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天池冰封!请二皇子速速下令!”传令兵来去匆匆,中气十足。
☆、初体验(二)
子煦仍然半跪在望霁面前,转头朝着帐外:“传下去,即刻整理队列,依次过天池,首路军渡过之后,从北坡攻打阳关。”转过头来,猛地起身将她揽进怀里。
她也不挣扎,只幽幽地道:“那,我现在就回去。”
他揽得更紧,“十万兵马,没个三天,走不完,你在这儿,不会再出半分意外。”
“你信不过我,为什么还要在这儿待着?”平静而冷漠的声音。
他的喉结微颤,“行伍多年,警惕是本能,并不是不信你,现在信了,你,待在这儿。”
“多待几天也什么意思,这就走了。”这一回,望霁用力地推开子煦。
“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子煦口中发干,重又半跪在她身前,他从没有这样求一个人,一个几天前还全然不相干的人。
“我——”望霁张了张嘴,一时哑了,“你领兵进梅岭山的那天,我在林间远远看到你,知道是宁军的将领,我,我希望你能赢,帮你,也算是西南子民尽的一片绵薄之力。”
仅仅是绵薄之力而已?子煦喉头发涩,身后传来轻微的声响,他警觉地站起身,立在门帘边。军帐外的篝火,昏黄一片,门帘上没有印出任何身影。
“那就再尽一片绵薄之力,留下三天,待我们全部渡完天池。”子煦将门帘掀开一角,望向外头的雪地,他不想直面她的拒绝。
地上一行梅花状的脚印,从军帐前划出个圆滑的曲线,他认得,是狐狸的脚印。
望霁走到他身后,也望见雪地上的印记,犹豫了会儿,“好。”
大喜过望,子煦忙在床榻边的地上草草铺了一床褥子,将和暖的软榻让给她。
望霁没说什么,吹灭床头一盏煤油灯,于是黑洞洞,只听得二人的呼吸声。
子煦的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帘外的篝火给帐内笼上一层朦胧的光,他不敢轻薄她,但忍不住偷偷仰头,看床榻上的望霁。
她背对着他侧卧在床榻上,身体微微弯曲,凹下的腰肢随着每次呼吸轻微起伏。她安静地睡着,却给子煦带来撼天动地的心潮澎湃,和从未有过的安然,仿佛前生就该如此,一切回归本位般。
白天人多眼杂,加上子煦还有军情要商讨,只能趁着天蒙蒙亮将望霁送回帐中。经过之前侍卫那一遭,纵使是子昊亲自挑选的侍卫,子煦仍然不放心,叮嘱子昊帮他好生陪着。
子昊虽然眼中满是揶揄,却毫不松懈地帮他完成任务。
两个人不知在帐中说些什么玩笑,笑声竟然能传到这边来,引得满帐军将面面相觑,表情略微猥琐与遐想。
子煦的心里微酸,明明是他们俩有些什么,怎么大家都以为是子昊呢,他们居然这样没有眼光。
晚间再借着夜色,他将望霁带到自己的军帐中,只为对坐饮茶,聊上那么一会儿,然后仍旧床上床下地睡着。知道她在自己咫尺之处安眠,于他,也是一种难以比拟的享受,那种安心,仿佛无忧的童年。
大军前行得很顺利。在阳关上守株待兔的一帮弓箭手,先被大雪袭击得本就军心涣散,不妨宁军从背后突袭,要知道,他们从没想过身后会有敌军,溃散之快简直不值一提。
宁铮道也要表现出自己的赏罚分明,因为这幅地图立下的功劳,下令赏望霁黑马三匹、大氅三件、黄金三锭,已算得上重赏了。
她领赏的时候笑得甜甜的,甚是满意,可子煦却满心苦涩,心中郁结着又一次看着她背对他躺下。
芦苇滩上,子煦将胸口喷血的女孩儿抱在怀里,她抬手扯住他的前襟,于是慌忙握住她纤细的手掌,冰冰凉。她抬手,用那冰凉的手掌去触碰他的面颊,于是脸上也冰冰凉。
子煦从这夜夜相似的梦中醒来,睁开眼,门帘掀开一角,冷风直往军帐中灌,直冲他的面颊,如梦中一样的凉。望霁的白色棉麻裙上披着火红的斗篷,正要踏出去。
腰间一紧,居然被子煦揽住压在床榻上,他毫无睡眼惺忪的样子,双眼在黑暗中闪亮,“招呼不打就要走?”
