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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雪 第三章 江左梅家(1 / 2)

邙山上,碧草青青一片,衬得坐在其中的两个女子宛如神仙中人。

清风徐徐吹过衣袂,翻涌如云。

“前辈,我想问你,当年你为什么要追随萧楼主呢?为了他,你才来到听雪楼、成了一个江湖人么?”

“是啊。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萧楼主,或许,如今的我只是一个洛阳风月场上人老珠黄的青楼女子罢了。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呵。”

“加入听雪楼后,你为萧楼主杀过人么?”

“杀人?还真的是没有……我是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姐,哪里能拿得起刀杀人?如果谁威胁到了楼主,我首先会用我的脑子,想出计谋去除掉他——但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真的让我动手杀人,我也是会去做的。”

“可是……”抱着血薇剑的少女斜靠在石头上,抬起头,默默望着邙山上空离合的白云,轻轻叹了一口气,“就算是为了筠庭,我还是不愿意去杀人。”

紫陌侧首看着她,微笑起来:“这就是你和靖姑娘不同的地方——你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远远超过于从小孤身漂泊的血魔之女。”紫陌微笑,摇头:“但,萧楼主从未命我杀人,他也不会勉强任何人做不愿做的事情。这就是筠庭和他不同的地方——在这世上,任何人都不会再和别人一样。”

少女眼里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抱膝轻轻叹息。许久,她只问了一句话:“那么,前辈,无论楼主对你怎样,你觉得只要在他身旁就很幸福了,是么?”

“不,并不是这样。我为他付出了一生最好的年华,贡献了所有的才情和智慧,无怨无悔。”女子笑起来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却仍然风华绝世,“但是,无论是我,还是其余三护法,我们追随楼主,并不是因为他控制了我们,令我们迷失——而是因为跟随了他,才让我们找到自我,用自己的选择来摆脱了命运。”

她转过头来,注视着少女:“你,明白了么?”

苏薇全身一震,抬起头来看着天空,许久才缓缓点头。

“可是,前辈,”在站起身离开前,她忽然回头,问了最后一句话,“你觉得对筠庭而言,是血薇对他比较重要,还是我对他比较重要呢?他心里最看重的、到底是什么?”

紫陌微笑着,手指轻轻折着一支青草,望着天空,悠然道:“这个问题,我并不能回答你——几十年前,恐怕靖姑娘心底也是一直在这么问的。只是同样没人给她答案。”

“可是到了最后,楼主他还是……”苏薇一颤,想然想起了那一对人中龙凤的最终结果——毕生的猜忌和不信任,堆积成了再也无法打破的坚硬屏障,令他们两人再也无法相互走近一步。

“不,这也不是答案。”紫陌却是淡淡的笑,折着草叶,“我说过,任何人都不会再和别人一样,所以即便是相同的问题、也不会得到一样的回答。”

她转头看着这个佩着血薇的少女,微笑:“所有的答案,都必须自己去寻找。”

森然的刀剑挂满了四壁,一件件奇门兵器陈列架上,杀气四溢。

神兵阁内一片寂静,白衣公子负手逡巡于其间,手指从一件件收藏品上拂过,神情凝定,侧耳听着下属在一旁禀告最机密的消息——

“梅家的第三房梅安氏母女,于十日前在广元县祁山镇被我们发现,梅家的传家之宝翡翠玉笛也终于被找到。”石玉已经老了,但是脸上那双冷亮的眼睛依旧仿佛鹰隼一般年轻,“三个月中,吹花小筑共奔袭四千里,诛杀梅家余孽共计二十六人——如今家谱上的所有人,已全告族灭。”

“好。”萧筠庭低声击节,翻开梅氏族谱,用朱笔勾去了最后两个名字,“从今往后,江左梅家变成历史,所谓的天道盟也该土崩瓦解——真是辛苦师叔了。”

石玉供了拱手,也不多礼,便返身离去。

自从萧楼主去世后,不满接任的石楼主,楼里很多老人在当时都已经选择了退隐。唯有这个吹花小筑里的杀手之王还留在楼里,几经变故始终不曾离开。很多次,他都在想,石玉之所以跟随自己,其实并不是因为真正的忠诚,而完全是出于对逝去的人中龙凤的尊敬吧?

