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应麟打量了他许久,探手抚上少年的侧脸。“你拿什么回报我?”男人的指腹带了力道,揉捏过他颊侧,经行于耳垂,又覆住了脖颈。少年猛地偏过脸,躲开他的触碰,闭上眼,默了半晌,忽地怅然问:“你这么做的时候,有想过我父亲吗?”段应麟的手微微僵住,这迟疑也不过片刻,很快他就重新掰过少年的脸,俯身凑近了。鼻息散在少年面上,温热又令人不安,他在极近的距离,直视段应麟的一双眼,狭长、研判,充满莫测。“我有。”他说,“你如果再早几年出生,就会知道我和你父亲是什么样的。那个年代,没有一起挨过打受过穷,没一起死里逃生,就不算是过命的交情。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装成一个君子知礼的好叔叔,等到你十六岁生日那天才和你坦白?就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无数次挣扎过,克制着吻你,把你带上床的冲动,无数次借故避开你,对你冷淡,才能够避免自己成为一个不义的禽兽。”六、“这样说来,反倒是我要感谢段叔叔了?”韩淇奥神色漠然,这番话在他听来,简直和放屁一样。少年唇色瑰丽,一开一合间情致旖旎,段应麟一时心驰神漾,待要吻下去,就被对方轻巧避过。迟疑间,鬓发交错过颊侧,少年呼吸散在他耳际,轻声说:“订金不是这样付的。等我见到曾端阳,我们再聊其他。”即使段应麟知道,这孩子明明就是要空手套白狼,让他平白趟这趟浑水,却还是克制不住心头一动,仿佛回到几年前少年尚在膝下时的亲昵无间。“这次就放过你。”段应麟撤身时,手指摸过少年手背,直至指尖分开。韩淇奥大模大样走出段家,驱车离开加多利山,心中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他唯一没料到的,就是尹义璠竟还在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那夜他掺和新艺城在旺角的酒局,只为听些关乎年末商会的消息。新艺城背后支系复杂,高雄其人原是九龙坐馆的龙头,千禧年后,这些旧的规矩渐渐被整治,明面上洗白了生意和公司,暗地里却是依附于盘根错节的地头世家。于是尹家老三尹从瑢也以新艺城股东身份四处招摇。尹从瑢是尹家庶子,兄长家主都不甚待见,因为知道他是个天生的大嘴巴。尹从瑢根本没留意韩淇奥,只和约翰等人吹水,内容无非跑马牌九女人,并没有任何有效信息。这是纯粹的欢场罢了。韩淇奥待的不耐,刚要离开,竟就被尹义璠抓回石澳。他没有死在他手里。他以为那天就是结束。可这男人竟自食其言,仍不肯放过他。第17章回到石澳的隔天,韩淇奥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的手机找不到了。他披衣走到院落里,整个尹宅静得出奇,沿着石径一路走到车库,才瞧见陆思维刚刚停好车。“淇奥,早。”陆思维显然并不惊讶少年出现在这里。韩淇奥颔首:“早。”恍惚中,总觉得曾见过陆思维很多次似的,记忆却已经朦胧了。陆思维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你病过两次,因为情况特殊不能去医院,都是我来帮你医治的。”韩淇奥蓦地耳尖一烫。在深水埗疯狂至极的一夜还历历在目。他已经记不清男人如何温柔又如何暴虐,直至最后一点清醒都失却,才被放过。原来那一身难以启齿的伤,眼前这个医生竟是见过的。少年的局促被看在眼里,陆思维不欲他尴尬,准备告辞。韩淇奥说道:“能借我一下车吗?我会让别人帮你开回来,很快。”从前他偶尔也会借用尹宅的车,这次却连车钥匙都不见了,他急于回去等段应麟的消息,就只能求助于陆思维。这并不是一个特别过分的请求。可陆思维却怔了一怔。“对不起,恐怕不行。”“没关系。”韩淇奥本能地感觉到哪里不对,接着问道,“那可以借我一下手机吗?”“恐怕……不行。”