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的时间是这样漫长,终于,在抬脚的一瞬,头也微微抬起,从红色斗篷的帽檐中露出半张脸。
子煦心中一滞,是个女孩儿,蓦地想起一句不相干的话,与君初相识,如遇故人来。
终于走到跟前十步远,她将头脸全部露出来,“老远就看到你们俩,躺在雪地里不冷吗?”语气中满是诧异。
“冷!冷!好冷!”子昊蜷成一团,在雪地里一下蹦得老高,蹦到她面前。
子煦想要拉他,却因为一时恍惚没能拉住,反倒被他带着往前走了两步。“这是哪儿?”
“梅岭山。”脆生生的一句。
“梅岭山绵延几十里,这个山谷,叫什么?”子煦索性走到她跟前。
她显然不习惯和生人靠这么近,后退了两步,正了正色,“这是琼花谷。”
“可我们明明在阳关下。”子昊嘴快,将自己的老底抖得干净。
“就隔一个山头。”她抬手指向突兀的山脊,狐疑地看着他俩,“梅岭山有山魅,引得男子夜间四处游走,冻死在雪地里,你们莫不是……”
兄弟二人都想起昨夜那个妩媚的女子,面面相觑,“翻过这个山头要多久?”
她“啧啧”两声,“年轻力壮的人,一天一夜可以,但现在大雪封路,给你们十天也未必能翻过去,况且,你们这——”她隔空点点他们的锦衣,虽然质地厚重,却挡不了严寒。
“请问——”子煦只得收起方才举剑时的气势,低下头来,这女孩儿杏眼圆睁,很是娇俏,不可能见过,可……“附近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们避避?”
她像是犯了难,“梅岭雪线之上,极少有人家。”咬了咬因为寒冷而失了血色的嘴唇。
“能去你家避避吗?”子昊直言不讳。
子煦看到她双眼大睁,一副受了冒犯的样子。
☆、梅岭“山魅”(二)
“我们不是坏人。”子昊这个草包,一手已经握在刻有名字的玉佩上。
子煦眼疾手快按住他,亮出自己的令牌,“我是西南宁军的军将,这是我的侍卫,只求一个屋檐避寒而已。”
红衣的姑娘见了令牌,眼中的警惕这才微微放下,又迟疑了会儿。
子昊抖得像筛糠似的,嘴唇泛紫,“小姐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一句小姐姐,子煦嗤之以鼻,心说这姑娘和子昊,不知道谁更年长些,自己的弟弟,这四年武艺学问没长,脂粉堆子里套近乎的功力倒长了不少
姑娘犹豫片刻,下定决心,“跟我来。”
子煦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踏实地跟在她身后,“不知姑娘怎样称呼?”
“我姓胡,叫望霁,你们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脆生生的回答。
子煦觉着很少听到这样动听的嗓音,灵台一片清明,“因为一直生活在梅岭山雪线之上,父母才给你取了这样的名字?”
她在前面点点头,斗篷上的帽子垂下,低头的一瞬稍显落寞。
“你的父母?”子煦的声音轻轻的。
“在去年的暴雪中被埋了。”她反倒回头冲他笑,扫去先前的失落,语调坦然。
居然是一名孤女,不肯带他们回家也就情有可原了。
“小姐姐,你一个人在山上怎么过活?”子昊嘴甜,腆着脸一声声“姐姐”,子煦听得要为他脸红。
“我们家是猎户,我跟着爹爹学了点儿皮毛,混个温饱不成问题。”
一行三人悉悉索索地在雪中前行,翻过一个矮矮的山头,百米开外的林中,显出木屋的形状。
三间一字排开,屋脊上落满雪,胖了一圈儿,却没来由地给人踏实感。廊檐下挂着几只风干的野兔山雉,和几串金色的玉米,屋后空地上的干柴码得齐整。
