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他便拿了绷带回来。少年的腕很细,握在手里,仿佛一用力就能拧断。这念头也只敢在陆思维脑子里走一个过场,韩淇奥此人,尹义璠自己能伤,若是旁人伤了,后果还真的很难说。咔嚓几声,关节复位。他固定好了,细细缠上绷带,不经意抬眼,见韩淇奥正在看着自己,竟是耳后一热,手上顿住,片刻才问:“我脸上有东西吗?”韩淇奥摇摇头。“只是好奇。”少年淡淡道,“陆先生一表人才,不循正道,为什么要给尹家做事?”陆思维一笑,摇了摇头。“你是不知道,我的命是尹家救的。”他在绷带上打了个结,拿剪刀剪了,才抬头朝他一笑:“这故事说起来就长了,你要听吗?”韩淇奥点点头,倒是真有点好奇。在他心里,这几个纵横黑白两道的世家,是做不出什么人事的。但陆思维说起尹家,竟然带着感激之色。陆思维偏头回忆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那时候我才七八岁,我也不知道我爸妈是谁,总之有记忆的时候,就在深水埗训街。和那些流浪汉没什么两样,饥一顿饱一顿的。后来呢,有年长的告诉我,可以捡纸皮赚钱,我就学着他们,拎一个蛇皮袋,每天趁沿街的店铺关门了,由深水埗走到油尖旺,再走回来。运气好的时候,能捡满一袋子,就卖给回收处。”陆思维说到这,自嘲一笑:“你虽住在深水埗那种地方,但与我们这些天生的穷人到底还是不同,你可能没过过这种日子。”韩淇奥无法否认。他生来便是韩君莫和曾平阳的长子,颇算是衔着金汤匙出世。离家前,从未想过吃一口饭是那么难的事情。陆思维接着道:“你不知道,捡纸皮也有个坏处,就是会有人来抢。训街的人多如牛毛,露天席地的人,抢一个孩子是半点愧疚都没有的。我就被抢过好几次。后来有一次,我被打得半死,扔到大街正中。”青年不由自主叹了口气。“那时候入了夜,人来车往,却都绕着我走。有人要打电话报警,又被拦下了,怕惹麻烦。那种地方嘛,每天都有训街的人臭气熏天死在路边,等巡逻的差佬经过,抬走便算。我当时觉得,可能我也会被那么当做死人抬走了。”“后来前头又有一辆特别漂亮干净的车开过来,经过我,竟然停下来,然后有人下来,查看我的伤口。我脑袋上流的血糊住了眼睛,看不清那人是谁,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曲斌曲先生,是璠爷让他下车来看看我死没死,没死的话就带回去救一救。后来我就一直留在尹家,他们设了一个飞翼基金,供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野孩子,大了呢,愿意留下做事,就留下,不愿意的,就照常进社会工作,当个普通人。”韩淇奥微微讶然。陆思维显然看出他的疑惑,也笑了一声。“我后来一直奇怪,他当时为什么要让曲斌停车呢?有一天我就真问他了,那时候我十六七岁,璠爷也比我大不了几岁。他也不说漂亮话,说,像我们这种没命活下去的野孩子,最好收买人心,你救他一回,相当于入手他整个人生,到时候差遣起来,比那些半道入股的放心些。”陆思维无奈地摇摇头:“你看,他们尹家人,连做慈善都是先想着回报率如何,不肯吃一点亏。”“所以我从那时候就知道,想在璠爷身上占一点便宜,是难如登天。他给你一分,是为了讨回来十分,绝不心慈手软。”陆思维说着,摊摊手,“你看,我这不就成了为尹家卖命的吗?”尹义璠给一分,是为了讨回来十分。那他呢?韩淇奥若有所思,尹义璠从他身上讨回来的足够吗?恐怕不够。这么一想,他居然有点相信尹义璠那句非常荒唐的“我很喜欢你”了。陆思维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小心手,起码要固定两天,这期间洗澡最好不要拆开,万一惯性脱位,以后就麻烦了。”韩淇奥说:“谢谢。”见他要走,又追了两步,问道:“我有件事想问。”陆思维刚拿起伞,闻言莫名有些紧张。“什么事?”“尹先生今晚出门,是为了什么事?”陆思维举起伞的手微微一顿,望着韩淇奥,才要开口说没什么,又被少年打断了。“我知道一定与我有关。”