陆思维为难地看着他。少年心里打了个突,转身往出走,身后人却匆匆跟了几步,抓住他的手臂。“不用试了。”陆思维说,“你没办法离开这里的。”韩淇奥闻言,低垂了眼眸,半晌没有言声。他竟然被控制在石澳尹宅里了。出乎陆思维的意料,少年不惊不动点点头,竟是回去睡觉了。他在住宅别墅门前等了好一会儿,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个韩淇奥到底怎么想的?尹义璠回来已是深夜。韩淇奥躺在非常宽阔的床榻上,朦朦胧胧听见有人进来。阔大的紫檀木床一侧传来轻微的窸窣声,他知道是男人坐下来了。他想睁眼,但是睡意尚浓,只得带着鼻音哑声道:“几点了?”说着翻了个身,不妨硌到了男人伸过来的手。裹挟着寒气的吻落在他颈间,随后,腰间揽住的手迅速抽离,熟悉的气息渐渐远了。睡意渐消,韩淇奥坐起身,手撑在身侧,只是出神。主卧这张床并不柔软,因为主人偏爱硬铺的恶趣味,导致这精工细琢的一张大床,即便上采用了中西合璧的构架,但床褥却采用丝绸。蚕丝质地冬暖夏凉,但的确蓬松不足,他从来无法适应。脚步声响起,他抬头,尹义璠□□上身,朝他走过来。还带着凉意的唇印上韩淇奥眉心,男人的口气带着丝疲倦:“吵醒你了?”韩淇奥安静地回眸注视对方,撞上尹义璠深邃的眼神。“我想出门。”尹义璠握着他后颈的手微微一顿。那些刻意回避的,生死、疼痛、割舍,终于还是要被不留余地揭开来,摊到他和他面前。“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少年低声说,“你若要我当禁脔,一开始就不该给余地。你给了余地,利用我的死做文章,就不该任我活着回来。既然你肯容我活着,又承诺放我走,更不该吃回头草。”尹义璠站在他身前,没有言声。他知道少年说的不错。他向来执棋落地无悔,唯在韩淇奥三个字面前,一次次推翻前面的决定,莫说是少年觉得他荒唐,连他自己也觉得荒唐。“你身份贵重,即便不是我,就是世家名媛公子,得你垂青也该感恩戴德。”韩淇奥淡淡说,“我知道,你没有哪样不好,做情人也是一等一的。可是尹先生,你就是不该在我身上耗这么多时间。”“你可能想要一条好狗,我却是养不熟的,什么时候咬了你也说不准。”少年轻描淡写,自认为狗,也没眨眨眼。经过生死后,他仿佛对这些都不在意了。命都不值钱的世上,尊严又算什么。尹义璠静了良久。韩淇奥抬头,在那双眼中看不到任何信息,男人向来能将心意隐藏极深,他知道,所以不做徒劳之功。“如果我让你做人呢?”少年皱了一下眉。“什么意思?”“淇奥。”男人抬手,将他半身揽入臂怀,不叫他看见自己的神情。“我很喜欢你。”停了一停,尹义璠呢喃道,“很喜欢。”“你的喜欢我恐怕受不起。”韩淇奥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你喜欢我,就威胁我和你上床。你喜欢我,就拿枪对着我心口还当成情趣。”少年淡声说道,“你喜欢我,就让赵成安追车逼得我落海。你喜欢我,就肆意对待我,仿佛我不是人是个物件。”“尹先生的喜欢真实别致,我倒是想看看,尹先生要是讨厌我,我是不是早绞成一滩肉泥,下海喂鱼了?”少年半张脸被他臂弯揽在怀中,呼吸便毫无阻隔散在腹上,激得尹义璠绷紧了肌肉。心明明因他冷静陈述而沉下去,身体却不由自主起了变化。“在你们这些人眼里,别人的命都不是命。”“曾端阳只因为疑心病犯了,担心妹妹篡权,就把好好一个家搞到家破人亡。你只是为了万无一失,就要看着我去死。你们这些人得了疑心病,代价都是别人付。”“所以啊。你喜欢我,我真是谢谢你。”韩淇奥说到这,稍稍撤开距离,颇为揶揄地抬头望他。“你看----就算我掏心掏肺说这些话,尹先生脑子里想的还是怎么睡我。”尹义璠闭了一下眼睛,克制再三,才松开抚摸他侧脸的手。“我们改天再聊。”尹义璠不欲在口头上纠缠下去。韩淇奥的话说得讨巧,将自己放在极致被动和委屈的位置,听得人揪心。而韩淇奥之所以这么说,是明知道他会因此动摇,未见得多么真心实意。