望霁的双手抵在他的前胸,正要推,却被他一把抓住按在床头,他的嘴唇触碰到她的额头,“你怎么能招呼不打就走?”不待回答,火热的唇落在鼻尖,面颊,最后是嘴唇。
起先双唇是闭着的,却禁不住他舌头强势地攻城略地。他的舌尖一经触碰到她柔软的小舌头,便再也不肯停歇,像要吃掉她似的,只想吻得更深。
斗篷和裙子滑落。恍惚间,望霁脑中闪过一片军帐,同样的极寒之地,外头北风飒飒,昏暗的帐中,狭窄的卧榻上,有个推不开的男人。他的力气看似不大,不至于弄疼了她,却总能制住她。起先是两人力量的抗衡,虽然不敌,却总在挣扎,后来,她的气息被他吻乱了,便溃不成军,软软地躺着喘息,任由他为所欲为了。
这一切这么熟悉,他强韧又滚烫的身体,像在梦中触碰过。
“嗯!”望霁突然咬了一口子煦的舌头,痛呼出来。
子煦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里猛烈地喘息,逐渐平息自己的欲念,然后又一次咬住她鲜艳的嘴唇,慢慢侧在她的身边,将她裹在自己怀里。良久,咬了咬她的耳朵,“这儿配不上你,我要给你更好的。”俯身在她的锁骨上咬了一口,用了点力气,咬出个红印,喘着气道:“但今天晚上,你就已经算我的人了,要等我。”
望霁的头发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蹭了蹭,轻轻地点了点头。
相拥而眠,又比前两夜更踏实。直到外头侍卫叫他,才醒来。看到怀里仍睡着的望霁,子煦披上锦衣走出军帐,怕吵醒她,拉着侍卫走远几十步,才说话。
望霁睁开眼,捡起床榻下的衣裙穿好。门帘外又传来轻微的声响,她太熟悉这个声音了,站起身,不情愿地走到门边。
一只白狐钻进军帐中,转眼间变为一个妙龄女子,一身洁白的大氅,狭长的凤眼无比妩媚,此刻用睥睨的神色望向比她矮几分的望霁,尖刻的声音道:“荧惑转世,吃了他的心,堪比千年修为,那一夜显些得手了,倒是被你临时插一脚,居然还用上了若木,你这是铁了心要抢姐姐的猎物?”
望霁懒懒地坐回床榻,“寻清,再是荧惑星,他没把心托付给你,即使挖出来吃下去,也不比猪心强到哪儿去,这点儿道理还要我这做妹妹的来教?我说了,这个二皇子是我的猎物,你们谁都不许染手。”
“哼,你的?你倒是有能耐,收敛了平时的张牙舞爪,装得这样娴静舒雅,还扯什么山魅,哄得他把心托付给你了?那你倒是下手啊,让做姐姐的也开开眼,羡慕羡慕。”白狐冷笑一声,扫了一眼脚下的红斗篷,“我看你是犯了大忌,他的心没拿到,倒是赔上自己的心,莫不是,还赔上了,这人形的身子?”
“不用你管!”望霁脸上一时挂不住,抬头冲她喊,带着愠怒。
“阳关以北,山势高耸,阳气太盛,我们谁都下不了手。你既然这么不中用,就一边儿待着去,不要妨碍着姐姐修行。”
“你敢!”倏忽之间,两个柔媚的女子一抬手,指尖居然都长出尖利的爪子,直掐对方的咽喉。“我说了,这个二皇子是我的,吃或不吃,你们谁都不能染手。”
白狐悻悻地收回利爪,重又变为一双柔荑,“自小仗着受宠,没大没小,当真以为没人治得了你了?你等着,我这就回去告诉父亲,她最爱的小女儿,功力半点没涨,连身子都让人骗去了,你看他不亲手挖了这皇子的心。”
“你敢对他半分不利,我就要好好讲讲,四年前你是怎么作弄我,在我的酒食里下了雄黄,害得我化成真身,神志不清,一脚踩踏上箭矢,险些丧命。”望霁丝毫不怕,“到那时,你看父亲母亲能不能饶你,你看祖母怎么收拾你。”望霁带着骄纵乜她一眼,便不再看。
寻清嘴角向下一撇,“你这是自私透顶,下定决心不让大家捞着一点好处?”
