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小姐是认为我逼迫他,还是我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腕?”尹义璠笑了一声,“五小姐说得不错,韩淇奥要是决然抗拒,我到底该自矜身份,没道理在这种事情上惊动你,是不是?事情坏就坏在他和你见了一面,却失望而归,在我眼前暴露了身世,要不是这样,恐怕五小姐今日也不会为了他打这通电话。说到底,五小姐是更忧心他人在我床上,还是他的命悬在曾家刀口之下?”电话那一时哑然。尹义璠懒懒道:“若是后者,五小姐可以放宽心。我虽然无意卷入你曾家家事,也并不乐意眼睁睁看着美人死于非命,话说回来,他在我床上,倒是好过流落在外。”明知当着一位母亲,这话也毫不掩饰。曾平阳在那头一拳攥得发白,忍了良久才呼出一口气来:“既然尹先生执意如此,那平阳也……”她停了一停:“听说尹先生今晚是要赶往码头扣下一批货,以和澳门的朋友谈判。不巧,我路过的时候,见那船上积了水,怕泡坏了东西,就自作主张命人卸货了,还请尹先生不要怪罪,要是带来不便,我立刻就将东西送返尹先生……但只顾虑,我在澳门的故交,是否会因此生我的气啊。”他今夜确是要以这批货为筹码,去赴澳门段应麟之约,可曾平阳却说她截了胡?尹义璠突然抬起手来:“停车。”他朝曲斌比了个手势,曲斌会意地联络到赵成安,而刚一接通,就是噼里啪啦一阵骂声。“真是扑街……喂?曲斌?你替我告诉璠爷,我不敢说!我们让人截胡啦!”赵成安声音极大,尹义璠听得清清楚楚,曲斌不敢去看他的脸色,忙问:“什么时候的事?”“刚接到的消息!这班人来得好邪,好像不是香港的人……”赵成安咋咋呼呼发誓,“我不在就出乱子,给我半个钟头,我去把这事给摆平!”电话挂了,曲斌拿着手机,仿佛拿着个炸弹。车子中途停住,这会儿已经驶到了沿着江岸的滨江弯道,周围是漆黑的夜,只有秋月清清冷冷在天上照下来,落了一地惨白而朦胧的光。曲斌回头定定看着自家主子,却见尹义璠笑了一下。“五小姐是不是太心急了?”“十年血缘断绝,我原以为能换他一生安稳。”曾平阳清清冷冷道,“尹先生您只花了几天时间,就快让我十年来的苦心毁于一旦,您觉得我不该心急?”尹义璠抬手瞧了一下手表,已经迫近与段应麟约定的时间。这一个小时里,成功找到曾平阳藏货的位置,易主,对于赵成安来说,并不是多难的一件事。可曾平阳明显动用的不是曾家人,她也没有权利动。背后的人说到底还是段应麟。至于那批货……他原本也是要借机卖给段应麟一个人情,既然卖不成,也没有和段撕破脸的必要。于是尹义璠吩咐曲斌:“让赵成安回来吧。”曲斌明白他的意思,当即电话告知赵成安。电话那头的曾平阳当然也听到了这吩咐,明显沉默下来。尹义璠笑道:“曾五小姐不必疑心,我确实不必大费周章和段应麟交恶。”“那么您……”“五小姐现在能看得见天上的月亮么?”曾平阳似乎有点被问懵了:“月亮……又怎么样?”尹义璠缓缓收敛笑容:“今天弦月外有层雾气,叫做月晕。不知五小姐可否听过这句古话,础润而雨,月晕而风。五小姐今夜布雨,明日会不会该轮到我起风呢?”那头静了片刻:“尹先生说笑了,平阳有自知之明,绝对没有和您为敌的意思……尹先生您当个笑话翻篇就是,总不能真的放低身价同我一般计较。”“曾五小姐,你真是……有趣。我们不妨将话说开了。即便如今我放手,韩淇奥也不会如你所愿,他没有要放弃认你的意思,知道这件事的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你家长兄现在将你放在砧板上,随时就会下刀,你觉得他在我这里安全,还是放他回去一次又一次找你更安全?”这次的沉默似乎更久。但尹义璠难得有耐心,没有挂了电话。“尹先生……平阳一无所有,本没有谈条件的资格。”曾平阳缓缓道,“可那是……我的儿子。我……”她停顿了很久,“求您以世叔的身份待他,他自幼亡父,我又……我求求您……好吗?”曾五小姐放低身份对一个人苦苦哀求,说出去也未必有人会信。但尹义璠丝毫不为所动。“我会保他活命。”尹义璠有些疲倦,“五小姐,你的苦心我或能体谅,但我与韩淇奥的关系,却不是你能置喙的了。”