望霁将他俩安置在东面的房间,看起来有些日子没人居住了,虽然没有灰尘,可屋中毫无人气,冰凉凉的。“我给你们生个火。”望霁刚脱下身上的斗篷,也觉得屋中寒气逼人,双手抱肩抖了两抖,就转身出去。
斗篷上落下几朵晶莹的雪花,掉在子煦的手背上,微凉细小,在他心头软软一咬,他探手去,险些拉住她的胳膊,及时停住,手悬在空中,“生火这种活儿我们自己干就好。”
望霁回眼望一眼已经瘫软在椅子上的子昊,再看看卷起袖子的子煦,眼中有些疑惑,顿了顿,就走出去了。
确实,怎么会有军将自己动手,侍卫倒甩手不干的,可子昊肩不能担手不能挑的样子,让他去生火,出的纰漏更大。
子煦在屋后抱柴火的时候,瞥一眼空地上的斧子,还有一堆没有劈开的柴,都堆放在屋檐下,望霁一个年轻的姑娘,着实不忍,心说等雪停了,一定帮她把这堆柴火全劈完。
走进屋里,子昊正捧着一杯姜茶一个劲儿吹气,又想喝又烫嘴,急得像只猴子。望霁将另一个茶杯递到子煦手中,手指触到他的手掌,冰冰凉,子煦忙道:“你先喝。”
望霁嘴角一挑,“我还有。”
子煦这才接过,看到脱掉斗篷的她,身着一条棉布长裙,质地虽粗糙,却剪裁合身,于是她纤细的腰身和微鼓的前胸都尽收眼底。
望霁转头走出门外,子煦盯着半开的屋门出神。
“哥,你脸怎么这么红。”一旁的子昊终于把姜茶吹冷了几分,一口下去甚是畅快。
子煦长出一口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打着哈哈,“这柴火还挺重的。”把姜茶放在案桌上,俯身生火。
子昊惬意地翘着二郎腿,“这小姐姐和我一样大,按月份算,比我还大两个月,小姐姐真没叫错。和我一样大,也就和雨吟一样大……”
子煦的心被一捏,望霁和雨吟同年,可记忆里的雨吟分明不是这样的,还是个幼小的孩童,不似她这样的身段。摇摇头,被这姑娘好心收留,自己却满脑子装着些什么龌龊的东西。
火焰跳跃,屋子里逐渐暖意融融,子昊子煦各靠在窄小木床的两端,兄弟二人许久没有如此亲密地待在一起,仿佛从前,子煦尚未成年,兄弟二人还住在皇城中,冬日就这样靠在宁妃的暖塌上,听窗外雪声簌簌,等着吃宁妃亲手剥的核桃。
“哥,我们这一回直直北上,再回来不知几时。”两人沉浸在幼年甜蜜回忆里,久久的,子昊才蹦出这样一句。
子煦也只初听时一愣,而后释然,这早就在他的料想中,只是没跟舅舅确认而已,子昊必定是听到笃定的消息。“那这一路可有得奔波了,你要不要回锦城?”
“你要败了,你以为外公还会好好待我吗?毕竟,你才是那个前途无限的皇子。”子昊眼中出现了难得的落寞,一语道破他们二人的境地,万人仰仗的皇子、镇南宁侯的外孙,和全国通缉的罪人、寄人篱下的旅人,都是他们,是正是反,都在别人的人心一念。
“那你就帮哥打天下。”
子昊“呵呵”笑两声,“我真不是冲锋陷阵的料,但有一点,我绝不会拖你后腿,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要我前冲、后退、亦或者自尽,我都听你的。”兄弟二人说着,不禁鼻子酸酸的。停了很久,子昊重又开口,“越阳王答应派兵支援宁军北上,可西北军先锋一直在阴山一带徘徊,要盼到他们,大概是……”
四年间,这弟弟,不是光吃喝玩乐了,相反的,以常人看不到的方式日渐精进。
从前父皇夺天下的时候,越阳王和国舅同是他的肱骨之臣,却从来没有和睦过;现今,镇南宁侯和越阳王,都是子煦要仰仗的人,却免不了恶战一番,要么战在夺天下之前,两败俱伤,连带他们兄弟二人一齐覆灭,要么战在夺天下之后,到那时,他虽然得了天下,又能掌控多少呢?两方互相猜忌,必然不肯在决一死战前过多消耗自己的兵力,那么,说起来西北西南军任子煦调遣,其实他搬得动的能有多少呢?