“当时他救我一命,现在我就救他一命,你好自为之。”
寻清用手扯住望霁的下巴,“我的妹妹,你打小听了祖母太多故事了,空有一个脑壳子,却不长脑子,别再做什么才子佳人的梦了。你马上告诉他,你是狐妖,和那天林间所谓的‘山魅’是一样的东西,看他还会不会抱着你睡,早些套着个男人、挖了心、修成正果才是正经事儿。”
门帘突然大开,寻清顷刻变作白狐从子煦的脚边飞跑出去。他一惊,叫一声“望霁!”怕她受了惊吓。
“一只狐狸而已。”她抬头望向子煦,“小小一只,抓了也没用,随它去。”
“今天——”子煦声音暗沉。
☆、初体验(三)
“你们终于要走了,可喜可贺。”望霁微微一笑,“可以放我回去了”
子煦一把捏住她的手,“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前路凶险,不能带你,你要等我,等——”他顿了顿,“最快半年,最迟一年,等我攻下京城,一定来接你。”
望霁不置可否地一笑,“还不是你的人……”
子煦惩罚性地用力一捏 ,突然将她拉到案前,握住她的右手,拿住一只毛笔,蘸满墨汁,在一大张白纸上挥洒,顷刻间绽出朵朵梅花,花瓣重重叠叠,不一会儿便是繁花满山的梅岭山。
“你每天涂一片花瓣,等到所有的花瓣都上了色,我们一定已经相见。”说着重重握住她的腰,在她的发丝上深深一吻。
望霁笑盈盈地接过画卷,走出军帐,走向子昊亲自带领的送她回去的侍卫队,他说什么,当下都答应下吧,反正往后,再见,是再也不见。
渡过天池,虽然还有更高的山峰要爬,却都是坦途,而且因为山势陡峭、天气极寒,不可能再有伏兵,一路行进得相当顺利。接近日暮,子昊才率领侍卫队赶上大部队。
“我走的时候,望霁吩咐了一句,说梅岭山北最东面山脚有个不起眼的小村庄,听说上个月爆发了一场瘟疫。我想想,本来也不在我们行军路上,没什么好担心的。”
子煦点点头,不管有用没用,她有心了。
兄弟二人在军帐中对坐,异常安静。
“能带上她就好了,可惜不能。”子煦一拳砸在上,两人杯中的茶水激荡。
“想要个随军夫人了?”子昊一脸戏谑,“不急,攻下宜州,应有尽有,别说一个,十个百个随军也不成问题。”
“是你想要百个随军夫人。”子煦狠狠瞪他一眼。
子昊有些意外,默默啜完一杯,“哥,你不会认准了那小姐姐了吧?”
子煦一脸理所当然,“这还用问?”
军帐中静了片刻,子昊开始摇头,难以置信的神色,“哥,这不过行军途中一点儿小小的调剂,你看你……”一时哑然。
“调剂?”子煦瞪大双眼,“她待我不好吗?待你不好吗?什么叫小小的调剂?”