他似乎不愿再谈下去,将电话交给曲斌,向后靠着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曲斌说:“五小姐向您道歉,说回头再登门问候。璠爷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你告诉她。”尹义璠合眼说,“即便我不想韩淇奥活,也绝不会假人之手。”第6章陆思维下车,步行穿过宽阔的长庭,走入草木葱茸的石径,然后略一偏头,就看见树底下的赵成安。“起这么早?”陆思维笑得不怀好意,“听说你昨天让人摆了一道?”“不是我!”赵成安被一下戳到痛处,吼道,“是手底下那堆蠢货!把我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陆思维单手插着兜,一手提着医药箱,不置可否点点头,仍是笑:“哦。”赵成安简直有些气急败坏:“喂姓陆的!”“好好好,知道了。”陆思维一面告饶一面继续走,“我还有事,回头见。”赵成安臭着一张脸不理,忽然又想到什么,跟在他后头追问:“璠爷病了?干什么大老远把你从北区叫过来?”陆思维脚步顿了一下,回身看他:“你不知道?那个男孩不是你亲自送回来的?”赵成安一想起韩淇奥的冰块脸就火大,那天送人回去,他好说歹说对方就是不跟他走,最后逼得他把人敲晕了,直接绑上车。但这事璠爷却半点不知道,他也不敢开口,倒有些担心那小白脸是不是告了状。这样一想,赵成安就有些心不在焉:“哦,那小白脸……他怎么了?”陆思维摇摇头:“不知道。璠爷说是高烧不退,谁知道是不是……”后头的话他没说出口,赵成安已经皱起眉头来,满心不解:“好好一个儿郎……”陆思维白了他一眼:“你又知道些什么?”赵成安嚷嚷:“我就是看不过眼去!长成那样,干什么去不好?”两人一面说,一面走,已经到了主宅前面,赵成安这声嚷嚷音量不算小,吓得陆思维抬手把他嘴捂住了:“你找死?”赵成安忍着没对陆思维动手,拼命眨眼才让对方把手松开。赵成安心里憋闷,他要是认真,别说拿手捂他嘴,陆思维朝他伸手,没碰到衣襟他就能把陆思维放倒。可是对着陆思维,他偏不敢动手。陆思维这人是个笑面虎,除了璠爷,他最惹不起的就是这位。韩淇奥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浑身蒸腾的热似乎要将他淹没,一切都是烫的,他一手模糊地碰到自己另一只手臂,被烫得颤了一下。大片的黑铺天盖地砸到眼前,一下接着一下,让他头痛欲裂。他的意识还保留一线清明,陌生的床榻,陌生的周遭,他想睁开眼,却无力做到。有冰凉的手碰了碰他的额头,缓解了痛楚,他下意识用额头磨蹭那微凉的掌心,直到同样微凉的唇轻轻在上头印了一下。“什么时候开始烧的?”陆思维放好体温计,偏头问尹义璠,却刚好瞧见那人漫不经心用吻去问候病人的额头,不由被这反常之举吓得打了个寒颤。“不清楚。昨天回来得晚了,没来得及瞧他一眼。”尹义璠坐在榻侧,掌心还搁在韩淇奥额上,“今天让人去叫醒他,才知道是烧着。”陆思维那些略显龌龊的念头打了水漂,反倒有点失望,测好温度道:“小事,持续低烧,不过再继续烧下去就有点危险。”陆思维没给他挂水,只拿了最简单的退烧药:“不是大问题,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就算不吃药也能扛过去。”“明天你带他去医院做个检查。”尹义璠在韩淇奥发上揉了一下,眼神落在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皱了皱眉,“然后把报告给我。尽快。”陆思维是尹家飞翼基金培养出来的精英人才之一,比尹义璠小了几岁,自小是一起长大的,时有逾踞之处,也都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过去了。这会儿陆思维八卦之心燃起,脱口就问:“什么要紧的角色这么上心?”尹义璠回手想给他一下,陆思维笑着躲过去道:“我知道啦,大老远把我从老爷子身边叫来,连口水都不给就算了,还要打我……”尹义璠摆摆手:“可以了,滚吧。”陆思维拉开出去,正瞧见曲斌一脸焦急侯在门外。尹义璠原是要让韩淇奥过去一起吃早饭,然后各自出门,谁想一耽搁就到了现在。