“不想这么多,先把宜州拿下,其他的从长计议。”子煦宽慰地拍拍子昊的肩。
屋外传来望霁的声音,招呼他们吃饭。
中间的屋子里,一张简易八仙桌,摆着一盘腊山雉、一盘炒熏肉和一大碗草菇烧的汤,菜色/诱人。
望霁用一柄山榉木长勺为兄弟二人舀汤,棉布的袖子落下去两寸,露出如羊脂般的手臂。子昊低头只顾吃饭,子煦看了一眼洁白的臂膀就不敢多看,和山间兵士黝黑坚实的小臂相差太多,于他,像个极新奇物件。
“小姐姐厨艺了得。”子昊在锦城过惯锦衣玉食的日子,现在却由衷地称赞。
“这是山里飞禽走兽山珍鲜美的功劳,说到底,还是镇南宁侯治理西南、保民众富足的功劳,也是你们这些将士的功劳。”望霁大方地抬头看着子煦和子昊说,为他俩一人夹一块山雉肉,那坦诚又天真的眼睛,看得子煦心中一阵翻腾。
雪虽没有越下越大,但漫天飘散的雪片,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子煦负手在三间木屋前的廊檐下来回走动。十万大军没了指挥官,将是怎样的乱象?虽然舅舅在,可也难以服众。他回皇城的路那样漫长,如果军心此刻就散了,根本就无法走下去。
漆黑的林间,有蹒跚的脚步声。子煦停下脚步,朝不远处望去,声响越来越大,他下意识地朝西面望霁住的亮着橘黄灯光的屋子走去,立在她门前。子昊尚有师从武状元的武艺傍身,望霁只是个柔弱的女孩子。
红色的身影来到跟前,居然是望霁。子煦看着她用一根长长的铁钩,在身后远远地拖着一捆笔直的树枝,样子甚为吃力,赶忙迎上去。
望霁被子煦撞见,眼神一慌,“吓我一跳,你怎么不回屋里,外面多冷?”继而绽开微笑。
“柴火不够吗?”子煦立在她跟前,两人呼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中汇在一起。
“这是若木。”望霁索性取下铁钩,指指树枝,“是给你们放在门窗边,抵挡山魅的。”
“哦?”子煦一时没明白。
“把这个放在屋里,抵住门窗,山魅幻象都进不去,就不怕被蛊惑。”她一脸笃定。
从前听卿远讲那些灵狐的故事时,他是不信的,这回面对望霁,他却不得不信,若不是真有山魅,他也不可能遇上望霁。俯身抱起那捆若木,抽出两支递到她跟前,“你也拿去。”
若木散发出一股若隐若无的幽香,望霁掩鼻后退着跳了两步,“我受不了这味道,而且山魅不迷女子,你拿去便是。”
被他这么一说,子煦像被揭了短,只迷男子,岂不是说他们男子都见色起意,见着美艳的就晕头转向,所以在望霁心中,他们兄弟二人都是这等好色之徒?用手挠了挠后脑,昨夜他确实没被那个女子迷住,可又不好解释为什么还是倒在雪地里,胸口像堵了一团草。
作者有话要说: 伤心,连续两周没有榜。先更完这一波的五章,下周我也要放假~~~
☆、梅岭“山魅”(三)
漫天大雪,无穷无尽。子煦一天比一天焦躁,整日整日对着半旧的案桌,徒手凭空布置战局。
望霁极少进他们二人的房间,只一次天气异常寒冷,没等到子煦出去,她主动端来热茶。瞟一眼子煦用几根树枝搭出的地形,惊讶地道:“这是阳关?”