可能师父说得对,自己的确是一个不幸的人呢……从生下来到现在,或许一直到死,他都不能摆脱那两个人的影子。

萧筠庭独自一个人在神兵阁里久久默立,看着那些刀剑。

这是为了纪念那一对人中龙凤而建立的阁楼,里面曾经供奉了夕影刀和血薇剑,除此之外,也陈列着许多各门各派的兵器——有征服后作为战利品带回的,也有臣服的门派自己献上的,从南方到漠北,无一不全,代表了听雪楼鼎盛时代的荣耀。

而如今,阁里又增添了新的成员:梅家的翡翠玉笛。

“黄鹤楼头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以玉笛梅花和诗文双绝享誉江湖的梅家,本是江左望族,出过三任探花,不仅文采风流,武学也是卓绝,从萧逝水一代开始就与听雪楼有往来,表面上一直恭谦有礼,然而自从萧忆情死后,听雪楼影响力日渐衰弱,江湖上觊觎之人众多,梅家也不能例外。

私下的野心勃发,到最后,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梅家拔除后,反对听雪楼的力量便土崩瓦解,和试剑山庄结盟后,除了黑道上的风雨组织,江南江北再无一股力量可以再对听雪楼造成威胁。

这几年来他日夜悬心的问题,也终于得到了初步的解决。

萧筠庭将那支玉笛拿在手里,轻轻吹了几声——先是《潮生》,然后是《金缕》,都是师父生前最爱听的曲子。曲声在空荡荡的阁楼里回想,穿行在刀锋剑芒之上,发出低低的回应,仿佛是一阵穿过了时间和空间的风。

一曲毕,他将玉笛收在手里,望着空空如也的内室,忽然叹了一口气:“师父……如果你还在,一定会很喜欢我今天给您带来的礼物。”

四壁,只有刀剑与他冷冷相对。

那个幽闭于阁中多年的女子已经死去,然而,作为他幼年开始的唯一恩师,她对自己所说过的那些训导,一直以来都萦绕在耳边,不曾片刻忘记。

筠庭,你是一个不幸的孩子,因为你生下来就注定要面对一个几乎不可逾越的榜样。

这,可能会成为你一生最大的困惑和痛苦。

听雪楼是江湖的霸主,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胜任霸主的角色——石明烟狠绝智绝,十几岁就登上了楼主的位置,但她却并非成大器之人,为心底的感情所累,竟不辞而去;而你的父亲,南楚,他是一个谦谦君子,作为朋友虽是极好,但作为楼主,却显然缺了霸气。

而你呢?你是个聪明绝伦的孩子,无论武学还是权谋,天赋都极高,象极了当年的师兄。所以,我收了你作为我的唯一弟子——也是雪谷门下的最后一名弟子。

血魔,雪谷和白帝,一度并称天下三位陆地神仙级的人物。然而血魔早逝,白帝兵解,在世上尚有门人传世的、便只剩了雪谷一派。以我派的武功,加上夕影刀,你在这个江湖上已足可傲视群雄,天下无双。

但是,武学造诣远不是所有,比力量更重要的是权谋和手段。你要记住,霸主本身虽然具有很强的力量,但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更重要的、是利用别人力量的本领。但,霸主利用人固然难免,却都因人而异:对贪者以利,勇者以名,忠者以诚……驾驭男人,靠的是权谋;驾驭女人,只能用感情笼络。

这些,都非常难以做到。

不过做到了这些依旧不够,更主要的是要能知进退,不能强求控制部下的全部身心,一旦稍有超出自己控制之外便起杀机。要须知“能屈能伸”的说法,并不仅仅对上所用,更要对下——就像在高梦非谋反之前,师兄明知楼中有些部下首鼠两端、举棋不定,却依旧隐忍不发。也正因如此,在最后的内乱里,他才没有将那些“变子”逼上绝路,逼成了对方的死士。

可是即便是惊才绝艳的他,也有一个最大的弱点。

正是那个弱点,在最后一刻摧毁了他。

记住,筠庭,贪恋温暖是人的天性,但玩火者,必自焚。你可以借来温暖自己一夕,却永远不要过度靠近火源——记住,不要过度依赖另一个人,也永远不要为失去任何一个人而心智受乱。

否则,你的毁灭也只在旦夕之间。

“师父……”在空荡荡的神兵阁里,他负手微微的叹息。

作为雪谷老人最小的弟子、昔年楼主唯一的师妹,你的一生也堪称传奇。你和听雪楼主青梅竹马并肩长大,几乎成为他的妻子。然而,因为那个绯衣女子的出现,你顿时失去了所有。从那个时候开始,怨恨的种子就在你内心种下。

没有人知道你那一段内心的心路旅程,没有人知道你当年为什么会忽然背叛楼主,也没有人知道楼主到最后为什么没有杀你——在楼主死后的几十年里,你被人遗忘在这座神兵阁,楼里的老人们都恨你,而新人们早已忘了你。

在那个人活着时,你不曾得到他的爱,也不曾得到他的恨,得到的只是一生之困。

在那个人死去后,你独居于此,心如止水,却仿佛似看透了所有。

当你在决定将雪谷老人的绝学全数传给我、让我成为夕影刀真正主人的时候,你,是否一早也预见到了我今日的困境?

