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困，等着等着眼皮就开始打架，苏正阳用胳膊肘拱了拱我：“困啦？你怎么又困啦？”
我支着脑袋，眼镜已经完全闭上了，“之前上课的时候我一犯困，叉叉就用胳膊戳我。”
“不过她清醒的时候不多，大多时候我还是得靠自救。”
“什么自救？”
什么......什么来着？我脑子转得越来越慢，记忆里的东西变成白茫茫一片。
“吃糖啊，有一种很凉的糖。”
话音刚落，小乖凑过来，用他湿漉漉的大舌头狠狠舔了一下我的脖子。
果然物理攻击最有效，我吓得一哆嗦，丢掉的魂回来一半。
“真想回高中啊。”我把膝盖抱在胸前，脸贴在膝盖上，防止小乖偷袭。
“我记得啊。”我打了个哈欠，“当时班里就你胆子大，什么都敢说，每次你和老师抗议我就躲在后面看，觉得真过瘾啊真过瘾。”
苏正阳很不忿：“不是胆子大不大的事儿，老师说什么是什么，学校说什么是什么，对的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侧过头看他，虽然头发长了一点，眉眼立体了些，可这个侧脸还是和之前，站在办公室和付厉争执的那个大男孩一模一样。
性格也一样。
“你专业的事情，怎么没告诉我。”
苏正阳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没什么好说的，阴差阳错呗，我觉得自己考的挺好的，肯定能考上第一志愿，结果被第二志愿录取了，还是调剂的投资学。”
“第二志愿吗？”
“嗯。”
“那你第一志愿是什么？”
“华安大学的动画设计啊，咱俩不是说好了一起上大学的嘛。”他垂下眼睛向我道歉，慢慢的，小声的，“对不起。”
“我爸特别开心，他原本就希望我学金融，总觉得男生就应该从商，像他一样，喝酒应酬，这才叫有抱负有理想，像个爷儿们，那些设计啊思维啊他看不上，他说啊，我要是敢转专业就打断我的腿，学费也不管了。”
苏正阳很随意的笑，就像是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
“后来呢。”
“我这么不听话，当然还是转专业了，大一攒足了分数，第二年就去学动画制作了，就是有点忙，这个专业不像其他专业可以退后一年上五年大学，所以我要在一年里学完两年的课程，课程作业......的确是有点多。”
他伸直双腿，随意的用脚拨弄海水，激起好几朵浪花。
看起来毫无波澜的大海也并不是像想象的那样平静。
“学费呢？”我想起曾经见过的苏爸爸，我看得出，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寄予了深切厚望的儿子偏偏不听话，甚至在他的威胁之下仍旧做出违背他意愿的事情，苏正阳肯定不好过。
“爱给不给，有什么了不起的，不给我自己挣。”
他说的轻轻松松，可又怎么会那样轻松。
从小到大我们都是被电视剧骗大的，对大学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大学就是没事上上课，闲暇和朋友在甜品店兼职打工的小日子。
但是事实是，大学的课程作业依旧堆积如山，跑着上课跑着吃饭跑着去图书馆占座位，其实和高中差不多，某些学科还有晚自习，九点半迎着冬天的冷风回宿舍，每周的随堂小测像是高中一样高标准严要求，实在不比之前的十二年轻松多少。
兼职的地方又有着很多要求，比如一周至少三天班，超过校园门禁时间才下班，又或是地点太远，来回路程达到三四个小时，一谈薪资，一小时十五块。
他要打多少份工才能攒够几千元的学费么，还是在同时学两年课程的情况下。
“别想太多，都过去了。”他把沙子洒在我腿上，被打湿的沙粒顺势黏在我的皮肤，像是某种调皮的小动物。
我看向苏正阳，他耐心的玩着大海赋予我们的一切，好像刚刚他轻描淡写带过的两年，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情。
可我却抓住不放。
“再怎么说，你也是你爸的亲儿子。他也太狠心了。”
苏正阳轻轻摇头：“这么多年他也挺不容易的。”
天终于亮堂了一点，原以为会是淡黄色的第一束光，其实也很耀眼，像是紧紧咬住的天与地被人生硬的扯开一道口子，于是带着撕扯感的光亮就这样流淌出来。
“尤其是我爷爷去世之后。”他慢慢的说，“我爸一下子就苍老了很多，他忙着应酬、工作，我爷爷住院的时候很少去探望。可能是觉得，爷爷像他一样要强，肯定不会轻易地......轻易地......我知道我爸这些年很辛苦，很累，其实我也想过，要不我就顺了他的意，毕业之后帮他打理工作。”
“——但还是说服不了自己。”
“嗯，对啊，我爷爷从小就特别宠我，他成天和我爸妈说，这些孩子里最喜欢我，可他生病的时候我在林城上学，也没有陪着他，我妈也留在林城照顾我，都是姑姑一家照顾的爷爷。”
他看了我一眼，顿了顿才继续。
“其实我爸就是借着专业的事儿生气，实验班分班的时候，他在华安的工作就已经结束了，房租也到期了，我爸妈当时就打算带着我回去......不过我也没想到我爷爷......医生说本来还有三五年的。”
他停下来。
我几乎反应不过来：“那......那你怎么......”
苏正阳静静地看着我，天色又亮了一点，又一点。
“我记得我做过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我好像骗你吃了什么种子，第二天你头上就长了一朵花，就像是那个什么羊一样，然后我就觉得，你脑袋上要是一直长朵花也挺好。”
“苏正阳。”我正色，“你别开玩笑。”
“哎你那么严肃干嘛。”
“苏正阳。”
他咂咂嘴，别扭的把头转过去。
“我第一次给你讲题，讲了两遍你还是一脸懵的看着我，当时我就觉得，我要是一直给你讲题也挺好的，你那么笨。”
“不过我不去实验班真的是为了自己考虑的，留在林城也是因为舍不得吧......真的，哎呀，总之我家里就那一堆破事，说也说不清，好在现在都过来了，我爸也不生气了，你就别瞎担心了。”
他伸出手拍拍我的脑袋，太阳出现在地平线上，大海随之苏醒过来，气温回升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原本死寂的浪和水就装进了全部的光和夏天。
那些很难度过的日子，也像这样，只要有了第一抹光亮，就立刻变得不堪一击，随时可以忘记。
说不清是这里的海像我们，还是我们像这片大海。
我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我还有很多想知道的事情，但我没有着急说出口，虽然我们刚刚重逢，带着两年的缺席和已经截然不同的生活，虽然不久后，我们就会离开这里，坐上不同的飞机回到不同的地方，相隔千里。
但我心里隐隐有种预感，毫无理由却笃定的相信着，无论怎样，我们都不会再分开了，只要我伸出手，永远都可以找到他，就像是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