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宅的守门人无数次受到挑战,赵成安气急败坏告到尹义璠跟前,男人只是轻描淡写掸落烟灰。“让他闹去。”曲斌在旁静叹气,用眼神示意赵成安息事宁人。韩淇奥后来还是踩到了尹义璠的线,他不单将一个手下放倒,还将一把西格绍尔据为己有。男人终于找上这处冷宫时,他正窝在别墅的书房里。深冬一场夜雨令周遭冷寂,这座宅邸也是。落地窗外是梧桐树,连缀着院中一株紫薇,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他坐在暖融融的地毯上,翻看一本书。书里的女主爱了半生,至死不悔,男主到墓前才意识到,自己原是爱着她的,最终认她为亡妻,立誓此生不会再娶。尹义璠缓步进来,昏黄一盏地灯下,少年正垂眸凝眉。不知怎地,他原是对旁人的悲喜没什么在意,这会儿却总想伸手将他的苦恼抹平。“在看什么?”韩淇奥仰起脸来,曲起的膝盖微微一僵,随即将书搁下来。“没什么,一个故事。”他说,“你这里太闷了。”尹义璠近前,单膝跪在他身前。韩淇奥背靠着一处冰凉的墙壁,男人的影子便将他整个笼罩,视线陡然暗下来,他喉咙忽地有些发紧。约莫七八天,他没有和他这样近过。“这本书。”男人拿过他手里的书,翻了翻,“这本书是有续作的。”韩淇奥扬起眉:“续作?”“时间线是四十年后。男人照常娶妻生子,有了一个漂亮的儿子。续作就是讲他儿子的故事。”那发誓此生不再婚娶的场景,犹如一个笑话。韩淇奥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反应。“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干?”尹义璠垂眸看他,目光千丝万缕牵在少年一举一动,有点忘了来意----他原本是来兴师问罪,略施惩罚的,为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在他尹宅作威作福,闹得上下鸡犬不宁。然,却忽地心猿意马。“因为作者也反悔了。”尹义璠喉头滚动,把书随手撇开,倾身吻在他眉骨,“觉得为了一个死人终生不娶,有些亏。”男人像株罂粟。少年被轻若无物的吻撩拨得微微一颤,非本意地回想起曾经的床笫缱绻。色可惑人,尝过□□后,意志便尤为单薄。那是年末最后一场雨,浇湿了他干枯的一层壳子,推开男人的手就变得柔软起来。“我以为我们还在冷战。”他将冷血和盘托出后,男人足有七八天没有正眼瞧他,是真的。他在尹义璠的地盘上动手动脚,惹得他终于来见他,也是故意的。不然还有什么能打破这场僵局,给他一丝逃离之机?他的自由和命都捏在这男人手里,该低头的时候,得低头。韩淇奥是识时务的。尹义璠听了“冷战”俩字,倍感陌生,这是情人间才有的花枪,他和他之间算不上。可韩淇奥这么说出口,仿佛是承认了彼此有烟火气的关系,听得他心中一软,也愿意自欺欺人,当做是恋人拌嘴。他伸手扯开少年的腰带,却摸到硬邦邦的一把西格绍尔。原来赃物在这里。熟练摸出来,反手丢在远处。随着少年一声轻若无物的呼痛,他咬住淡红的耳垂。“没收了。”尹义璠道,“看我怎么罚你。”未等到惩罚,尹义璠电话响起。“我离开一下。”他说。韩淇奥跟了两步:“出什么事了?”他知道韩淇奥最近总是想法设法偷听港城的动荡,却吩咐所有人不许走漏风声。尹义璠背对着少年,没有回身,淡淡说:“没什么。”就推门出去。少年握着他皱巴巴的领带,没有再动。尹义璠走出门去,曲斌在走廊拐角处等他,面上有焦急。“璠爷。”曲斌说,“沈代山出事了。”半个小时前。沈代山家宴,没经大张旗鼓,只邀了近人。这其中包括曾端阳、曾平阳。这也应了一些传言,沈代山果然是属意曾家来接手商会龙头之位的。曾平阳自幼在沈代山膝下长大,这一辈男丁颇多,女眷一个个都是千金大小姐,只知纵情享乐,唯有曾平阳特立独行,打小就巾帼不让须眉,引人注目。沈代山于是最中意她,幼时是亲手教授她三枪训练的。可惜后来曾平阳离开港岛,嫁去了澳门,沈代山还为此神伤了好一阵子。曾平阳今日穿一袭大红礼裙,伴在沈代山右手边,手上捏着一个精致的手包,正侧耳听着沈老爷子说什么。