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薇在洛水旁遇到毒杀的事情,并没有被公开传到江湖上,只在听雪楼极少数上层首脑之中流传。然而,无论是松竹梅三长老,还是吹花小筑的石玉,都对此表示了极大的震惊。
那是因为碧蚕毒——这种罕见的毒,是由滇南极远处雾露河里的野生碧蚕之卵配成,剧毒无比,几十年来从未出现在中原武林。由于它的地域特殊性,几乎每个人都能隐约嗅到它背后隐藏的诸多暗示。
苗疆——巫蛊——针对听雪楼的力量——
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和苗疆巫蛊那一场空前绝后的搏杀。
“难道是拜月教?”岚雪阁里,盲眼的女子喃喃低语,“不可思议。”
“孤光祭司昔年曾与萧楼主立下盟约,有生之年人马绝不过澜江,”萧筠庭冷冷,“几十年来拜月教一直恪守承诺,没有道理忽然之间就忽下杀手。”
“可是,听说两年前他的妻子弱水因帮苗民辟瘴毒而不幸去世,带给祭司很大的打击,”赵冰洁的手指轻轻叩击着书卷,喃喃,“祭司从此隐居月宫圣湖,将事务完全委托给了左右护法——而教主明河又是一个不管事的主儿,十年也难得见她露一面。”
“你是说……”听到这样的分析,萧筠庭沉默下去,双手交握,“拜月教内部有变?”
“不排除这个可能,”赵冰洁停顿了一下,忽地冷笑:“不过,如果真是拜月教下的手,用碧蚕毒也未免太直接了一些——这等于正面和听雪楼宣战,并过早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萧筠庭低声:“是,我也想到了这一点。”
赵冰洁笑了一笑,不说话。
半晌,只道:“你不觉得奇怪么?那个刺客分明是早有准备,日日等待在那个酒馆里——如果他要毒杀苏姑娘,之前有的是机会,为什么早不下手,偏偏要挑你和她一起去的时候才下手?这岂不是选了最差的时机么?”
“对!”萧筠庭眼神陡然凝聚,双手握紧,“你的意思是……”
“对方不是真的想杀她。”赵冰洁低声道,“但我还想不出是为了什么——我觉得对方这么做,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削弱听雪楼的实力,恐怕还另有深意。”
萧筠庭苦笑:“听雪楼仇家遍布天下,要圈定范围,恐怕太难。”
听得那句话,赵冰洁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笑意,只道:“是,所以,现在我们只须要确认朋友,并不需要区分敌人。这样便可轻松许多——孤光祭司和明河教主应该是我们的朋友,这一点问题不大,派人立刻去苗疆找解药便是。”
“已经派了,但墨大夫说,碧蚕毒最多只能被压制三个月。三个月后,毒素深入经脉肺腑,薇儿就算不死也会成为废人。”萧筠庭叹息,“而苗疆路途遥远,从洛阳出发,一来一去,只怕来不及。”
赵冰洁沉默,许久才问:“苏姑娘如今怎样?”
“墨大夫看诊后说,性命已无大碍,只是还无法运用真气,只能日日在绯衣楼里休养。”他蹙眉,心事重重,“但她的情绪很低落,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中的毒非常难解。”
“苏姑娘江湖经验不够,此次忽然遭逢大难,恐怕也是一时回不过神,”赵冰洁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却能听出他的语气,不由叹息:“公子很担心她么?”
“是啊,”萧筠庭喃喃,“直到她忽然中毒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我真的很担心她。”
赵冰洁在黑暗中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萧筠庭沉默许久,忽然看着她,似是字斟句酌地道:“我想……等这一次薇儿闯过了生死关口,就把她永远的留在我的身边。血薇毕竟不能离开夕影。”
“是啊,”赵冰洁只是微微的笑,语气平静,“浮生苦短,譬如朝露。有了前车之鉴,公子应该早日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否则便是错过了。”
萧筠庭无声地凑近她颊边,久久地凝视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些什么,然而女子的眼神空茫寂静,根本没有丝毫的喜怒,他甚至不知道她的眼睛里能否看得到自己。
“他们都说我有两双眼睛,是重瞳,”他轻声叹息,“如果可以,冰洁,我真想分一双眼睛给你——这样,你就能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了。”
完美无缺?