子煦抬头,正对上她清澈的双眼,点点头,没来由地脸上一烫。
望霁在他对面坐下,看到他愁眉不展,试探地问道:“怎么,担心过不去?别看山南仰望阳关陡峭,翻过去之后的下坡很好走,不用太过忧虑。”
子煦摇摇头,“不怕山高水长路远难走,只怕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望霁看着地形出神,屋外传来水烧开的声响,她冲子煦莞尔,“总有办法。”翩然走出去,棉布裙的下摆摇曳。
手指将桌上的树枝全部弹倒,子煦望着空空如也的门廊,方才飘动的白裙,扰乱他本就烦躁的心。
后窗外有声响,抬头去看,又是望霁,披了件火红的毛坎肩,走进雪中,俯身搬劈好的柴火。子煦立即跑出去,“我来。”抱过一大捧,在她前面往中间的屋子里走。身后,她的脚步声比他的轻柔,一脚脚像在他心头踩下软软的印子,也许她在看他的后背,于是挺了挺,浑身不自在。
“呀,都弄脏了。”望霁没有低头看放下的柴火,倒是平视着,正好在他胸口。
子煦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前胸一片脏污。那夜他遇见山魅后睡思昏沉,本就只在白色中衣外披了件锦袍,现在跑出来跑得急,没想到这仅此一件的白衣裳,“没事。”隔着贴身的中衣,他看到自己呼吸急促、胸膛起伏,越发局促。
“你等一会儿。”望霁发觉自己靠他太近,鼻尖几乎擦到他的胸前,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红晕,转头走向自己的房间,只一小会儿,手中拿着件略微泛黄的中衣,“有些旧了,从前我……”本是递到子煦跟前的,声音有些黯淡,转而放在一旁的桌上,“你将就一下。”
料想到是她逝去的父亲的衣裳,子煦拿在手上诚惶诚恐,走回房间,看到子昊斜靠在窗边,因为屋内过于和暖,像在打盹。子煦嘟囔了一句,“她这么个姑娘家,难道一个人在山上过一辈子?”
没成想,子昊的头磕得像小鸡啄米,意识倒很清醒,“会有媒人给她提亲的,这小姐姐长得这么标致、心肠又好,可想而知,光梅岭山就不知多少猎户中意她。”
猎户吗?山间寻常猎户,大多粗鲁愚钝。子煦在心里默默想着,不由为她可惜,再想那修长的脖颈和纤细的腰肢,心中居然泛酸。
雪花终究不是无穷无尽的,在林中木屋里待了七天之后,天空头一次放晴。子昊瞪着天上的白日,像从没见过似的,低声道:“马上,该回去了吧?”
子煦不知为何,觉得比下雪的时候更加焦躁了,听见廊檐下有脚步声,披上锦衣打开门走出去。
重又披上大红斗篷的望霁,身上背把精巧的短弓,腰间别一个雕花箭筒,见着他的时候一愣,“我去看看布下的夹子套着猎物没有。”
“一起去。”脱口而出,子煦说完,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卑微混杂着羞怯,他一个大男人感到羞怯,他统领十万大军却感到卑微,这种奇异的感觉让他不安,却充满期待。
望霁定定望着他,又走回自己的房间,给他拿来一件毛皮大氅,仍是泛旧的,不消多说,子煦也猜得出来原先的主人,郑重接过,裹住自己的身体,跟在她身后走进密林中。
看不出来,她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下套的技巧纯熟得很,几乎每个夹子里都有猎物,野兔、獐子、山雉什么的,大约山里的走兽飞禽,一样一个被套住。
“没见着狐狸?”子煦想和她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随口叹道。
望霁冲他一挑嘴角,“狐狸这么可爱,怎么能套狐狸呢?”调皮的语调原先没听过,冷不防如击在胸口,闷闷的、沉沉的,虽不疼,却眩晕。
子煦揽过所有猎物,让望霁轻巧地走在身边。他看看左右手,满心难言的满足,“能一直生活在这里真好。”
望霁一怔,直愣愣地看看他,“真的吗?”没等他回答,补上一句:“可你是注定要做大事的人,不会一直生活在这里的。”快了两步走到他身前。
心里一时冰凉,荧惑转世,回归主位,山脊那头还有十万大军在等他归来,西北西南的子民在盼望他的骁勇,无数为他而死的人在天上看着他报仇雪恨的那一天。眼前,望霁窄小的肩,不堪一揽,在面前五步远,一跳一跳地,却看得他满心沉重,透不过气来。