得知苏薇下了邙山,已经是黄昏时分的事。

外面还在下着冷雨,正在白楼里批阅宗卷、和松竹梅三老商议的白衣公子长身而起,毫不犹豫地推门上马,冒雨出行。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一路快马加鞭,好容易才在洛阳的东门截住了她。

果然,她没有走向朱雀大道,而是直接去了出城的方向。

她正在雨里步行着,朝着城外的洛水方向走去,垂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她没有骑马,也没有撑伞,乌黑的发梢上沾满了雨水,显出一股鲜活明亮的气息来——他只看了一眼,忽然间就微微一恍惚,仿佛是回到了多年前在洛水旁初遇的时节。

多少年,不曾见到她苍白的脸上有这种表情了?

“怎么不回楼里?”他跳下马,低声问。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微笑:“我要去喝酒。”

“四位前辈难道没有给你酒喝么?”他笑,试图让气氛活跃起来,“我记得碧落护法酒量也是非常好啊,收藏了许多天下名酒——难道他藏私了?”

“四位前辈都很照顾我,”苏薇微笑,“可是我只想去喝冷香。”

“那好,”他想了想,叹了口气,将雨伞罩在她头顶,“我陪你一起去吧。”

“今日这么有空?”苏薇有些愕然地抬起头,看了看他——他的眸子是深黑色的,重瞳之下仿佛藏了另一个人。

她忽然觉得苦恼:这几年来,她似乎一直看不透这个人真正的内心。

“我很久没陪你喝酒了,也该陪你再去一次那个地方。”萧筠庭笑,看到她的眼神,连忙又补充,“放心,我绝不是为了再求你去出手杀人才来献殷勤——我只是怕你又如上次般一个人喝得烂醉。”

“哦……”她长长松了口气,仿佛想到了什么,终于点了点头,“那好,就一起去吧——我也正有话对你说呢。”

已经是深秋,天黑得特别早,不等到洛水旁,已经是掌灯时分。

洛水开阔,密雨斜风,官道上寂静无人,远远看去四野一片漆黑,只有那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里还露着一点暖黄色的灯。苏薇远远望着那一点光,唇角忽然泛起了一丝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酒馆里生意还是一样的不好,只有一个客人独坐,寂寂无声。

老板正准备打烊,看到进来的一对男女不由睁大了眼睛——这个女子,不正是前段时间天天来这里买醉的么?怎么今日精神气变得如此之好,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一样——难道是因为今日身边陪伴的白衣公子?

“一壶冷香酿?”小二也认得这个女子,迎上去战战兢兢的问了一句。

“先拿一瓮来。”白衣公子坐下,“小菜什么的,拣干净爽口的来。”

两人就挑了一个靠里安静的位置坐了下来——一坐下来,萧筠庭就忍不住笑了,抬头看着苏薇:“好象我们又坐回了同一张桌?”

她却没有笑,仿佛默然想着什么事情,眉头轻轻蹙起来。

萧筠庭看了她一眼,眼神一暗,仿佛隐隐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手指无声捏紧了酒杯。在北邙山不过静养了短短三个月,薇儿的眼神却已经不一样了,以前那个明亮清浅得一眼可以看到底得眼睛,如今仿佛变得令他不能捉摸。

北邙山上的四位护法、到底又是怎样开解了她呢?

“楼主,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许久,她终于抬起头开了口,语气艰涩。

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改口叫他“楼主”了么?他坐在她对面,默默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把话说完。然而苏薇一抬起头,一看到那双幽深的重瞳,话到嘴边又渐渐停止,后面那半句毕竟不曾再说出来。

“薇儿,你想说什么?”他微笑,低声问。

她望着他,眼里神色转了千百遍,忽然笑了起来,手指一按桌面,整个人便折身向后飞起,朗朗的声音在空气中飞扬:“我想知道:到底是你的夕影刀厉害,还是我的血薇剑厉害?——看剑!”

在轻笑中,她的袖中流出了一道绯色的闪电,直取他咽喉而来!

这一下全无预兆,她在出剑的瞬间甚至没有发出丝毫的杀气,就在那么轻嗔薄怒、笑语晏晏之间,一剑便迎面刺来,凌厉迅疾宛如雷霆!