他唇间吐出的气息仿佛还在颊边萦绕,她坐在黑暗里,想着他最后的话,抬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抚摩着自己的嘴唇,眼神渐渐变幻。
岚雪阁内,又恢复到了一贯的寂静寥落。
她低下头去,摸到了案上压在最底下的一卷文书,抽出来,凑到灯底下细细的看,上面的一个个名字,仿佛针一样的刺痛她的心。
那些人,在这十几年里,一个一个的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就如她的父母一样。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年在洛阳朱雀大街上的狂奔——母亲推着她往前跑,仿佛死神就在后面紧紧追赶,父亲留下来断后,却再也不见消息。黎明前的洛阳笼罩在冬日的黑暗里,漆黑不见一丝光,只有她们母女二人的脚步响彻空空的大街。
她知道,那些隐藏于黑暗中的杀手,就在身后紧紧追随。
“快去!快进去!”眼看前面的朱漆大门打开了一线,母亲猛然在她背后一推。
十四岁的她一个踉跄,向着打开的大门直跌了进去。
在额头撞到石板地的那一瞬,一双手臂伸过来,及时接住了她。那双手臂尚自稚嫩,却坚强如铁——那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正牵着马缰,和父亲从听雪楼里走出来准备上路。
她跌入他怀里,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到耳后一声厉啸,黑暗中一道刀光亮起,一片热辣辣的血就泼上了她的后背。
“娘!!”她失声惨叫,挣扎着回过头去,眼前却忽然一片漆黑。那个少年扶住了她,手掌迅速地覆上了她的眼睛,在她耳边低声:“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十几年后,依然回荡在她耳侧。
那一群杀手,在一路追杀他们全家到了洛阳后,在听雪楼的干涉之下终究不敢再下手,悄然退去。那之后,她便留在了听雪楼,孤身一人,寄人篱下地生活。十几年来,如果不是蒙了南楼主一家的照顾,她早就在江湖上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的她,已经几乎看不到东西了——可是,不看,那些流出来的血,难道就会不存在么?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不曾闭上的眼睛,难道就不在地下日夜盯着她了么?!
不……不不!
她不要这样的生活……不要!那些人,那些死人,都不要再盯着她了!
十几年后,背后仿佛依然感觉到那种湿热,仿佛母亲的血还在流淌。赵冰洁的手微微颤抖,握紧了那一卷名单,昏暗的眼睛里露出了某种尖锐的光,抬起手腕,将手里的纸页凑近烛火——
上面写着的七个名字,终于都被一笔勾销。
火舌将薄脆的纸张迅速舔净,化为薄薄飞灰。十二年了,原来所有的一切,那些挣扎、取舍,背叛和被背叛——到最后,换来的终究是一场空无。
“呵……如今梅家也死光了,从此你的秘密就再也没人知道了,对么?”
忽然间昏暗的室内有人在说话,轻微而冰冷,宛如耳语。
“谁?!”赵冰洁霍然抬头,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恐惧。
来人只是微微的轻笑,声音如同鬼魂一样飘忽不定。岚雪阁虽然不比白楼守卫森严,但这个人居然能够夜探听雪楼而不被察觉,这种身手,已经是令人惊骇不已。
“是谁?是谁在那里说话!”她厉声,摸索着站起来,朝着声音来处走过去——因为急切,平日在阁里如履平地的她踉跄走着,几次几乎被书架撞到。然而,在靠近的时候,那个声音忽然又远离了,悄无声息宛如一个鬼魂。
她颤栗不已,压低了声音:“你……是谁?”
黑暗中的人影在冷笑,藏在林立的书架背后,影影绰绰,声音飘忽:“我是世上唯一知道你的秘密的人……十二年前,你们谋划了什么,除了这宗卷上的七个人,可能就只有我知道。而且,我更知道这几年来,你一直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她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翻涌的恐惧,失声:“你是谁!你怎么可能知道?”她喃喃,苍白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如今这个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知道那件事……”
“无论什么样的事,都不是天衣无缝。赵总管,瞒了十几年,终究是瞒不住的。”那个人的声音低沉,“就如你的眼睛一样,迟早,还是会看不见。”
赵冰洁的手猛然一颤,几乎站不住身子。
“在洛水的酒馆里,难道是你……”她喃喃,思路渐渐清晰,“你是谁?”
