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义璠默然片刻,抬手解开西装扣子,沈孝昀看得一愣。接着,男人脱下外套,披在衣衫褴褛的女人肩上,盖住雪白的皮肤。这动作倒着实出人意料,沈孝昀讪笑道:“璠爷果然是怜香惜玉。”心说,难道是同曾平阳有过一腿?曾平阳虽保养得不错,年龄到底也还是差了一些吧。但这话,他是不敢开口的。带着体温的西装布料覆在肩头,驱散了深冬一点凉意。曾平阳终于抬起头来,与男人四目相对,微微一愕。“尹义璠?”她恍惚想起数日前----当她得知长兄对龙头之位胸有成竹,再不用顾忌家族脸面,打算将她斩草除根的时候,她曾探过段应麟的口风,可段应麟是个外来人,根本无力应付此处盘根错节的势力。而医院里的幼子命在旦夕,只要曾端阳一念做出决定,一切就再也无法挽回。她已经失去了韩君莫,再不能失去曾淇曜。莫名地,她想起了一个不可能的人,尹义璠。那只是她走投无路之下的一次尝试,并未报任何期待,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尹义璠同曾端阳会联手。可是竟然,最坏的那些想象都没有发生。他只问:“你能给我什么?”救你,你能给我什么?她哑然片刻,问道:“你想要什么?”第21章尹义璠给了她两条路,要么毁掉曾家,要么和儿子一起,等待曾端阳落下铡刀。她花了一晚上时间,做出最后的决定。一切如预想中进行,被囚的这短短两个小时里,她等待到麻木,甚至以为尹义璠不过是诓骗她平白做出牺牲,反正对他来说,无论如何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直到被带出去的前一刻,她还以为,尹义璠或许不会来了。但他竟然真的来了,还以如此光明正大的方式,直接问沈孝昀要人。他想怎么做?就这么大模大样将她这个罪人从沈家带走不成?曾平阳蹙眉,定定看了尹义璠良久。男人蹲在她身前,目不转睛凝视她的眼,她却觉得,他仿佛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一样。“沈先生。”尹义璠淡淡道,“你不必忧心叔侄阋墙的事会发生。你若开口,我会帮衬。”沈孝昀面露喜色,正要千恩万谢,又听他道:“作为交换,这个女人,我暂时要带走了。”周遭气氛一时凝滞。曾平阳此时是沈家的阶下囚,要杀要剐,该由沈家抉择,被外人贸贸然带走,自然是不合规矩的。可是沈家如今的局面,又实在复杂,内忧外患,并不能直起腰板,同人谈判。所有沈家人都在等着沈孝昀的抉择。沈孝昀咬着牙关,不想暴露出刻下的心虚,迟疑了约莫半分钟,才咧嘴道:“若是璠爷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小辈也不能不给这个面子。”停了一停,他又问:“人嘛,璠爷当然是可以借走的,但希望您也能体谅我沈家的规矩,必要时候,要是能将人还回来,就最好不过。”这个“必要时候”,说得十分微妙。曲斌略感意外,以前只以为沈孝昀是个纨绔,没想到在拿捏分寸,审时度势上,还是有那么几分天赋在的。什么时候算是必要呢?只要沈孝昀拿出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都可以称得上必要,若是璠爷应下了,日后再想食言,便是落了身份。尹义璠闻言,敛眉不语。就连沈孝昀自己,也觉得这自作聪明有些用错了时候,颇有些战战兢兢。时间凝固了几秒,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等尹义璠一个回应。男人微微一笑,仍是未置可否,似乎将沈孝昀的话当做空气。沈孝昀表情维持不住,笑容像是风干了的面人,慢慢走了样,还马上就要裂开。尹义璠注视着曾平阳,女人的头一点点垂落,随着呼吸越来越轻,整个人也随之向前倾倒,竟是一头砸进男人的臂弯。雪白的衬衫袖口上擦了一抹血迹,尹义璠微微皱眉。赵成安急忙近前,将人挪开,小心地扶在怀里,探了探呼吸脉搏。“曾五小姐昏过去了。”赵成安低声说。尹义璠起身,回眸。