他笃定地道,“否则,我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要把我关在家里。”陆思维脸上的表情,已经暴露出一个事实:韩淇奥说中了。第20章两人站在门口,无言对峙。陆思维干巴巴地“唔”一声,不知怎么开口。“没关系。”韩淇奥体谅地说 ,“我知道你为难。多谢你帮我医手腕。”陆思维松了一口气:“职责所在。”韩淇奥伸出尚好的一只手,陆思维这回不再防备,坦然伸手与之相握,下一刻他整个人被反拧到少年身前,紧接着膝弯一痛,跪倒在地,电光火石间便被制住了。“你……你的手……”不疼吗?动弹不得之余,他在极度震惊里,只来得及脱口问这么一句话。身后传来淡淡语声。“亲手卸腕的时候还挺疼的。”韩淇奥说,“不过让你消了戒心,肯离我这样近,也算值得。”陆思维说不出话来。赵成安曾百般提点过他,不要轻信韩淇奥,不要近身。事到如今,后悔也已经晚了。少年不知使的什么擒拿手法,将他使力之处狠狠锁着,顺手摸出他腰后的枪来,问道:“你想好怎么带我出去了吗?”陆思维无语,这还要他来想?到底是谁威胁谁?“如果你没有什么好的建议,那就按我的来。”韩淇奥温言道,“可以吗?”陆思维苦笑:“我能说不吗?”“不能。”十分钟后,陆思维的车驶出尹宅,没有惊动任何人。蜿蜒的坡道上,驾车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换做了韩淇奥。陆思维生无可恋坐在旁边,倒也没想着逃脱----他知道赵成安就是在这条公路上追车,害得少年坠海。陆思维与赵成安是两个极端,赵成安不学无术,只知道蛮力。他却是优等生,医科毕业,行事中规中矩,君子端方。陆思维谨记交通安全法规,莫说此刻手里没枪,就是有枪,也不见得敢抵着韩淇奥的头,逼他掉头开回去,万一出了什么事,他无从交代。他想,少年或许就是吃准了他是个文弱书生,即便赵成安硬塞了把枪给他防身,他也没地方可用。这么一想,陆思维反倒破罐子破摔,试图和少年聊聊天。“我们要去哪里?”韩淇奥瞥他一眼。陆思维叹一口气:“你总得让我知道接下来要面临的是什么。”“你以为是夜半兜风,还有闲心闲话吹水?”陆思维反问:“不然呢?”车子下坡,即将驶出石澳。韩淇奥从容道:“我们去哪里,那要看你肯坦白多少。”陆思维闭上了嘴。“尹义璠在哪里?”陆思维扭过脸,看向窗外。韩淇奥猛地刹住车子。公路上并无急停车道,他停车在这里,若前后有车辆往来,是会出事故的。陆思维急的直出汗:“这里不能停----”车字未及出口,黑洞洞的枪口就贴近了颈侧。“我再问一次。”他目不转睛看着陆思维,用一种从未出现过的冷冽神色,“尹义璠在哪?”陆思维听到自己心跳如鼓,咚咚作响,喉咙干涸到想动一动,却只怕惊动了少年扣住扳机的拇指。“我不信你真的……”砰----子弹擦过耳际,穿透了身后的车窗,碎玻璃哗啦啦四下溅落,扎进他后颈裸露的皮肉里。陆思维一瞬间脸色惨白。少年的脸色依旧平静。可这一次,平静在陆思维眼里却象征着另一种疯狂。他嘴唇发干,忍着细碎的疼痛,说道:“他关着你,是为你好。沈家出了事,只有他能救曾五小姐,你可以和曾五小姐母子团聚,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停了一停,他劝道:“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淇奥,我们回去吧。”韩淇奥脸色变了又变。“这不是我想要的。”他说,“从来都不是。”少年手腕一落,伸向陆思维身侧,擦过他肋下,令他微微颤栗,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年。随着嗑嗒一声,车门开了,陆思维张了张口,就被猛地推下车去。他摔了个四仰八叉,等坐起身来,车子已经扬尘而去。“后会有期。”风里,只留下这么一句不带感情的道别。尹义璠正忙着替沈家收场。这漫长的一夜并未以沈代山入院作为终结。沈代山始终未醒,消息流出,老二沈代坤迫不及待临危受命,提出暂代集团会长之位,将沈孝昀整个人架空。沈代坤扣下曾平阳,逼问曾端阳的下落,要她交出惹人觊觎的一条运输线路。