“不错。是我。”黑暗里的人微笑,声音平静冰冷,“至于我是谁,这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我没有直接去找萧楼主,而是先来找了你——你应该知道这其中的区别。我正在给你机会,你必须要做出选择。”
赵冰洁不再试图靠近那个声音,踉跄着扶住了书架,低低喘息。
“和我合作没有什么不好。你看,我已经替你废掉了那个苏薇——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么?她一旦失去了武功,没了利用价值,萧筠庭待你的态度便自然不同。”黑暗里的人冷笑,“当日,你不是故意隐瞒了资料么?——梅景瀚的武功更在当家梅景浩之上,这一点,就算天下没有几个人知道,赵总管不可能不知道吧?你派苏薇过去执行这种任务,不就是借刀杀人么?”
“你……”她凝视着黑暗深处,在这个声音里颤栗不已,“怎么知道?”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永久的秘密,”那个影子在微笑,“你以为杀光了世上所有知道你的秘密的人,就可以从此脱胎换骨?——只可惜,你没有想到,苏薇会忽然到来。”
“……”赵冰洁没有回答,扶着书架垂下了头,苍白的手指微微发抖。
“如今你还有什么指望呢?你这样一个孤女,是怎么也无法和血薇的主人相比的,”那个人的声音残忍而犀利,“十几年的苦心经营不过是一场空,你很快就要什么都没有了——更何况,萧筠庭只是把你看作一颗棋子,根本不曾真心待你,这一点你心里应该清楚得很吧?呵,如果再让他得知了你真正的身份,恐怕你连……”
“好了,不要再说了!”她厉声截住,沉默了片刻,忽地冷笑起来,“让我来猜猜,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那个人微笑,“赵总管一贯聪明。”
她沉默了很久,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瓜子脸藏在阴影里,尖尖的下颔不停微微颤抖。许久,才道:“如果你想要的是十二年前他们想要的一样,那我可以做到。”
“赵总管已经舍得了么?果然聪明。”
“要毁掉听雪楼,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赵冰洁冷冷道,“几十年来,从高梦非池小苔到拜月教江左梅家,多少人试过了,都全部失败——不管你是谁,面对着夕影刀和血薇剑,你也不会有太多的胜算。”
“那么,如果以你我,再加上风雨组织的力量呢?”黑暗里的人微微笑着。
她猛然一震,抬起头来,再也止不住心中的惊骇:“什么?难道你居然是风雨组织的……”
“不,”那个人低笑,“我只是借用了风雨组织的力量而已——自从二十多年前秋老大离开后,风雨组织经过几次内部权力变更,在黑道上扩张的越发迅速,每年的生意超过千万两黄金。只要有钱,谁都可以调用他们最高等级的杀手,不是么?”
“的确,”赵冰洁叹了口气,“如今的风雨早就是一个认钱不认人的地方了。”
“不错,”黑暗中的人道,笑声冰冷,“偏偏我有的就是钱。”
“你到底是谁?”赵冰洁只觉不可思议,这一刻,她才恨自己的眼睛看不到,喃喃,“我从来没有发现过江湖上还存在着你这样的一个人——像你这样的人,我不可能从来不曾留意到!你究竟来自何方?”
“呵,”那个人笑了,“我本来就不是江湖中人,你自然从未见过我。”
他飘然凑近,宛如一个剪影一般,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迎着她愕然的目光笑了一笑——
忽然间,穿过墙壁,仿佛是幻影一样凭空的消失了。
苏薇坐在灯下,卷起袖子,看着自己袖中的一双手臂。
她的手很瘦,纤细得可以看到皮肤底下的淡蓝色血脉和微微凸出的肘骨——然而,这样一双纤细苍白的手臂上,却密布着可怖的伤痕。
从手腕到手肘一列密布着的,是乌青的七处印记,那是梅家的玉笛梅花留下的伤痕——那一次,奉命追杀的她遇到了伏击,那个梅家的二当家几乎废了自己的这一条手臂。而在乌青之上,却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碧色。那种青色仿佛是活的,在雪白的肌肤下蠢蠢欲动,想要顺着血脉蔓延开来,却被十二支埋入肌肤的银针钉住。
那,就是日前的碧蚕毒。
“姑娘,现在我把毒逼到了你的手腕以下,用银针封穴止住。但从此后,你不能随便用内力——否则这碧蚕毒就会脱出银针的控制,蔓延到心脏。”墨大夫临走前的话萦绕在耳边,“待得三个月内拿到七叶明芝,把毒彻底拔除,姑娘才能再度握剑。”
再度握剑……她坐在黑暗里,定定看着自己的这一双手,再看看横放案头的血薇剑,忽然间有泪盈睫。三个月。如果三个月之内,拿不到解药呢?
那就是说,她这双手,是真的废了?