卧室里的老钟哒哒摆着,时间已经迟了,曲斌在卧室门口磨磨蹭蹭不肯走,影子隔着那冰裂纹的拉门来来回回个没完。尹义璠干脆吩咐他进来,推掉一上午的事情。曲斌的表情像是生吞了个鸡蛋,想说什么,到底没敢开口,只好硬着头皮退出去。偷得浮生半日闲。尹义璠坐在榻前,垂眼看着韩淇奥,半晌没动。过一会儿韩淇奥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和他对视。“尹义璠?”韩淇奥刚说了三个字,就觉得嗓子像被火点着一样,疼得厉害,“咳……”冲好的药剂在旁边放了许久,已经有点冷了,尹义璠瞥他一眼,用下巴一点矮几上的杯子,示意他自己起来喝药。韩淇奥勉强撑着手臂坐起身,只觉浑身酸软没力,伸手去够矮几上的玻璃杯,喝了药。这几个动作连起来,已经累得他出了一身虚汗。“你父亲是韩君莫?”他猛地抬眼,却没有开口说话。尹义璠单手撑在他身侧:“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韩君莫是当年红遍东南亚的歌手,风头无两,却在事业最盛时宣布了退出,结婚生子。原来他竟是曾平阳和韩君莫的儿子。“这是你的住处……你让赵成安把我弄过来是什么意思?”他想开口问的太多,下意识只抓住了这一个,却只惹来一声嘲讽。“我的人不住在我家里,要去哪里?”韩淇奥怔了一下。他从乱糟糟的思绪里找回之前的记忆。他的确向尹义璠低了头,成了所谓的“他的人”。短短几天时间,他的世界似乎天翻地覆。眼前的男人,正用看着豢养物的眼神,平静而深沉地注视他。他不知怎地觉得一切都很荒谬,微微一笑。他是鲜少有表情的人,尹义璠凝注他容颜,心头微微一动,抬指摩挲过温润侧脸。“笑什么?”韩淇奥垂眼,摇摇头:“没什么。”豢养生活就此开始。他在石澳从未被限制出行,与新艺城取得联络后,就立即被召回去工作。电影开拍,他整日忙得恍恍惚惚,甚至有些忘记尹义璠的存在,仿佛那只是一场梦。可梦终究会醒。一日下戏,薇薇安送他回深水埗,路上,电话响起。是曲斌打来的。他恍然打了个激灵,思量了一下不接这个电话的后果。“曲先生?”“淇奥,工作结束了吗?”“刚刚结束。”“璠爷前些天冗务缠身……”曲斌说着顿了顿,似乎又开始斟酌措辞,听得韩淇奥都开始替他为难起来,不得不开口救他:“曲先生直说就好。”“韩少今天还是回来一趟石澳比较好……”韩淇奥想也不想,脱口问道:“他回来了?”曲斌只笑了两声。韩淇奥婉拒:“现在是夜里十一点钟,开车过去要两小时。”曲斌打断他:“韩少请吩咐司机靠右停车吧。”说话间,保姆车正驶过滨江弯路,外侧忽然有一辆张牙舞爪的黑色悍马超车过去,别在他们车前急停,发出吱嘎的声音。司机猛地踩了刹车,两辆车才不致相撞。韩淇奥被惯性冲的重重磕到了前面的椅背,身侧的薇薇安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一片混乱里,韩淇奥冷冷朝电话那头斥道:“你们疯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手底下的人办事莽撞,韩少还好吗?”曲斌话虽这么说,但安静的公路上已经有人从前面走过来,敲开了保姆车的车窗。薇薇安继续尖叫:“你别动!你别动!我现在call警察!”他伸手拦住薇薇安:“别叫,别动,别打电话。”薇薇安摇着头坚持要报警,前头的司机看他俩僵持不动,也准备拿手机出来,却听韩淇奥冷冷道:“你们想立刻死在这的话,就即刻call警察来,越快越好,来年今天我不会给你们烧纸。”车里的两人齐齐僵住“如果明天这事传出去,我会立刻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约翰也不能知道。”薇薇安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目送他下车。回到石澳,引路的人中途不知接到什么传讯离开,他徘徊在深宅之中,几次动了想逃的心思,又被四处可见的摄像头逼退。几分钟后,韩淇奥发现自己走错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