曾平阳自然一问三不知----曾端阳防她还来不及,又怎会和她推心置腹?沈孝昀带着心腹冲到二叔跟前,碰了一鼻子灰,才知道沈家天已经变了,他再不能仗着老爷子的势胡作非为,从今天起,他就要寄人篱下,夹着尾巴讨生活。要么他就打起精神来同二叔正面对上,要么他就认这个家主。正首鼠两端之际,有人通报,尹义璠来了。沈孝昀心中一惊----尹家半路插一脚,是站在哪一边的?但他很快就松了一口气。一见面,尹义璠的手下就嚷嚷道:“外面围了点人,不像是沈老爷子的班底啊,怕有人来闹场子,就让手下清理了一下,您别介意,我也是怕有人要对你们不利,是不是?”沈代坤脸色沉了下去,一阵青一阵白。“璠爷,您什么意思?”尹义璠立在一行人正中,微微一笑,却是朝沈孝昀道:“我是怕家主年轻,看顾不过来这么大的摊子,替沈伯父帮一把手,绝无冒犯之意。”字里行间,奉沈孝昀为家主,竟是没有把沈代坤放在眼里。然而此刻,沈家四面环敌,沈代坤明知尹义璠是钻了个空子,来了一招黄雀在后,也无可奈何。他更怕尹义璠行事狠绝,将他的路断在今夜。忍得一时,吃得一世。沈代坤如此想着,自觉来日方长,便悠悠退场。当着众人面,沈孝昀竟是借外人的面子,莫名其妙重掌大权。等这扶不上墙的烂泥醒过神来,他已经成了新一任家主。沈孝昀再是糊涂,也知道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小心翼翼问尹义璠:“璠爷,您来得这样巧,又替晚辈解了围,晚辈可有什么能帮衬得上?”尹义璠看一眼曲斌。曲斌便温声道:“沈少,不知曾五小姐,现在在哪里?”曾平阳三个字就像杜十娘沉江的宝箱,除却一个虚无的曾五小姐名头,箱子里有更值得觊觎的东西,价值不可估量。比如曾端阳出逃后,那条人人垂涎的出口海路会落到谁手里,曾家又如何收场。若是沈代山没有熬过这一劫死了,曾平阳是要谢罪还是如何?这一程,云谲波诡的年末更迭尚未开始,好好一个储位人选,眨眼间就人走茶凉。尹义璠想当然是坐享渔翁之利----这么一看,曾平阳的闹事除了自掘坟墓外,恐怕还有些别的利益纠葛在其间。沈孝昀是贪玩,却不傻。面前的这个男人眼看着坐稳龙头之位,要说所有的变故和他没半点关系,沈孝昀是不相信的,更何况,尹义璠又堂堂正正、毫不避嫌地提起曾平阳。尹义璠想做什么?灭口?沈孝昀的笑容僵了片刻,在揭破太平和粉饰太平之间打了个转,非常识时务地选择了后者。再不堪的太平,在这个关头,于他而言也是奢侈。所以他连问都不问,直接喊人:“来人,把曾五小姐请过来见璠爷!”一转头,又笑容满面,态度良好,伸手延请。“璠爷,您这么晚赶过来,累了吧?坐下饮杯茶先?”几分钟后,几人坐在客室的沙发里,默不作声饮茶。沈孝昀烟酒不忌,尤其偏爱雪茄,要是从前,绝不会将自己珍藏的雪茄示人,这晚上,却破天荒将雪茄柜捧出来,献祭般供尹义璠挑选。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说是侍奉父亲也不为过。赵成安看得噗嗤憋笑,被曲斌横了一眼。男人从从容容陷在沙发里,这才开口说:“沈先生客气了。”手松松搭在扶手上,不说抽,也不说不抽。沈孝昀犯了难,心道不会是璠爷不喜雪茄,自己马屁反倒拍到了马腿上吧?可又怎会有人不爱雪茄?“璠爷。”沈孝昀非常恳切地说,“家父生死未卜,日后我独掌大局,还需要璠爷提点一二。”话一出口,赵成安和曲斌交换了一个眼色。沈孝昀是在暗示尹义璠帮他对付沈代坤。所以男人闻言,挑唇笑了,只问:“曾五小姐怎么还不到?”没有接沈孝昀的茬。便如对待对方呈递的珍品雪茄,不应承,也不拒绝。沈孝昀心里打鼓,只好收了雪茄,偏头问手下:“人呢?你们给请到哪里去了?”“沈少,人带到了。”双扇的红木门渐渐拉开,尹义璠这时才凝眸,抬头看过去,不禁一怔。女人狼狈不堪地被架着拖进来,几乎已很难独自站立,看起来像是关节被卸掉,脸上又或多或少又被掌掴的痕迹。长发湿淋淋垂落肩侧,她被扔在地上,双膝普通跪地,垂着头不言。一片寂静里,唯有女人艰难的呼吸声。沈孝昀笑眯眯道:“璠爷,您看,人我是带到了,您有什么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