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切到令他发慌。“为什么不能是我?”尹义璠低低重复了一次,又轻声道,“我知道如果连曾平阳这个砝码都不能留住你,你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韩淇奥蓦然红了眼眶。他忘了身后的段应麟,忘了迟迟追来的赵成安等人,忘了他与他正在两方对峙之间,或许会因此面临一场火并----可这也仅限于对视的几秒间。少年果决地站起身,脱出男人的怀抱,连退了几步。赵成安很快上前,挡在尹义璠前头。眨眼间,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他与他仍是站在这条河的对面。河上是驱散不尽的迷雾,时至今日连他也开始困惑起来,他与他之间究竟阻隔了什么,为何从一个错误的开始,步步错到了而今,不得回头。一个声音在说,母子重逢,一家团聚,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可另一个声音在说,择一人,站在其屋檐下,将身家性命欣然交付----你真的放心?这屋檐又能遮挡你多久?今日他要你活,来日也可要你死。韩淇奥,你还没吃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亏吗?前事,皆历历在目。若是鉴于往事,他就不该回头。“淇奥。”身后的段应麟说,“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跟我上车。”少年深深望了尹义璠最后一眼,朝后退去。“韩淇奥!你难道不想知道曾五小姐现在在哪里?你不想认你妈妈吗?”赵成安不敢置信地吼道:“你忙活一晚上究竟为了什么?”尹义璠抬手止住了赵成安的话。他立在幽深的夜色里,车灯的白光遥遥照落在他身上,打出一道影子。少年垂眸,退步到段应麟身侧,直到段应麟志得意满抬手搭住他的肩。“淇奥。”段应麟忍不住得意,微笑着抚上少年肩头,却被不着痕迹避过。他也不介意,侧头耳语道:“可惜没能一枪结果了他。”韩淇奥冷冷飞了一个眼刀。“要动他,还轮不到你。”在段应麟变色之前,少年又淡淡续道:“等你在港城站稳了脚,再去四处招摇不迟,你说呢,段叔叔?”他拉开车门,静默已久的尹义璠终于开口。“韩淇奥。”少年的手微微一顿,仄转了头望他。男人容色不动,他甚至觉得尹义璠面上带了一点冷冽的笑意。残忍又温柔。“这次我放你走,此后我们再无转圜的余地。”男人低低道,“你可得想清楚了。”“是。”韩淇奥连一秒都没有犹豫,这果决如同一把锋锐的刀子,又像是碎掉的玻璃碴,将他的镇定、从容刺得鲜血直流。“我想得很清楚。”少年离去前,如是回答。而他在目送韩淇奥远走后,终于得到曲斌那头的报告。半个小时前,他刚刚将曾平阳安置到医院,转脸就接到陆思维的电话,说韩淇奥出逃。他还未及看一眼曾淇曜。而就在这个无比漫长的夜里,又一个令人头疼的消息,自曲斌口中,清晰无比地传达到耳际。“曾淇曜失踪了。”直到很多年后,在韩淇奥的记忆里,这个冬天都显得十分冷寂。曾家彻底败落了。曾端阳出逃时带走了曾平阳的幼子,留了一招后手。段应麟说,这是曾端阳的劣根,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得捏着人的七寸,才肯放心。如果到时候沈家肯将此事揭过,他就可以威胁曾平阳,光明正大迎他回来,东山再起。再是虎落平阳,心里也总惦念着东山再起。可谁都知道,曾家因曾端阳的多疑,原就人丁稀少,支系四散,都靠着沈代山扶持,才能勉强站住脚。经曾平阳这么一闹,却是走到穷途末路了。潮起声势浩大,潮落淫灭无声。这场变故起初还为人津津乐道,渐渐地,也便淡了。时间的齿轮仍在转动,不觉间,已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少年西装革履,穿着熨帖,一丝不苟,像是要去什么正式场合。可此刻他却蹲在露台,看着野雀飞过来,小心翼翼吃他洒下的一点小米,有点走神。远处是年末的烟火,姹紫嫣红,肆意涂满整个漆黑的天幕,变幻的光照在面庞,显得有些失真。