿家钱一样么,这付少爷咋那么不开眼,非得自己掏钱。买完自行车,付闻歌就自己骑着遛去了,也不坐他的车了。他怕对方碰上什么麻烦事,只好开着车,在后头不远不近的跟着。这北平城里也不太平,好些个地痞流氓跟外头窜,见天介没事找事。能骑上自行车的那都得是家境不错的少爷小姐,万一碰上个不长眼的再给付闻歌劫了,他回家保准被二爷打成猪头。结果邱大力跟着跟着,眼瞅付闻歌拐进条车开不进去的胡同,立马急出一身白毛汗。他又不能把车扔下,只好绕道往胡同前头的口那开,希望能在那头等着人。付闻歌是在白家憋了好些天,终于有机会出来好好逛逛。他骑着车,什么窄路都能钻,扎进胡同里转来转去。这地界的房子建得密,也不规矩,进来东西南北就分不清了,他没一会便迷了路。捏闸停车,他向一位坐在台阶上补衣服的老太太打听路。老太太耳背,“啊”了半天都没听清付闻歌说的是什么,末了说了几句北平腔浓重的土话,付闻歌也没听懂。这时打迎面走来仨男的,叼着烟斜着肩膀,迫个大爷谱,打眼看上去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他们瞧见推着自行车的付闻歌,不怀好意地笑笑,朝他这边围了过来。为首的是个吊眼,走到付闻歌跟前,喷了口烟问:“呦,这是哪家的少爷啊,怎么钻我们这旮旯里来了?”付闻歌一听这口气就知道来者不善,于是低头推车要走,结果却被另外一个男的一把按住车把。第三个人趁机抄到他身后,按住车座,阻断了他的退路。老太太耳朵是背,可眼不瞎,一瞅这阵仗转身钻回院里,还把院门“哐当”一下给关上了。这下整条胡同里就剩付闻歌自己对阵那三个地痞,而且看样子就算喊人帮忙也不会有人多事。吊眼诨名查三儿,家道破落的满清遗少,大烟鬼一个。仗着自己烂命一条,偷鸡摸狗敲诈勒索无恶不作,连警察都拿他没辙。关了放,放了关,出来该怎么折腾还怎么折腾,把街坊四邻搅得鸡犬不宁。这片儿人都知道他的下作----敢半夜往人院里房顶上扔大粪的主,谁也不愿得罪这号无赖。查三儿今儿正愁没地方踅摸钱买福寿膏呢,瞧见胡同里出现个推着自行车的小少爷,登时心里乐开了花。买卖来了这是。“车不错啊,刚买的?”查三儿拨棱了一把车铃,听到那清脆的响声,斜勾起嘴角,“借我们哥几个骑一圈,怎么样?”付闻歌知道今天是遇上无赖了,可不甘被勒索。这三个人均面带烟容,想来未必能有多大的力气,他以一敌三并非没有胜算。这样想着,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指伸向车把下方,在查三儿又一次去拨弄车铃时猛攥车闸,登时挤出对方一声撕破喉咙的惨叫。后面那个见查三儿吃亏,立刻上手去揪付闻歌的肩膀,却没想到眨眼间天旋地转,当头被撂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