“叮”!千钧一发之际,淡青色的刀光如同吐信的毒蛇霍然猝立,挡住了血薇。

骤然遇袭,萧筠庭脸上瞬间笼上了一层杀气,抬头看着对方。然而一看到苏薇的表情,明白了她只是开了个玩笑,他眼里的寒意便迅速消融。萧筠庭的处变速度惊人,在拔刀的瞬间也已经掠起,身形只是一晃、便消失在了窗外,朗笑:“这酒馆太破了,你就饶了它吧……到外面来!”

掌柜的一声惊呼还含在嘴里,动手的两人已经不在室内。

“阿弥陀佛……”老掌柜擦着额头冷汗,转眼却看到店里剩下的那位客人也已经跑的不见了踪影,不由觉得沮丧——看来,这两个煞神虽然没有拆了这个破旧小店,却还是吓走了他唯一的客人。

洛水静静流淌,岸边芦苇起伏,一望无际。

两人在黑夜里交手,身形飘忽如鬼魅。青色的刀光和绯色的剑光在江面上穿行,雪白的芦苇纷飞而起,仿佛落下了一天的雪花,美丽不可方物。

“这些江湖人哪……”老掌柜见怪不怪地叹了口气,回到堂内,吩咐小二,“打烊!”

然而,最后一块门板尚未竖起,两道闪电又穿行进了室内,一先一后落地。

“怎么样?我赢了!”女子大声笑,弹着手里的短剑,满怀喜悦。她身边的白衣公子随之落地,微笑不语,默默将刀收入被割破了的袖中,依旧是一派温雅气息。

“喂,你不是故意让我的吧?”看到他这种表情,苏薇忽然觉得心虚。

“哪里哪里,”萧筠庭笑,“骖龙四式果然厉害,在下不能抵挡。”

“真的?那太好了……实话跟你说,我来到这个所谓的‘江湖’之前,最大的好奇之一就是‘血薇和夕影,到底哪个厉害?’”苏薇听得他认输,大大松了一口气,笑道,“如今可算是解开谜题啦!”

萧筠庭听得好笑:“那么另外几个好奇又是什么?”

苏薇看了他一眼,表情似乎有些奇特,半晌只道:“不告诉你。”

方才一轮激斗,全力施展之下觉得饥渴不已,她便欢欢喜喜地在桌边坐下,拿起桌上喝了一半的冷香——然而酒刚入口,她忽然间变了脸色。

“怎么?”萧筠庭失声,冲过去扶住她。

她捂住咽喉,说不出话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迅速探入她的喉咙,撕扯她的肺腑。她用尽全力撑住自己的身子,不让自己就这样倒下来,咬牙坚持着,运起内息对抗着迅速蔓延的痛苦,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又从苍白变成了惨碧色——

她用眼神示意,看着那只空了的酒杯。

——冷冷的残酒里,金黄色的花瓣浮浮沉沉,隐约有一丝几乎看不出的诡异碧色。

“碧蚕毒?!”萧筠庭失声惊呼,没有丝毫迟疑,身子一掠,立刻便将那个掌柜逼到了死角,握刀厉声:“解药!”

“不……不是我……”老掌柜说不出话,缩在角落里,半晌只是讷讷。倒是旁边的小二反应得快,惊呼了一声:“是刚才那个客人!那个客人呢?”

萧筠庭心念电转,立刻扔下那两人,推开窗户追了出去——

然而外面夜色沉沉,哪里还有那个人的踪影?

他只追得几丈,立刻回过神来,不敢再追远,迅速返回了酒店——一进去,看到掌柜和小二还是瑟缩在一旁,而苏薇已经再也无法坚持,倒在了桌上,脸颊浸没在一滩残酒之中,毫无血色。

“薇儿!”他抱起她,厉声呼喊,发现她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

那一瞬,他只觉心头大乱,竟然无法说出话来,只是握着她的手腕,怔怔出神——怎么会这样?薇儿中毒了?是谁?他们离开这座酒店不过短短片刻,谁竟然毫无觉察地蛰伏在这里,猝及不妨的下了毒!

他将手掌按在她的背心,帮她将毒素逼在一处,脸色苍白。

“我……我……”苏薇微弱地呼吸着,张开嘴,喃喃似乎想说什么。

“不要说话!”他厉声阻止,迅速从内袋里拿出两个羊脂玉瓶子,打开,分别倒了两颗蓝色紫色的药丸出来,急急用手指碾碎,抹在了她的唇齿之间——他的手在剧烈地发抖,竟然在她编贝般的玉齿上叩出了声音。

忽然觉察到了什么,他猛地回头,厉喝:“站住!”