身后的客厅里,电视在呜哇作响,内容关于知名商界人士出席慈善跨年宴席,砸下千万购入名画,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尹先生的大手笔和善心,一切美好又令人动容。他听着站起身,走到电视机前,正看见男人冷峻的侧脸。尹义璠被簇拥在一众话筒之中,几不可见皱了一下眉。他本鲜少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但因为曾家的事情,流言甚广,有的说是尹家一手布局,也有人说是曾端阳急着上位,反倒弄巧成拙----更离奇的甚至扯上了沈代山与曾平阳的关系,说是二人不清不楚,情变生事。而尹义璠初登龙头,不得不出来应付媒体,粉饰太平。“尹先生,听说您在内地购入了大块地皮,是集团有战略性的发展规划吗?”“尹先生,令尊曾透露过贵家族将与孔家发展姻亲关系,关于您的婚姻,目前已有计划吗?”“尹先生……”韩淇奥默不作声看到此处,俯身捡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电话刚好响起。“淇奥。”段应麟轻声道,“你确定不要我同你一起去?”韩淇奥笑了一声。“我是要低三下四请求认祖归宗。你一个外姓人陪着,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司马昭之心吗?”停了一停,他听见嘈杂的背景音,又皱眉道,“你在哪里?”“你猜的没错。”段应麟静了片刻,才回答,“尹义璠就在我几步之外。”他故意提及尹义璠,仿佛是想试探韩淇奥的反应。少年垂睫,不知怎地,有些恍惚。在沙宣道那夜,他犹如站上绝崖断壁,身前身后,皆是万丈深渊。一转身,已是永诀。“韩淇奥。”段应麟压低了声音道,“别忘了,你现在是我的人。”“是吗?”他闻言也不反驳,只微微一笑,将电话挂断。他走下楼,驱车离开加多利山。韩淇奥要去见曾寒山。曾寒山是曾家唯一实际意义上的外姓人,因为他是被收养的。曾老爷子是曾家独子,上头是姐姐,下头唯有曾寒山这么一个幺弟。曾寒山和同辈差了足有两轮,自幼是和小辈一起长大的。曾平阳等人虽喊他幺叔,因为年纪相仿,关系更似兄妹。“曾寒山这个人很难看透,听说这两年他玩得很凶。”段应麟这样提醒过他,“况且,你父亲在世时和我讲过,他和曾五有过那么一段不清不楚的关系,当时闹到曾老爷子出面,把曾寒山送出去留学,事情才不了了之。不过曾寒山也是个出息的,回来之后一直帮忙打理曾家的投资,也算是握着一部分经济大权。”“不过,现在沈家施压,曾家人急着瓜分产业,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个曾寒山嘛,和曾家也基本没什么关系了。”末了,段应麟挑挑眉:“你要见他?”他没有问为什么----在剑走偏锋这件事上,韩淇奥比他更擅长。况且,他心里已经猜出一点端倪,韩淇奥若要回归曾家,这一步险棋走得姑且算得上聪明。几天后,他将一封邀请函交给韩淇奥。赴约时间恰是跨年之夜。第23章曾寒山这几年的确玩得很凶。无论是欢场还是女人,他都算得上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的类型。偌大的会所里,欢度跨年的热潮还未过去,众人喝到尽兴,越发肆无忌惮,众目睽睽之下在沙发苟合者有之,赌局上豪掷千金,动辄输掉一幢房子的有之,还有一种癫狂到极致便显得清醒的人。曾寒山。他不算年轻,四十余岁年纪,眉眼秀雅温和,颇有些精英气,坐在牌桌一侧,手肘漫不经心撑在上头,歪着头,推动筹码时眼也不眨一下,仿佛那不是真金白银,而是孩童的玩具。“又□□ ?”对桌的抱怨道,“牌面有没有这么好啊幺爷?”牌面四明一暗,若掀底牌开出满堂红来,曾寒山这把便赢了。跟得跟,弃得弃,就在底牌将开之际,有人推门而入,立在一片混乱中,颇有些格格不入。荷官开底牌的手顿住,因为曾寒山皱着眉,突然站起身来。“喂!不是吧幺爷!你不要想溜之大吉呀!”曾寒山置若罔闻,径自离坐。荷官匆忙掀开最后一张底牌。同前面三张二,一张十一起,这最后一张红十翻过身来,恰构成一套满堂红。那叫嚷着的人目瞪口呆,回头看着曾寒山背影,却没叫他回来。曾寒山的衬衫在一个钟头前的浪荡欢愉里崩掉了扣子,因此走到少年跟前,衣襟已经微微敞开,露出了依旧紧致的轮廓。可这些他全然没有放在心上。