“好好好!”子昊忙按住几乎要暴起的他,“好是好,啧啧,你现在一门心思在她身上?”仔细打量,“这可不像你啊,你是要夺天下的皇子,梅岭山走过便过了……”
“遇见的见过就算了?”子煦眉头紧锁,继而长长叹一口气,“我说了,打下京城,回来接她。”
子昊抬手帮二人满上茶,西南地的陈年普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像积淀了无数过往。“打下京城,就又能见着雨吟了。”说着自顾自地笑起来。
想起最后一次见,冷雨吟居然抱着自己的腿嘤嘤嘤地哭起来,子煦也忍不住透出点儿笑意,“那小丫头。”
“她和小姐姐可一般大,再不是什么小丫头,哥,她差不多也长成了,你会喜欢的。”子昊年纪虽小,此刻说话却老成,颇像个过来人在劝导毛头小伙子。
茶水蒸腾的热气在二人间无声无息地蔓延开,像一道薄薄的幔帐,隔开二人,表情不再真切。子煦沉沉的地道一声,“我要回来接她。”
又是一阵单调的沉默,“也成,清白猎户家的女儿,召进宫,做个侍奉宫女,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想了很久,子昊撂下这么句话,径自走出去。
说过要给她更好的,从荒凉的梅岭山到繁华的京城,算是更好吗?子煦默默收起茶盏。他确实不像他了,见到她的短短几日,沉浸其中的念想,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中盘旋,可他明明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想,宜州一战近在眼前。
宜州城池虽小,但城墙巍峨坚固,是举国闻名的。城内早有密报来信,城中粮草齐备,够全城百姓加守城兵士吃上整年的,显然想打守城持久战。
一年时间,足够朝廷的军队前来支援,到时候,十万宁军散布在宜州城外的荒野中,毫无遮蔽地迎战朝廷军,胜算极小,而且宜州背靠梅岭山,宁军难道要退进雪山吗?这么看来,除了速战速决,似乎没有更好的法子。
十万宁军,是他最初的赌注,若是输了,便也是他最后的赌注。
子煦骑在马背上率领兵士,立在能够俯瞰宜州城的陡坡北面时,他知道,宁铮道立在更高更远的山头,仔细地观察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是否符合他们的期望。
硬攻,是反复商讨出的结果,那么,这一仗,舅舅远观的,便只能是他的勇了。
“哥!”子昊在身后的山头上叫喊得撕心裂肺,“哪有主帅亲自冲锋的!”
子煦回望一眼,他没有选择,宁军的将士名义上听从他,实则全都在宁侯掌控中,他要立威,先得舍命。
弓/弩、箭雨、火矢、巨石,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却仍然只有冲、冲、冲。
一架架木梯在城墙边架起,一个个身躯蜂拥而上,再接连跌落在地,成了和泥土、砂石一样了无生息的物件。
这场冲锋从日出持续到日落。子煦的脸颊被尖石划过,左腿被利箭刺穿,却始终没法攻上城头。略显仓皇地回望,他带领着冲下山坡的两万兵士,居然所剩无几,这么快,他就输掉了一大笔赌注。
狼狈地退回梅岭山林间,升起一团篝火,四周都是疲惫惊恐的脸。远处黑暗中的舅舅始终没动,他甚至没有想来劝慰一句,他失望了吗?环顾四周,他们也失望了吗?在望向城墙之下,年轻的脸永远失去血色,他们肯定失望了。
背靠苍天树干,子煦睡了一觉,醒来是清晨时分,林间飘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他向下走出十来步,才看清宜州城。
仅一夜的功夫,血染过的砖块被清水洗净,敲击出残缺的青石被一块块补好,若不是城墙下横陈的宁军尸体,这简直和昨日开战前的宜州城一模一样,这个城墙,他根本不可能攻破。