那一瞬间,她摸着耳畔的坠子,忽然叹了口气——翡翠的白金扣上裂开了一个细微的缺口,那是日前的那一轮交手里,被夕影刀的刀意割伤的。
她望着灯火依旧通明的白楼,默默叹息。原来,他毕竟是手下留了情,不曾全力施展,更不曾让她看出他武学的深浅来。
他还在那里深宵忙碌,查看各个分坛递上来的文卷,批示楼里大小事务——自从她中毒之后,他每日都来看她,也提起过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话,暧昧的态度渐渐明朗,只差直接挑明、说要迎娶她为妻了。
然而,不知道为何她却没有半分喜悦,仿佛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生怕一开口便是说出伤感情的话,只是让他坐了片刻便找借口赶他走。
是的……她不敢,不敢应承下这样的邀约。她知道,对筠庭来说这不仅仅是一场婚约,不仅仅是一场你情我愿的欢好,更是一场结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是,他并不是向她伸出了手,而是向她手里的血薇伸出了手;他要握紧的,也并不是她的手,而是那一把可以重现人中龙凤江湖传奇的血薇剑!
苏薇捂住自己的脸,拼命地摇头,似乎要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甩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这样想呢?如果不明白就好了……如果不清楚他这句话背后的残忍意味,她也会普通女子一样满心欢喜吧?就这样欢欢喜喜的出嫁,将手交给身边的那个人,任他牵着她走到天荒地老。
可是,为什么她非要那么清楚的知道、他渴求的并不是她呢?
他需要的不是她,而是她那种杀人的力量——可天知道她是多么厌恶杀戮和征服!
仿佛是生怕他再进一步说出更明确的话,挑破了最后一层窗纸——那么,最后的结果只有两种:要么,两人之间一夕决裂、再无圆转余地,各奔东西;要么,她便会盲目的追随他而去,违背了自己的心意,做为他的妻子、盟友、战士和利剑,将自己的全部力量都双手奉上,从此在血海中迷失了自我。
而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如今的她所不能承受的。
于是,她卧病在绯衣楼,却找各种借口把前来探视的人挡在了门外。
既然见不到她,他就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白楼和岚雪阁里。
岚雪阁……一想到那个穿着月白衣裳的女子,她的心就猛然抽了一下,觉得背上有森森的冷意。那个盲眼的孤女深得楼主信任,也被听雪楼上下所敬重,十几年来主持楼中大小事务,从无一次失算。对她这个新来的人更加是恭谦亲切,没有一丝一毫的失礼。
然而,不知道为何,一看到她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她就觉得不自在。
这个人,应该是憎恨着自己吧?因为自己的到来,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东西——众人的关注、楼中的地位,还有……筠庭的心。
可是,筠庭的心,真的就在自己身上么?
苏薇握紧了那把血薇,在灯下微微苦笑,那把神兵在她苍白的手心低低吟动,冷光四射。
她想起了那一日在洛水旁不曾和他说出口的话:她要离开了……离开江湖,离开听雪楼,离开他,也离开那一对“人中龙凤”的阴影,她只是苏薇,不是血薇的前任主人,她要离开这不属于自己的江湖,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不再被任何人、任何事影响和左右。
在北邙山下来之后,她其实早已有了这个决定。带他去酒馆里,也只是为了和他把那句话挑明——只是不知为何,在看到那一双重瞳时,她便仿佛再也没有勇气说出离开的字眼,她想,她毕竟还是迷恋着他的,就如迷恋着那个传奇一样。
可是……三个月后,如果滇南解药不到,她一身武功便从此作废,再也无法做这把血薇的主人,也无法对听雪楼有丝毫的用处。
到了那个时候,筠庭……又会怎样呢?
难道,她就要在这里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梦想碎裂、血色狰狞那一刻的到来么?