曾寒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这个少年身上。“你是谁?”少年微微扬起下颌,眼神从容而冷静。一股奇异的熟悉感袭上心头,曾寒山下意识抬手掀开少年的额发,这张脸才终于完整地呈现。像曾淇曜。也像……曾平阳。他蓦地缩回手去。身后有人在嘻嘻调笑:“哪里来的靓仔?幺爷现在男女不忌喔?”“看来雅姗要失宠啦……”“要失宠哪轮得到雅姗?要从莉莉数起……”怔忡间,少年问道:“方便聊两句吗?”曾寒山定定看了他半晌,回身去拿外套,不顾周遭疑惑的视线,拽着少年一路走出喧嚣,直至将那些不干不净的谈笑抛在身后。在他拉开车门前,少年挡住了他。“你喝了酒。”韩淇奥不容抗拒地推开他的手,“我来开。”车子疾行在未央夜。烟花未尽,倒计时已过,又是新的一年了。副驾驶上的曾寒山保持着一个偏头的姿势,始终目不转睛地凝视少年。过了很久,他才重又问道:“你是谁?”“曾先生的防人之心呢?”韩淇奥轻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我是谁,却敢拽我出来,让我开车?”“我拽你出来是因为……”曾寒山地叹道,“你不像是该出现在那种地方的孩子。”车窗半降,有风灌进来,吹起鬓发,韩淇奥温言,有半晌没能开口。他忽地想起一年前,那个出现在尹义璠酒宴上,如一只家养兔子般任人宰割的自己。再也不会了,他想。“我姓韩。”在曾寒山皱起眉头,就要开口接话之前,韩淇奥接着说下去。“可现在我想要姓曾。”车子仍在平稳地行进,沿着不见尽头的长街,驶向漆黑的那一端。那一端会有我想要的吗?韩淇奥这样问自己,可心头一片沉寂,没有任何回答。那一夜韩淇奥曾接到陌生号码的问候,简短的四个字,新年快乐。他握着手机看了半晌,一点也不惊讶,只要那个人想,总能知道他的住址、号码,甚至身在何处。但他不必回。少年将短信翻来覆去看了几次,最终没有删掉,只是按灭了手机屏幕。尹家过的是旧历新年,跨年夜是不必守岁的。可老宅仍是一派喧闹,小辈们凑在一处喝酒打牌,这样看来,越是根基深厚,日子反倒过得越是老派。老宅的别墅同在石澳,却一南一北,各占两极。尹义璠轻易是不会回去的,除非家里出了什么乱子,需要他回去坐镇,他才象征性地出现一下。这回兄弟姊妹都还安生,在尹从瑢闹出丑闻之后,也收敛不少,没再如何张扬行事。下头几个妹妹也只顾吃喝玩乐,挥金如土,逢年过节承欢膝下,反倒讨尹老先生欢心。这样看下来,反倒是尹义璠,最不受父亲尹洪山待见。已是凌晨。尹义璠风尘仆仆自晚宴现场赶回来,尹洪山已经睡下了。倒是一屋子小辈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缩手缩脚,没了初时的自在。三弟尹从瑢立在牌桌边上,被母亲推了两下,不情不愿走到长兄跟前道谢。“大哥,多谢您为我在父亲面前说情。”尹义璠瞧见他就头疼,淡淡道:“你以为我想?”他似笑非笑的模样,威慑力更甚于平素的不动声色。尹从瑢打了个抖,觉得嘴唇发干,直想喝水。尹义璠倒也没难为他,摆摆手让他接着去玩,转头问尹夫人。“父亲呢?”尹夫人四十余岁,风韵犹存,说话时轻声细语,也不直视尹义璠,低眉道:“他身子乏,上楼睡下了。”尹夫人是尹洪山续弦娶进门的,家世背景都极干净,却绝不敢让尹义璠唤她一声继母。尹义璠十三岁那年她带着私生子进门,不曾在尹洪山面前搬弄是非,反而对尹义璠百般讨好。她自知一家老小都要仰人鼻息,只尽量在这位继子面前小心谨慎。毕竟自己儿子什么德行,尹夫人心中有数,并没有争储篡位的野心,倒是一直很安分。尹义璠闻言,返身要走,尹夫人又问:“老爷子念着你呢,不如在这住下,明日一起吃个早茶?”尹义璠脚步顿住,道:“不用了,替我问父亲好。”说完便匆匆走了。尹夫人低眉顺眼等他离开,才松了口气,回转过身,正撞上尹从瑢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不由一惊。“阿瑢,怎么不玩了?”尹夫人堆起笑脸。“我低三下四也就算了,怎么妈妈你也对他做小伏低?”“嘘。”尹夫人吓了一跳,把食指竖到儿子唇上,不叫他说下去。“胡说什么?小心给人听到!”尹夫人见儿子不忿,苦口婆心劝道:“虽是兄弟,可你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