重又坐回树下,他熟读兵书、舅舅久经沙场,那些军将没有一个不是身经百战的,这样一群人商讨了近三天,攻城是唯一的出路,却没想到,是这样一座铁城。他好像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战死在宜州城,难道就是他的宿命?从皇城逃出来四年之久,难道就为了死在小小的宜州城下?他的母妃、史都尉、凤州的守卫,那些无数为他而死的人,居然为他这么个百无一用的人白白死了。他许下诺言,要接望霁,也是空口的诺言。
他捏着拳,在一片沉睡的呼吸中,一遍遍想那些人的脸。
攻城,只是死路。他抬起头看山上,因为山间的氤氲,仍旧看不到舅舅的身影,这是他一个人的战场,也许,该想别的办法。
绕行,更是死路。因为下一个城池仍旧需要攻打,到时候守城兵士、宜州城的支援和驰援而来的朝廷军,更会将只剩八万的宁军杀得片甲不留。
若能让宜州城的人全部在城内死光,就好了。他略带残忍地看着山下迎着阳光烨烨生辉的城池,这些人本是他父皇的子民,也都尊他这位皇子,但现在,他希望他们全都死去。
他又想起那一夜,压着、揽着、抱着望霁的身体,那是被他剥得光溜溜的身体,像羊脂般细腻柔软,想起她仰头吻他时自己难以抑制的心跳,他好想她。
送她回去的一路上,她会想什么,会哭吗?他很想知道,可却没能亲眼看见;此时此刻,她在用墨涂一片花瓣吗?他很想知道,可却无法亲眼看见。
白色的晨雾在阳光的照射下,正逐渐退散,浓浓淡淡,显出一幅幅不甚明朗的画卷,在这些飘渺的画中,他看到他们相拥在花前、缠绵在月下的场景,那美好的身体、美好的灵魂,他还没有得到,现在就死,他不甘心。
拔出腰间的墨阳剑,飞快地砍下身边一丛丛野生的若木树枝。若木,虽然在望霁的木屋边才头一次见,却不是头一次听。据传,若木仅长在梅岭山,更像是这座神圣雪山给子民的恩赐,极寒中生出这些幽香的树木,驱鬼、克怪、治病,无一不能。
身边的兵士被吵醒,瞪着吃惊的双眼看他。
“传令上去,凡是看到的若木,全部砍下来,堆到骑兵边上去。”
山头上宁铮道颇为不解,派下传令兵几次,显然对子煦“有用”二字的解释不甚满意。
两个时辰后,绵延一里地的若木树枝被扎得齐整,子煦骑上自己的战马,领着近千人的骑兵,拖着这些神木向梅岭山脚的最东边进发。
宜州城上的守卫都聚到东面城墙上,又向东北方向放出信鸽,一定在向朝廷通报宁军这一怪异的举动。
子煦无暇顾及身后的一切,这奇招,也许还未制敌,就已将他自己推入万劫不复。可他想要打下皇城,得到帝位,得到望霁。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请假,请假一个礼拜出去玩儿,咱们下周四再见~~
☆、尸山血海(一)
再次立在宜州城下的时候,已隔了两天,是个黄昏。
城墙下宁军士兵的尸身,因为寒冷的天气,并未有多大变化。巍峨的城墙,投下巨大的阴影,像永远过不去的天堑。
守城的将领和士卒,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料想,头一次冲锋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接下来,自然是再而衰三而竭,嘴角不禁都带上轻蔑的笑。
子煦只动了一个手势,所有的步兵骑兵都在脸上围起三角巾,里头满满装着若木碎屑,本来淡若虚无的香气,立即充盈于城墙下的每一寸空气中。
守城的兵士显出诧异,纷纷面面相觑,无声地询问,却一无所获。
一台台巨大的弩被骑兵拖到步兵队列前,一齐拖着的,还有一个个若木竹筐中装着的,尸身。
城墙上瞬间有了不小的扑腾,各方的传令兵川流不息,天边似乎还飞起几只信鸽。
身边的弓箭手搭上箭,正要发射,却被子煦喝止了,“让他们传书,实时地传、详尽地传。”
一声令下,巨弩开弓,死去多时的尸身,无力地被弓弩弹射出去,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中,从城墙上空划出一条落寞的曲线,落入城内。