老掌柜被这样勃发的杀气吓得站在了原地,手里的水碗几乎跌落在地:“我……我只是端了清水,来给这位姑娘、这位姑娘……”脑子一转,为了证明这碗水无毒,他端起了就喝了一大口:“你看,这是干净水!”

“放在桌子上,”萧筠庭看了他一眼,冷冷,“你们都出去。”

“这可不成。”老掌柜为难,怯怯道,“万一这位姑娘是在店里死了的,小的就脱不了干系……还是请这位公子你早点把她弄出去,也好……”

“闭嘴!”萧筠庭心头更是一乱,怒意勃发。

掌柜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把青碧色的短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出去。”萧筠庭低喝,压制着内心的杀意,夕影刀微微颤抖。老掌柜一见动了刀子,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放下水碗便是踉跄着逃了出去,一路连头也不敢回。

他拿起水碗,先用银针试了试,才将清水灌入了苏薇的唇齿之间。

萧筠庭垂头想了想,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缓缓将夕影刀横放在案上,位于自己伸手可及的距离内,然后把苏薇抱在怀里,双臂从身后绕过去交握着她的手,将内力缓缓透入,将她体内的毒继续逼在一处。

三更转眼过去,她透出了一声呻吟,手指冰冷。

仿佛有什么在皮肤下游走,聚集到了她手指的少冲穴,碧色渐渐凝聚,让整只手掌都变成了惨碧色!肌肤下血脉仿佛蛇一样细细扭动,忽然间,仿佛被针刺破,一股细细碧血激射而出,洒落在酒碗里,登时染得一片殷红!

“呃……”苏薇终于动了一下,眼睛缓缓睁开。

“不要动。”他沉声,将手探入她的衣襟,按在她心口上。

“你……你要干什么!”她一惊,颤巍巍地抬起手,如果不是一口真气到了胸口就提不上来,她就要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

然而他根本没有理睬她,只是将手伸入衣襟,一掌正正按在她的心口之上。

苏薇来不及恼羞成怒,在他手掌按上来的一刹间,只觉一股温暖和煦的内力汹涌而来,融化了她胸臆间积攒的寒意,迅速打通了阻塞的经脉——只是一个眨眼,一口真气提了上来,她的手指恢复了灵活,下一个瞬间便是狠狠打在了他脸上!

“啪”,他正全神贯注为她疗伤,脸上登时起了五条手指印。

萧筠庭被那一下打得蒙了,在受袭的瞬间手指下意识一紧,准备翻手握刀——然而他刚刚一动,对面女子又惊叫了一声,第二个耳光便又落到了他的脸上。

这一次他有了准备,左手一翻,立刻夹住了她的手腕。

“快拿开!”她身子尚未恢复,语气却激烈,“流氓!”

他苦笑起来,觉得半边脸热辣辣的疼:“还有力气骂人就好……”

“干嘛?还不快拿开!”苏薇恼羞成怒,看着他探入自己前襟的那只手,恨不得一口咬下去——然而那只手却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反而按得更紧了,甚至另一只手一伸,竟然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毒没全解,先要护住你的心脉,”萧筠庭低声,“我们先回楼里去,这里很危险。”

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肃杀,苏薇微微一怔,松开了手。迟钝如她,终于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陷阱里,方才那一股烈气忽然间烟消云散,这一刻她才觉得彻心彻骨的寒冷和剧痛,似乎四肢百骸都浸在了冰水里。她几度试图运起内息,然而只是微微一动,丹田之内便如千百支针一起刺落,令她再不能动。

“我……我中毒了么?”她虚弱地问。

“嗯。”他横抱着她,往外走去,翻身上马。

“是谁……谁想杀我?”她觉得不可思议。

“不知道,”萧筠庭咬着牙,“不过碧蚕是苗疆的剧毒之一。”

“苗疆?”苏薇更是觉得不可思议,“我从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不是针对你,”萧筠庭冷笑,“是针对我——针对听雪楼。”

“有人要对我们宣战了!”

他横抱着她翻身上马,一手控缰,向着洛阳城内飞驰而去。怀里的女子再也没有说话,抬起眼,看着洛阳上空清冷的上弦月,因为剧毒的侵蚀而微微颤抖,手指冰凉。

是的……这个江湖终于显露出了它最狰狞的一面,要将她也吞噬进去!

一旦踏入,谁都逃不过。

她萎顿在他怀里,感觉着他双臂的温暖和坚定,忽然间眼里闪过了一丝哀伤——是的,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是关心自己的。可是,那种爱却是如此混沌模糊,令人分辩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关爱还是利用。

他真正所爱的,到底赵姑娘,还是自己呢?

如果是自己,那么,他爱的,是血薇,还是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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