沈孝昀与那幽邃目光相撞,只觉像被刀子凌迟而过,张了张口,竟是连场面话都忘记说。曲斌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刻下的死寂。“曾五小姐或有苦衷。”“现在沈代山老先生情况不明,他待曾五小姐的情分,大家心里都有数,是否要问罪曾五小姐,如何问罪曾五小姐,恐怕我们说了不作数。”沈孝昀若有所思。曲斌偏头看一眼尹义璠,见璠爷并无不满之意,才接着说下去。“眼下这个情状,不如先将曾五小姐安置进尹家名下的医院,沈家若要问讯,等她醒了,随时可来,璠爷心中体谅,当然不会横加阻拦。”曲斌这话给足了沈孝昀脸面。沈孝昀而今本就是走在钢索上,得了台阶自然要下,当即颔首道:“曲先生说得有理。”赵成安吩咐人将曾平阳用担架抬起,一行人要从沈家离开。沈宅坐落在沙宣道33号,占地三千平方,戒备森严,如同城堡。院落有一大片绿茵草坪,当夜,沈代山的私人宴会就在这里举办。经过一场变故,几块地皮被踏乱了,园丁已经紧急修复完毕,昏黄灯火下,崭新的草皮要细细分辨,才能稍微看出一点不同。距离事故过去第四个小时,沈宅安然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宴席的设置早已撤去,草坪完好,一派太平光景。赵成安当先走出大门,身后的手下抬着曾平阳出来,尹义璠被几人护在当中,不敢稍有懈怠。而后,沈宅门前的坡道上,几辆车依次徐徐开走。最后出来的是沈孝昀。他目送最后车队消失在视线里,才眯了眯眼,返身回去。脚步才往里迈,就顿住了。身侧的人道:“沈少?”沈孝昀扫过坡道对面的林木。夜色里,树木枝干相错,阴影交叠,一片漆黑,一阵风吹过,便发出簌簌响声。沈孝昀皱了一下眉,又摇摇头,已经再没有从前毫无吊儿郎当的表情,一脸苦大仇深地走进去。过了片刻,大门缓缓合上,只剩下几个保镖守在门口。少年匍匐在草木中,有野猫悄然经过身侧,发出凄厉的叫声。他偏头与那只野猫对视片刻,无声无息弓起背来,在泥土里一路膝行后退,直至脱离沈宅守卫的视线范围。那只通体漆黑的野猫好奇地跟着他,直到他蹲身起来。“你好。”韩淇奥与它四目相对。“喵。”“你也是来这里偷看的吗?”“喵~”少年小心地伸出食指,戳了戳它盘在足边的尾巴。野猫“咻”地将尾巴绕开,拱起后背,喉咙里发出乌鲁乌鲁的响声。韩淇奥无声一笑,竟觉得有些苦涩。它在向他寻求食物。可他自己也还饿着肚子。韩淇奥抬眸确认过四周的环境,返身撤离这里。为防暴露行踪,他将陆思维的车子停在了远处的废弃工厂,他希望那辆车还没被尹家的系统发现,这样他还能借用两天,免于步行。但这个可能微乎其微。他抱着一点侥幸,徒步在沙宣道走了近半个钟头,才走到那附近。隔着破旧的铁栏杆,他一眼就瞥见青年的后脑勺,猛地停下,一面疾步往回走,一面快速地打量四周。少年缩进了弃用的通风管道----铁锈的腥味刹那灌进鼻子里,但他本就浑身是土,此刻也不觉得有什么了。陆思维的声音遥遥传过来,似乎在向人询问:“开车的人离开多久了?”“我怎么知道?”而后传来砸车的声音。“喂!你怎么砸别人的车?”陆思维云淡风轻:“这不是别人的车,是有人偷了我的车。”“你被偷车怎么不报警?”“要想不让偷车贼继续开我的车,砸烂更快一点。”“痴线!”路人大约是觉得他不可理喻,骂骂咧咧半晌,便走了。一阵哐当哐当之后,陆思维也带人走了。等周遭再无动静,韩淇奥终于从通风管道里出来。他垂眸打量了一下自己,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浅色的毛衣上沾满泥土和发红铁锈,乍一看像是打架之后留下的血渍,深色裤子上也满是灰尘----活像个训街的人。他隐匿在漆黑的夜里,走近废弃工厂。那辆车的轮子瘪了,玻璃尽碎,后视镜也被掰断。即便还能开动,上了街恐怕也会被差佬拦下。他身无分文,没有通讯手段,最后的财产也被毁掉----完美诠释了四个字,走投无路。手足无措站了片刻,韩淇奥忽地想及什么,快步朝那辆作废的车走过去,探手穿过碎裂的玻璃窗,在车里翻找----果然有零钱。攥着仅有的几十元港纸,韩淇奥找到店面打了一通电话。