这只是头一个,城墙上的兵士仿佛被定住,直到十来个巨弩同时发动,才如梦初醒。将领下令射箭,将这些不祥的尸体挡在城墙外。一支支利箭划向空中,大多射不中,也有射中的,除了割开早已腐烂的皮肉,洒下些血肉、内脏甚至是手脚来,并没有多大的作用。
城内锣鼓喧天,城门始终不开。
子煦冷笑,关键时刻,守军们的头脑挺清醒。但他已经没了之前的焦虑,城门不开便不开吧,只需在城外等着而已。
上百个尸身,丢也只丢了半个时辰便结束。子煦带着兵士退回山林间,用浸过若木的泉水洗遍全身,精神抖擞地吃了一餐晚饭,枕着城内通宵达旦的喧闹,踏实安宁地睡了一夜。
接下来便是平静。子煦趁着这平静的时日,将城墙脚下牺牲的兵士遗体安葬在正南方向。又让兵士们重又爬上梅岭山,漫山遍野地找寻若木的踪迹,砍下运到北面山脚下。剩下的时间,便只在山林间狩猎、宜州城郊的村庄里收缴军粮而已,居然体会出悠闲的意味。
宜州城墙上逡巡的兵士日渐稀少,就连傍晚人家的炊烟也慢慢消失在视野中,人的声响小了、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乌鸦叫声却日渐鼓噪。
半个月过去,城中陆续有狼狈不堪的流浪狗从边角中钻出来,饥不择食地啃咬一切能吃的东西,被守着的宁军兵士们赶入一早备好的壕沟中,浇上煤油,全部烧死。
又半个月过去,在正午的阳光下,南面的城门,发出年久失修般的“嘎嘎”生涩声,缓慢地、胆怯地开了一个角。挤出一个瘦骨嶙峋,半边脸溃烂的男子,他的身后,又挤出一个壮年,也骨瘦如柴,越来越多的人从窄窄的门缝中迈着蹒跚的步子,缓慢又费力地涌出来。
部署好的蒙面兵士们轻而易举地将他们赶入城东挖出的大坑中。
这座一度让子煦以为要丧命的小城,终于带着对死亡的恐惧,向他敞开大门。
举起一束燃着的若木火把,子煦领着一队骑兵,走进悠长的甬道。腐烂的气味混杂着绝望的气息,透过若木的幽香直冲上脑。
饶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也有忍不住,巡城到一半的时候翻身下马吐一地。
城门外行尸走肉般的人,已经是这城里精神最好的一群里,因为城中爬着的、躺着的,都是些奄奄一息的人,他们只能喘息着等待死亡。至于尸体,不计其数。
囤满一年粮食的谷仓有十来人高,缓慢被打开,米粟满满当当,要吃它们的人却死了。虽然可惜,仍然一把火点燃,窜起舔舐天空的火舌,浓烟升腾。
“这场火烧得,云城也能看到吧。”副将立在子煦身后说。
“就是要让他们看,最好能烧得京城也看到。”子煦脸上带着蒙上一层阴郁的笑,“通风报信的人选出来没?”
骑兵用绳子远远拖着一个看起来十六七的男孩子,面部的溃烂还不明显,脚底虽踉跄,却还算有力气。
子煦上下打量一下,“像能撑到云城的。”抬起手,示意让他骑上一匹战马,“去吧,去云城,告诉他们,宜州城这一个月是什么样子,去吧!”扬起马鞭,重重鞭笞,于是那匹马便载着身上已染病的少年向东北方向疾驰。
“坑里的人,要烧掉吗?”副将凑近了问。
子煦重又上马,踱到城外,他看到坑中苦苦哀求苟延残喘的人,有宜州城的百姓,也有年轻的兵士;那一头,山林间驻扎着的宁军,都在远远看着,他们的神色已经由最初的惊惧怜悯转而平静麻木,却在看子煦时带了更多的敬畏。
“早晚给点儿水和干粮,派几个人守着,就让他们熬吧,反正也时日无多了。”突然不忍多看,吩咐几句便走开。
一直不多言的舅舅此时终于靠近他,却劈头盖脸地斥责副将:“那么大的谷仓,全烧了?这够我们十万大军吃多少日子的!”
禀的是主帅的命令,这会儿却被军师责难,副将却很顺服地低下头,一言不发。四周听到声响的军士,一声不吭地往里围了围,都在看这场戏怎样收尾。
子煦不慌不忙地道:“在疫区放了一个月,这粮食,分给宁军吃,我不放心,我都不敢吃,怎么敢让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吃?”
宁铮道脸上抖了几抖,阴沉着:“这一路下去,若都用这种法子,我们的补给哪里来?”