曾端阳在远处看着这俩人如此亲昵,微微阴沉了脸色。他本就忌讳自家五妹,为了立威,更是不惜痛下杀手,把曾平阳逼回眼皮底下来。可曾平阳如今真的在他控制下,他不必怕五妹从港岛扶持人脉回头逼宫,反倒又生出别的担心来。比如现在,曾平阳接近每一个人,他都要在心中盘桓再三。他不信,曾平阳对自己做的事情半点不知道。可是这么多年,曾平阳居然装得像是没事人一样,他几乎都要信了她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怎么可能?曾家人,心里全是万丈沟壑,哪会分不清敌我?曾端阳提着口气,和人有一句没一句交谈,他举杯饮尽最后一点酒,下意识垂眸往曾平阳那一看,忽然整个人像是冻住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曾平阳正拉开手包拿出什么东西。那东西,曾端阳再熟悉不过。是□□!曾端阳在一瞬的愕然中,猛地省过来对方是要干什么,脱口就要喊人,但已经晚了!----砰!滴答。滴答。昏暗的地室,棚顶有水落下来。粗糙墙壁上,女人被铁链铐住,双臂反拧在身后,动弹不得。她身上仍是一袭大红礼裙,此刻却有些残破,不经意展露出雪白的皮肤。可碍于曾五小姐的名声,倒是没人敢轻辱。曾平阳的双臂早已经脱臼,连痛都已经感觉不到。一片黑暗中,零碎的片段一帧一帧掠过眼前。恍惚好像是年少时候。第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恋发生时,她还是个小毛丫头。碧绿的湖面上,她站在岸边看着小船上的孔家幺叔,不停的叫:“幺叔!幺叔!小五回来了!”幺叔慢慢睁开眼睛,青衫素裤,朝她缓缓绽开一个笑脸,温柔地像是她眷恋已久的故乡。画面朦朦胧胧又变了。她作为重要贵宾参加一个商演,坐在首席,到底是年轻,挨不住规规矩矩地坐着,一路摸到了后台一间专用的休息室。少年西装俊挺,正站在镜子前整理领结,闻声回头。他讶然抬眉。“你是?”她刹那便恍惚了前世今生。曾平阳本就不留意明星,任是怎样的天王,还不是要恭恭敬敬唤她曾五小姐?可那天她偏偏红了脸,嗫嚅着问他:“你是谁?”那时韩君莫已经是名震东南亚的巨星,听她如此问,竟也不觉得奇怪。他微微一笑,客气又礼貌。“我是韩君莫。”从此,山水奔赴,无怨无悔。她不顾家中反对,迹逐他每一场演出,末了连他都受不住这般穷追猛打,央求他,曾五小姐,请你放手吧。彼时她站在落地窗前,身后是灯火霓虹,映照出她的静默。她蓦地哽住了喉咙。那是他下榻之处,她总有法子能破门而入,先等在这里,吓他一跳,乐此不疲。她以为他也是享受这般你追我躲的趣味,却原来他只是不耐。“我不信你对我半点也不动心。”她撞破南墙,也不曾回头。直到她筋疲力尽地在他面前放声大哭,韩君莫,我放手了,你赢了。她离开澳门那日,他却来码头拦她,跪地求婚。她问你为什么来?他只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后来她才知,他是担着没命的风险,才请求她留下。曾家几人欢喜几人忧,曾端阳终于自认坐稳家主之位,可曾老爷子临终前却将家主信物交到曾平阳手里,仍念念不忘要她回来。她向兄长百般承诺,绝不会再回香港,还宣称断绝与曾家的关系,曾端阳才许她留下父亲的遗物。可原来,她只是轻信了他。才累得家破人亡,亲子在面前,而不敢相认。她错了,错得离谱。自以为放下权利的屠刀,就能避世远走,却原来,只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任凭捏扁搓圆。而她现在能够相信的,只有那个人了。第19章石澳尹宅。夜雨停了。曲斌撑着一把黑色,将尹义璠罩在伞下,举步走出院落。赵成安的车已静候多时。“情况如何?”曲斌问道。“曾五小姐没下得去手,只打到沈代山的肩头。但老爷子大约是太过震惊,一口气没上来,中风了,现在在抢救,估摸着是……凶多吉少。”曲斌替尹义璠拉开车门,待人坐进去,才小心收伞,递给旁人,坐到身侧。“沈孝昀呢?”赵成安答:“沈孝昀?沈家现在哪还轮得到他做主?他虽是个嫡子,在叔叔眼里也只是坨扶不上墙的烂泥,现在沈家二叔已经掌控全局,先一步将曾平阳扣下。曾端阳倒是溜得快,挨了一枪又逃了。