这是话术,他不必在谈话陷入僵局的时候咬饵----否则他也无法估量,自己会做出怎样的让步。在谈判这件事上,尹义璠从来冷静到残忍。男人返身要走,下一刻,少年却自身后勾住他脖子,没头没尾在颈侧咬了一口。感受到对方一瞬间的僵硬,韩淇奥低声道:“喜欢吗?”答案显而易见。下一刻,少年被按倒在榻上,不妨后脑撞出咚一声,但很快就被男人的掌心护住。“疼不疼?”“你给过我更疼的。”韩淇奥仰面,轻描淡写间,望进他眼底。算了。男人心尖蓦地一软,像是糊了层纸,韩淇奥只要肯伸伸指头,一戳就破了。他想,去他妈的话术,圈套,管他妈是不是咬饵……都算了,他已经那么狠心地待过他,就算给他蒙骗几回又有何妨。他垂首吻在少年鼻尖,耳垂,眼底是克制再三仍流露出的一点温柔。“不会再让你疼了。”他说着凝视少年的漆黑的眸子,那双眼瞳里是无尽孤寂,如果他愿意,他就可以一脚踏进这座叫韩淇奥的寂寞城池里,添砖加瓦,留下亘久的印记。所以----“试着喜欢我,好不好?”韩淇奥有一霎怔忡,他听到来自脏腑深处的,某个角落分崩离析的声响。像是难过,又像是松了一口气。我喜欢你的。可是你从来不知道。多好。少年沉默,扬起下颌,吻上男人唇角。很快,他身上仅着的衣物被男人褪下,脊背触及到微凉的床面,和刺绣的纹络细细摩擦。少年的顺从是一把火,将尹义璠最后一丝克制也燃烧殆尽。一夜缱绻。韩淇奥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尹义璠并不在身侧。他冲过澡,换了衣服,在别墅中一路寻过去,才瞧见男人正在书房里开视频会议。韩淇奥立在门边,隐隐听到声响,另一头像是孔承筹的声音。说的都是商会的事情。大意是沈代山老爷子比较满意曾端阳接班,这次商会票选曾尹两家旗鼓相当,段应麟知道自己是个外人,初来乍到不好树敌,就没有战队。“沈老爷子属意曾家,是因为曾平阳,可不是她那个辣手哥哥。可惜沈老爷子不知道,他看着长大的宝贝丫头,现在在曾家过得如履薄冰。”尹义璠漫不经心道。孔承筹笑起来,又有线上其他人开始说话,都是关于生意、出口,海路的事情了。韩淇奥悄无声息退开,回身就和赵成安打了个照面,差点发出声音来。赵成安冷冷觑着他,抬手比了个“嘘”,示意道:“跟我来。”韩淇奥几步跟出去,赵成安一直走到庭院中,确定尹义璠听不到了,才警惕地回身看他。“你想偷听什么?”“赵先生,你多虑了。”韩淇奥两手一摊,“我所有的通讯设备都被收走,就算听了也是白听,这次只是路过好奇而已。”赵成安看了他半晌,支支吾吾想说什么,韩淇奥等不到他开口,告辞要进去,又被拦住了。“喂!”少年莫名其妙回头看他。“对不住。”赵成安摸着脑袋,也不和他对视,梗着一口气,说完又瞟了他一眼。“什么?”“我说对不住!”“对不住什么?”“我没想你死的。”这五大三粗的青年低下头,声音轻得和蚊子一样,“璠爷也没有授意我去追你。我当时就觉得不能就这么让你跑了,然后……我一直叮嘱他们别射中你要害,我顶多想开枪往你手臂上打,没想过后来变成那样。”“哦。”韩淇奥皱了一下眉。“我是看不惯你。”赵成安说,“但是一个屋檐底下久了,总不至于说杀你就杀你。”韩淇奥抬手,那是一个有点不耐的、表示“够了”的手势。少年一脸莫名地反问:“你没想杀我,那又怎么样呢?”赵成安一时语塞。“你没什么对不起。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韩淇奥说,“你什么也没做错。是我不该活。”他返身往里走。尹义璠已经开完视频会议,站在客厅里朝他看过来。他视若无物,和男人擦肩而过。“淇奥。”尹义璠在身后叫住他。他脚步顿了一顿,又继续往里走。“你是不是恨我?”“你为什么不明白?尹先生。”韩淇奥淡淡说,“爱和恨都太奢侈了。我本来就一无所有,多了那些东西,也不会锦上添花,而是会为它所累。”第18章自那天起,尹义璠像是刻意拉开距离。韩淇奥也不再戴一张恭顺的面具,干脆恢复本我。他大大方方游走在宅邸间,找出路,找时机,找可以逃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