“舅舅放心,我有法子。”子煦内心汹涌的怒气,面上却一点也不生气,平和又谦逊地道:“请您不要操心。”转身去找子昊,将略微尴尬的舅舅扔在众军将的视线中,反正他挑的头,他想法子找台阶下。
“绝处逢生,哥,厉害!”子昊拍拍他的肩,脸上没有丝毫雀跃的意味,大约也被这狠辣的法子惊到。
“想要赢,没有办法。”不需别人多言,子煦心里自然也煎熬,这就是夺权的代价,别人用命给他作为代价。“帮我个忙。”他停了会儿,吩咐子昊他最放心,“让上次的侍卫队去看看她。”
子昊一时有点懵,想了会儿才明白,“要去,看看猎户小姐姐?”低头不语。
“只有你的侍卫队认得路,人也可靠,不会难为她。”他放软语气,和子昊商量,然而没有回应,“帮我看看她,我,担心她,担心得要发疯。”
“哥,你够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你是父皇赐婚过的吗?不要再想她,不要让我失望。”子昊平日花天酒地惯了,没成想这么有原则,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你失望什么?你哥是个普通人,普通男人,知道真相很失望吗?”他无意识地击打着自己的左胸盔甲,仿佛能缓解堆积已久难以释放的气闷,“能撑下来,全因为想着她。帮我个忙,就看看她去好不好。”
“你是鬼迷了心窍!”子昊将头上的兜鍪摘下重重掼在地上,“我去,我亲自去还不成吗?”终究骑上马,带着侍卫队,趁着夜色返回梅岭山间。
子煦望着那一队人的背影,心中是带着惆怅的喜悦,他们都能见她一面、听她说两句,可他还是见不到她,但知道她一切安好,总归是件让人心安的事情。低头看脚下,子昊的兜鍪还在地上滚动。突然来了气,他这个臭小子有什么资格对他发脾气,在锦城的四年,他和卿远肆意狎妓、养娈童,哪一种享乐他没试过,他这火发得,也太无缘无故了。
躺在临时铺就的床褥上,抬头看星星,他想起在林间木屋里的最后一夜,大雪后放晴的夜空,满天繁星,和现在一样。不知她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在看星空,于是虽然隔着高山,这片星空是相同的。天上的星一定知道,他们都在想念对方。
其实他也感到害怕,望霁这个女子,只用区区几日,仿佛扎根在他心间,挥剑想起她、牵马想起她、睡着醒来都想起她,就连这攻城的方法,也是因为想着她的叮嘱,究竟着了什么魔,让他心间充满这种求而不得的惆怅。
子昊花了五天时间,子煦望眼欲穿,却强忍着,令八万大军整装,向下一座城池云城进发。子昊在宜州东城郊赶上他,看来奔波得非常辛苦,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她挺好的。”
只一句话就让他提着的心放下,“说什么了吗?”
“让你保重。”子昊一脸无奈。
“那幅画儿怎么样了?”
“什么画儿?”子昊耸着眉毛。
子煦拧眉看他,想想,没有说出口,他俩之间的约定,何必说给第三个人听呢。
“保重”,子煦在心间默念,好生分的话,她不想他不念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回来啦~
虽然开了《山风蛊》的存稿坑,但是我突然有了个脑洞,不写很难受,所以决定了,这文更完后开现言新坑《他是明月光》,存稿坑也已经开出来了……
☆、尸山血海(二)
通风报信的男孩儿大概真的撑到云城,将宜州一个月里地狱般的所有经历都讲了一遍。于是当宁军到达云城城郊的时候,看到农户的门上都插满艾草,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熏艾的味道。
子煦冷笑,如果艾草有用,梅岭山脚的村庄也不会因为这场瘟疫全部覆灭。
云城城门紧闭,还未靠近,如雨般的箭矢便劈头盖脸射过来,落在子煦与城墙之间的空地上。这么看来,云城不打算开城投降了,他们的弓箭手固然充足,然而宁军的巨弩,射程远远在这些弓箭之上。
第二次比第一次熟练许多,压根儿不需要等足一个月,城门洞开,里头死气沉沉。到第三次第四次,宁军完全习以为常,兵士甚至能边调侃着染病人的死状边将晚饭狼吞虎咽吃下,这不过是战场上的杀戮,换了种形式罢了。
三个月间,宜州、云城、并州、丰州四座城池全数拿下,虽然到手的都是空城,人、粮一样都不能用,但终究是扫清障碍。这速度,远远超过启程前计划中的作战速度,且西南大军,除了头一天的伤亡,此后几乎不再费一兵一卒。四座城池郊外的村庄倒没有守城兵士的勇气,听闻惨绝人寰的疫情之后,纷纷乖乖地纳上军粮,保障宁军继续东进北上。
在到达台城城郊的傍晚,宁铮道又一次当着军将的面训斥子煦,比前几次都要狂风骤雨,怪罪他攻城的不择手段、赶尽杀绝,责怪他不重视粮饷保存。子煦微微颔首,默默听完,抬头道:“我的军队过了台城,就会壮大。”清冷的语调,让整个旷野都冷了几分。
台城外的村庄,陆陆续续有农人们挂起的白幡与旗子,上头威风凛凛的“宁”字,让一众宁军一个恍惚,以为又回到西南地界。
台城是运河的一个起点,另一头直通京城,于是成了整个西南与东北物产汇集的中心,无数骡马驴子拉着货车,将西南的山珍木材,运上往来如织的商船,前往京城;又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