苏薇一个人在绯衣楼里默默坐了很久,忽然间仿似下了什么决心,提起笔,在书简上写了几行字,将纸轻轻压在了砚台下。然后站起身,如同一只夜行的白鸟一样掠出了室外。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她刚一出去,就在花径上遇到了那个女子。
赵冰洁沿着小路走来,脚步轻盈,似是被一阵风吹过来。夜已经很深,她也没有提灯笼,却依旧走得仿如行云流水无半丝阻碍——这种熟稔,令她想起这个盲眼的女子已经在听雪楼里待了十几年,熟悉这里的每一个人和每一寸土地。
一念及此,她心里就是一阵黯然。
在她快要撞到自己时,她轻轻一侧身,躲到了一边。
赵冰洁显然看不到藏在黑夜里得她,自顾自地朝着绯衣楼走了过去——她在黑暗里怔怔看着,忍不住的惊讶:这么晚了,她来找自己做什么呢?要知道她们之间一直存在着微妙的敌意,若非迫不得已,从不主动相互说话。
苏薇想了想,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返身上楼,却听到楼上发出了一声惊呼,然后就看到赵冰洁踉跄着奔了下来,手里拿着自己压在砚台下的那一张纸,一路往白楼奔去。
唉……她默默叹了口气,转过身。
看来,事情已无圆转余地,自己还是得赶快走了。
“江湖多险,梦醒难续;听雪一聚,终难久长。双手已废,亦不愿在楼中坐以待毙,决意独赴滇南——三月后,若碧蚕之毒能解,则于洛水之上再聚;若不能,则从此天涯陌路,再无重逢之日。薇”
白楼里的人,在看到那一张纸时霍然长身立起,变了脸色。
不知来自何方的敌人,还在暗地里环伺,危机重重——薇儿武功未复,却居然一人离开听雪楼远赴滇南,岂不是自寻死路?
萧筠庭扔下了手里的所有文书,飞身掠下楼去,甚至来不及叫人备马。
只留下赵冰洁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白楼里,走到窗边,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眸子空茫,脸上的表情变得莫测而深沉。
血薇的主人表面看起来年轻而孩子气,原来生性还是如此倔强绝决——生怕自己成为别人的累赘,不待人赶,终究还是自己先走了么?
那样一来,倒是省了自己的事儿呢。
等赶到洛水时已经是深夜,四野一片漆黑,酒馆早就打烊,只有一灯昏黄。萧筠庭从洛阳城内出发,一路不曾停歇地冲到了洛水旁。呼唤着她的名字,四顾。
“公子是来找那位姑娘的么?”仿佛是被他的喊声惊醒,小二抹着迷蒙的睡眼出来,“她有东西留给你呢……”
“什么东西?”萧筠庭一惊,闪电般地揪住了小二的衣领,“什么?”
小二被他吓了一跳,一时间睡意都醒了,挣扎着:“是……是一把剑——”他一指室内,讷讷:“在掌柜的那里。”
萧筠庭更不迟疑,返身掠入室内,却看到老掌柜披着衣服提了一盏灯出来:“呦,公子真的那么快就来了啊?苏姑娘说的真是一点都不错……”一边说,他一边从柜台下拿出了一物,放到了桌上,寒意逼人而来。
萧筠庭只觉气息一窒:被放到桌上的,竟然是那把血薇!
“她说,只要把这个东西给公子,公子就会结清她在这里的所有酒债。”老掌柜搓着手,打着哈欠,“这个姑娘的脾气一贯凶狠,我们哪敢说不呀……我看这剑柄上还镶着一颗什么宝石,估计也值点钱,也就只能让她当了。”
萧筠庭往前一步,将血薇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一时脸色复杂。
“她欠了你多少钱?”他低声问。
“那可真算不清了。一年多前开始,苏姑娘就经常来这里喝酒,每次都喝得烂醉,从来没付过钱。”老掌柜想了想,一边给小二递了一个眼色,一边说了一句,“加上她今夜强抢了店里的两瓮酒和一条船,怎么着也有五十两银子了吧?”
“五十两……”萧筠庭重复了一句,忽然笑了起来,“五十两!”
他握着那把血薇,喃喃苦笑,心怀复杂——无论如何,她把剑留给了他,大概以为即便自己不能回来,他还能找到代替她的人来握起这把剑吧?在她的心里,自己想要的东西始终只是这把血薇而已。
这个丫头……从何时开始变得这样的骄傲和自卑了呢?
老掌柜和小二莫名地看着这个人,看到他扔下一锭金子,便抓起剑冲出了门外。已经是深冬,江面寒风呼啸,黑沉沉一片,依稀只见一叶孤舟远去,竟是再不能追及。
他紧握着那把血薇,望着黑暗中随波而去,大江浩瀚,再无踪影。
终究是,走了么?
当日在酒馆里,他已经猜到了她欲言又止的那一句话里的告别之意。他本以为可以挽留住她——血薇是不能离开夕影的,血薇的主人,也是不能离开听雪楼的。这就像是一道魔咒,会将她捆绑在了他身侧。
然而,她却将血薇留给了他,只身飘然离去。
在北邙山上静养的几个月里,她到底都想了一些什么呢?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