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末,正是一年之中阳光少得可怜的日子,天好像大半个月都阴沉着制造出蓄雪的假象,总是飘着的低云像是礼物盒上的缎带,被风吹着招招手,勾引出人的期待。
“啊,冷死了。”
苏正阳背着书包从火车站里走出来,严严实实的把自己裹成了一头熊,帽子和围巾之间尽可能的减少距离,只露出中间狭小的一条缝隙。
等的直跺脚的宁晨快速捕捉到,然后一头扎进暖融融的大棕熊的怀抱。
是苏正阳非要来。
因为整修校舍的关系,他们的寒假比宁晨多出大半个月,早早地就放了,可能是在家里实在是闲的长白毛,他突然说要来林城。
“你去林城干嘛,你还是来华安找我吧,我还没放假呢。”
“不要,我就要去林城,你要是没空我就自己回去。”
“你这不是耍无赖嘛。”
“我就耍无赖你能把我怎样。”
宁晨能把他怎样,还不是乖乖来车站等他。
苏正阳选的日子刚好是平安夜,路边都是卖平安果的小贩,标正的苹果被整齐的排好在果篮里,一层层叠成宝塔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让人总觉得最上面的那一个格外红润一些。
平安夜让冬天泛着黄色的暖光,大小店铺都装上了淡金色的彩灯,迎面走过的陌生人也都带着一脸祝贺模样,苏正阳把宁晨的手塞进自己厚重的羽绒衣口袋,几乎是以绑架的姿势拉着她急匆匆的往前走。
“还好我今天没课,你再晚到一天,恐怕就要到学校去找我了。”
“你们圣诞节还有课啊。”
“对啊,所以我明天还要一大早爬起来赶回去...你说你是不是折腾人。”
苏正阳神秘兮兮的笑,不理她,埋头认真的赶路。
“你到底这么着急回来干嘛?”
“秘密。”
“那咱们要去哪儿?”宁晨被他扯着,红色的绒线帽都快盖住眼睛了,还没等宁晨伸手去扶,苏正阳直接破罐子破摔将帽子扯下来盖住她的眼睛。
“秘密。”他语气里带着笑,按着宁晨的脑袋往前走,“不准偷看,到了你就知道了。”
帽子下面传来宁晨瓮声瓮气的抗议:“苏正阳我和你说我不是路边的苹果好不好,我妈还等着我回家吃饭的。”
大概是上了公交车,又一路磕绊着走了段冻土路,恍惚过了快一个小时,宁晨才感到自己进了室内,被苏正阳扶着坐在了一张桌子旁。
“什么嘛。”宁晨揉了好半天眼睛适应光线,然后翻了个白眼看向一旁的男生,“你这么远过来就是为了吃顿饭啊。”
她抬眼看着店内的装潢,是一家非常普通的快餐店,普通到不用看菜单都知道它都卖些什么。
无非是汉堡、薯条、可乐、鸡米花...
“你有病...”
宁晨转过身去质问苏正阳,最后一个“啊”字还没说出口,忽然看到了苏正阳身后,那个因为傍晚夜色的遮掩没有立即认出,实则熟悉至极的标牌。
是桦实的校门,林城桦实中学六个大字被黑暗涂上一层薄薄的釉质,像是隔了一层纱,让人看不清它到底是金色还是银色。
一旁的苏正阳已经摘下了蓝色的线绒帽和围巾,他没戴眼镜,厚重的羽绒服也早就放到一旁,站在那里翻书包的样子,就像一个普通的十七岁少年。
一晃都离开三年了,宁晨搓着手站到窗前,静静打量着面前这个幽静的庞然大物。越过小操场往里看去,教学楼仍旧散发着熟悉的白炽灯的冷光,淡蓝色一年四季都脏兮兮的窗帘被值日生卷好搭在一旁,没有遮蔽物的窗口能隐约看到学生的头顶,像是篮子里的平安果,一排排坐好,很整齐。
十二月二十四号,高一的学生应该正在上晚自习,他们距离高考还有很远的距离,此时此刻应该正埋头在没有分文理前怎样都写不完的作业中。那是西侧楼一到三层的学生。
高二的学生应该已经考完了一半的学业水平测试,这个学期不用再拿出晚自习的时间备战等级考了,但是老师肯定已经把“高中已经过了一半”、“你们马上就是准高三生了”这样的话挂在嘴上,即将来临的期末考试仿佛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逼着每一个瞌睡的人挣扎着支起自己的眼皮。那是西侧楼三到六层的学生。
高三的学生应该已经走到了第三轮复习的末尾,接下来等待着他们的就是无穷无尽的月考,周考,随堂考。虽然老师还在说着一天拿一分,一百天就是一百分这样鼓舞人心的话,但大家心里应该都已经有了定论,自己到底几斤几两,自己到底是块金子还是扶不上墙的烂泥。那是东侧楼里这个学校里最煎熬的学生。
那种使不上劲又无路可退的感觉让宁晨在温暖的快餐店里打了个寒颤,高三已经离开她很远了,她好多次早上七点迷蒙的出门上早课,都还会想起曾经五点起床的自己。
逼迫着自己晚睡和早起究竟带来了怎样的回报,从物理中分出来投入到化学上的心血是不是毫无收获,在分毫必争的时间中汲取的知识和上课瞌睡错过的重点题到底那边更多一些,。
她站在校门前的快餐店里,条件反射的,又重新变成了一个斤斤计较担惊受怕的高中生。
“想什么呢。”苏正阳点完餐凑过来,陪她一起静静凝望着面前寂静的校园。
宁晨回过头,笑的有些落寞:“我在想,前几天我还梦到了咱们上学时候的事,梦到咱俩谈恋爱被抓了,老班气的要叫我家长。”
苏正阳也跟着笑,扬眉问她:“然后呢?”