这回呢,外人都知道曾沈两家内讧,曾家再想立足服众,恐怕困难喽!”曲斌迟疑片刻,请示尹义璠。“璠爷,那我们这趟去,是……”“你以为曾平阳为什么要同我做下这桩交易?”曲斌微微一愕:“这----您早就知情?”尹义璠淡淡道:“曾端阳自知得沈代山钦点,以为已经稳坐了龙头之位,再不用顾忌脸面,就想下手将曾平阳和曾淇曜都处理掉。曾平阳是没办法了,才求到我头上。女人的心思可灵着呢,她说愿意替我清了曾家,赌我可以保她和儿子不死。”“她亲手将曾家基业毁了,这也太过……”曲斌瞠目结舌,转念又想,太过什么呢?狠心?荒唐?可这哪比得上她经受的一切?曾家上一辈去后,她家破人亡,皆因曾端阳而起。恐怕她早已恨透了这个姓氏,恨透了这个家族,恨透了兄长。她爱得轰轰烈烈,全港皆知,怕是将毕生深情都用尽了,到头来落到这步田地,若是不恨,也的确可笑了些。车行途中,雨滴落在车顶,有微微声响 。“此去,我是为了保曾平阳。”他说,“她赌我愿意保她,不是因为知道我觊觎龙头之位。”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可曲斌却清楚。是因为曾平阳,赌韩淇奥在尹义璠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即便曾平阳再如何以此事为耻,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二人间的纠葛,远不止交易或是一时兴起那么简单。否则兜兜转转,为何他堂堂尹家璠爷,对这么一个毛头小子,竟是放不开手去?曾平阳这一次怕是赌对了。曲斌心想。车子驶出坡道,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少年立在二层阁楼,隔着落地窗,能瞧见那环绕的公路。公路外侧,远处一片海静悄悄地,仿佛要将人溺毙。有佣人敲了敲门,问道:“韩先生,你要用晚餐吗?”韩淇奥回眸,仍是安淡模样,微微一笑。“不必了。”他说,“我出去走走。”佣人显然有些讶然。少年说的是“出去”走走。可这尹宅上下,早就被仔细提点过,这个少年,是不可以出去半步的。韩淇奥与她擦肩而过,径自下楼去。整个宅邸静得让人发慌,他站在正堂门口,望见门外的雨,向往出迈步,石径那头有人走过来。地等昏黄,映得青年容色温软。是陆思维。是什么令尹宅几个重要人物齐齐出动,只留下一个陆思维来看着他?“淇奥。”陆思维一身淡色西装,执伞站在雨中,眼神微凉。“外面在下雨,最好还是不要出这个门比较好。”停了一停,他温声道,“你觉得呢?”少年摇了摇头,心头涌起一股恐慌来。不对。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但是……会是什么事?让尹义璠在情热时冷静下来,果断选择离开?又让他受困在这座牢笼里,半步也不能出去?和他有关吗?少年在陆思维注视下,缓步退回门内。陆思维松了口气,转身欲走,却被喊住。“陆先生。”少年放轻了声音,“陪我坐坐吧。”陆思维略带诧异地回眸,少年眉眼低垂,隔着雨幕,唯见他身后醺黄灯光,映照出一个单薄轮廓。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正因为看不清,陆思维无法判断少年这句话的含义。脑子里甚至涌起某些不太好的画面来。直到韩淇奥说:“我手腕好像脱臼了。”陆思维松了口气,突然为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想感到赧然。比起璠爷历任情人,眼前的孩子算是纯的如一张白纸,他竟也会想歪,真是罪过。近前,少年朝他摊开手,他便瞧见那素白腕上,赫然是一道捆绑过的印子。少年的左手不大自然,恐怕就是捆绑中不甚脱位的。一切了然于心,他没那么不识趣地开口问起是什么造成----还能是什么?这段痕迹不轻不重,印子带了十足情致,肯定不是真心要将人控制住,除了某些特别的情趣,不做他想。陆思维收了伞,有些小心地踩进去,说道:“你坐一坐,我去拿药箱,回来帮你复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