大约因为是号码陌生,那头不停挂断。他锲而不舍重拨,第八次,终于接通。“……淇奥?”还没开口,那头已经叫破了他的身份,语气略带一点笑意。“我们之前说的,还作不作数?”韩淇奥低声问。“哦----说什么了?”少年沉默下来。那头似乎不欲逗弄过火,又接着道:“当然记得。但如今曾端阳跑路,曾家这幢楼已经塌了,你我的约定还有什么意思?”韩淇奥握着陌生的座机电话,斜斜倚在柜台前,闻言默然片刻。卖杂物的老板娘一面织着毛衣,一面拿眼睛瞟他,只觉这少年怪极了,生得极好,却脏兮兮的,讲电话也有些古怪,说没两句就静了,到底是在讲还是在听?她斜睨着少年,却见那咬得发白的下唇微微松开。“曾家还没散。”他垂下眼睫,面无表情道,“上一辈剩几名叔伯,纵有子嗣,却在嫡系之外。”他说到此处,稍稍停顿。段应麟本是漫不经心坐在沙发上听电话,此刻脸色一变,不由肃然。因为他猜到了韩淇奥接下来要说的话。果然。电话那头传来沙沙的噪声,而后,是少年不带语气的陈述。“曾端阳走了,我,是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如果我没料错,你正缺一个立足港城的突破口,不是么?”段应麟微微蹙眉:“淇奥----这不太像你。”“怎样才像我?”不谙权谋,不理俗世。像韩君莫一样----这话就徘徊在段应麟嘴边,可一个残忍的事实不得不提醒他,韩君莫死了。因为不谙权谋,不理俗世,在曾家眼里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戏子----所以他被轻易地牺牲掉。死于一场至今都不明不白的车祸。段应麟再如何不平,都只能把真相咽回肚子里。电话两头都沉默了许久。思及好友,段应麟不觉间音调沉了下去,终于轻声道:“你在哪里?我来接你。”通话终于告一段落,少年走出去,似乎是要去约定的地点。柜台后,老板娘手中的毛衣针还在机械地动作,待人走远了,才从嘴里发出哧一声。“年纪轻轻就发梦,可怜哦。继承人----我还是三圣母娘娘嘞!”第22章公车站,最晚的一趟30x也已经停运。少年立在站点旁,唯有一盏路灯滋滋作响,从头顶照落。他想了很久,思绪从一处游移到另一处,末了一抬头,就瞧见街对面两辆车。再熟悉不过的车。他想到尹义璠会很快找到他,但没想到会是这么快。照尹义璠出行的阵仗,这段本就人烟稀少的豪宅路,恐怕该是封堵了两头。那段应麟呢?他歪着头,不合时宜地想,是被尹义璠拦在这条路之外了吗?在车门打开之前,他转身就跑。身后追来的步声矫健而稳定,他跑进一大片人工植木的绿化坡地,树叶和风声在耳际发出刷拉拉的声音,他屏住呼吸,只怕喘一口气就让人追上了。后面的应该是赵成安,少年想,只要对方不开枪,他就有把握甩脱他。肺里的气都被一股惊惧挤出去,他感觉到呼吸艰涩,随着双腿越来越沉,踩进一地落叶里的频率慢了下来,他没回头,听到步声近了,而且越来越近。穿越这片林子,就是另一处别墅区。他眼看着前方有一条坡道出现,有一辆车正横冲直撞驶进林中,几乎撞到树上,随即吱嘎一声停在十几米之外。段应麟打开车门探出身,伸手摸进衣襟里,似乎要掏枪。只要再跑十几步,他就能脱身。韩淇奥蓦地回过头,刹那间,却傻傻站了住脚。“别开枪----”下一刻,枪声划破夜空,惊起飞鸟四散。少年猛地将男人扑倒,□□味夹杂着泥土、汗液,以及对方身上惯有的烟草、檀香味道,一股脑融进鼻息,刹那间,回忆齐齐翻涌。韩淇奥埋头在男人胸口,直到一切过去,才抬眸望他,眼神复杂至极。“怎么会是你?”从不以身犯险的尹义璠,自矜身份的尹义璠,拿捏旁人性命如蝼蚁的尹义璠,却像个莽撞的失了理智的人一般,在看到少年的那一刻,想都没想就抬步追过去----连危险都置之度外。所以啊----怎么会是你?尹义璠抬手箍紧少年的脊背,在一场几乎判决了生死的变故后,竟只是凝眸看着韩淇奥。“为什么不能是我?”韩淇奥忘了动,他紧咬着牙关,死死看着身下的男人,视线从对方的眉骨逡巡到颊侧,最终又回到眼瞳----该死的是,他发现男人眼里的在意、渴望,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