“然后我就吓醒了啊,大冬天的,给我吓出一身冷汗。”
苏正阳一巴掌排在宁晨的头顶,言简意赅的总结发言。
“怂。”
宁晨从来没有这样安静地看过桦实,她在这里生活了三年,自以为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早早练就了闭着眼睛都能从宿舍摸索到教室的功夫,却没有想过不过几年后,再次注视它时心里最先蔓延出的会是这异样的陌生感觉。
每次大礼拜回来都会去买牛奶的超市已经变成了礼品店,离开那年新建的操场早就从新红色褪成旧红色,原本磕绊不平每次返校都要抱怨好久的小路如今已经修缮平整,刚刚请假出校门的两个学生的校服也不再是当初的样式,已经从麻袋一样的宽松款演变成修身的运动装。
物是人非,人非物非。
宁晨坐在店里搅拌着碗里的土豆泥,连这家店也是新开店的,这里之前是什么店,自己居然想了半天也记不起来。
苏正阳刚刚神秘又兴奋地忽然冲出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独自坐在店里歪着头等待,暖气和平安夜的氛围烘烤得人昏昏欲睡,让她错觉自己还是个在晚自习打瞌睡的高中生。
她被苏正阳蒙在鼓里带过来,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些什么,接连猜了几个原因都没有猜对,原以为是要过来看老师也被苏正阳摇头否认。
对方一副你绝对猜不出来的笃定模样,还像十七岁时候那般欠揍而嘚瑟。
气的宁晨飞快运行大脑翻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最后得到一个崩溃的结论。
“你不会是真要在围墙上跳小苹果吧。”
苏正阳闻声露出一脸坏笑,盯着宁晨不怀好意的看了五秒,悠悠的说:“你不说我都忘了。”
不知道他到底在等些什么,他们在快餐店里吃薯条,宁晨给他讲之后去迪士尼的规划时他也一直心不在焉的看向窗外,直到宁晨兴奋地说起迪士尼人工降雪的事情他才回过神。
“可惜林城今年没下雪。”他有点惋惜的看向窗外。
宁晨站起身走过去,忽然想通了苏正阳一直在看什么。
“没关系啊。”她贴近窗户呼出一大团哈气,小声的安慰着有些失望的男孩子,“等我们到了迪士尼,也能看见...”
话还没说完,一直空旷低沉的天空骤然降落雪花,宁晨惊讶的扬起脑袋朝向天空,大团大团的白色纷纷扬扬的落下来,像是小小人间掉落的一个奇迹,她嘴角弯起来,刚刚还低落的语调一下子变得昂扬。
“雪雪雪,你看啊下雪啦。”
宁晨蹦起来扯着苏正阳的袖子把他拉到窗前,得意洋洋的指着外面浓厚飞扬的雪花。
雪知趣的下得很卖力,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喷到窗面上,每一团都化作一片白。
“你激动个毛啊。”
“我是替你激动好不好。”
“你还记不记得...”苏正阳把胳膊折起来搭上窗台,乖乖的把脑袋放在正中,像个小孩子一样盯着外面上天馈赠的圣诞礼物,“你还记不记得高二那年,我第一次看到雪的时候。”
“记得记得,不是说你半夜去阳台看雪被老师抓了吗。”
苏正阳有些不好意思的别过头:“你倒是记得清楚,怎么不见你背书时脑子这么好使。”
“我还记得老师问你长这么大没见过雪啊,你回答说老师我真没见过雪。”
宁晨盯着苏正阳笑的幸灾乐祸,直到盯得苏正阳发毛,红着脸把她的脑袋扭正:“看我干吗,看雪。”
窗外的积雪不过半小时就没过了脚面,苏正阳突然穿上衣服要出门,留宁晨一个人在店里等,等到雪已经快停了才提了四个塑料袋推门进来。
温暖的店内被他的冷气劈开一道口,宁晨刚一走近他就哆嗦着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