子昊在廊檐下看到他俩满载而归,激动地迎了出来,接过五彩山雉爱不释手,望霁一眼看穿他被斑斓的羽毛吸引,晚饭前便将一束用丝带扎好的彩羽送给子昊,引得他一声声“小姐姐”地道谢。
“看这天,应该不会再下雪,明天你们可以回军营了。”望霁在饭桌上淡淡地道,鼻音略重,像染了风寒,带上一层凉意。
子煦回到屋里坐立难安,看着他的子昊抱怨道:“哥,你别再转了,看得我头昏。”
一连叨扰这么几天,末了她还送子昊件礼物,而他就不能给她些什么吗?至少该留下些什么,让她记着。瞥见挂在一旁的红色锦衣,他走上前,细细地将两个宽大的袖子捏过去,居然真找着了个物件。
掌心捏着香囊,走向晕出黄色光晕的西边屋子,敲了敲门,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从摄政王的追杀脱身之后,他再没经历过这样紧张的时刻。
望霁娇小的脸仰头看他,细微的呼吸同他一样急促。
“我……我送你样小东西。”子煦突然窘得很,左手搔搔后脑勺,右手将香囊塞进她柔软的手中。
望霁面带诧异,低头看自己的手掌,绣着并蒂莲花的香囊,散着麝香的沉稳香气,双手微颤,再抬头的时候脸颊苍白,“你拿别的女人送的东西转送给我,当我什么人!”往他掌中用力一塞,将不设防的子煦推出去几步远,重重摔上门。
呆若木鸡,过了好久,子煦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往东面走,走出去两步,见着一脸幸灾乐祸的子昊靠在廊柱上。
“你出来干什么?”正灰心丧气,被他这么嘲讽地看着,恼羞成怒,却勉强克制着,毕竟和弟弟没关系。
子昊这人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火急火燎地往外走,肯定要干大事,我怎么能错过呢?”上前一步,从他手中半拿半抢地夺过香囊,“啧啧啧,哥,你人在钟山里头,红颜知己倒也没落下,谁送的?”
“我,我,我不知道!”子煦自觉甚是无辜,他的玉佩丢在了军帐中,全身上下只有这一样送得出手的东西,怎么反而捅了篓子呢,“怎么就是女人的东西呢?”
“并蒂莲花,要和人白头到老啊,女工做得这样精致,总不见得是你自己做的吧?不是你做的,却带在身上,还不是旁的女人送你的?旁的女人送你的东西,转送给小姐姐,当小姐姐什么人!”子昊显然听到了她的话,特意学了戳他。
先前还觉着和弟弟无关,可他显然在看笑话,子煦吼道:“你这么明事理,也不拦着我,故意看你哥笑话?”
“你贼兮兮地跑出去,又不告诉我干什么,要是我知道肯定拦着,哥,消消气,消消气!”子昊嬉皮笑脸地上去揽住他的肩,往屋子里走,用眼神示意望霁的屋子,压低声音道:“别让小姐姐听着了,回屋说。”
子煦垂头丧气地将香囊丢在桌上,坐在一旁。
“哥,你也太蠢了,人家小姐姐明明喜欢你得厉害,你却这样低三下四地去送礼物,被人打脸了吧?”子昊翘着二郎腿,眯着眼,难得在和子煦的对话中占领了制高点,甚是得意。
“她,她,喜欢我?”子煦来了精神,抬头看子昊,难掩喜悦,“我看不出来,而且,现在她也不喜欢了吧?唉,明天就要走了,今天还这样……”
子昊突然把桌子一拍,“哥,你可是要夺天下的人,有点儿自信有点儿出息成不?今儿幸亏有你弟在,就帮你把小姐姐的真心逼出来。”挑了挑眉,凑到子煦耳边低语了一阵,看到他还将信将疑,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连连点头,“照我说的来。”
夜渐渐深了,久违的月亮,挂在雪后的夜空,将雪地照得一片晃眼的白。
沉重的刀斧声在木屋背后响起,一声声,一道道,劈了近半个时辰。
“小姐姐!小姐姐!不好了,我哥!”子昊连滚带爬地敲响望霁的房门,带着哭腔,“我哥他……”指向后院的方向。
☆、初体验(一)
望霁奔到廊檐下,却找不到自己的小靴子,咬咬牙,赤着脚踏进雪地,向屋后跑去。
银白的月光洒在莹白的雪地上,远处山林的阴影在很远处,近处只有满地的柴,和背对着她蜷缩着的子煦。
望霁跑到他身后,一手抚着他的脊背,“你怎么了?”连叫两声。
子煦突然转过身,望霁一个没站稳,险些跌倒,他急忙揽住腰,仰头看她,满眼都是得意的笑意,“担心我?”
她一怔,猛地挣脱开他的臂膀,一掌极重地拍在他肩头,满眼愤恨地转过身,脚下一个趔趄,顿了顿,一瘸一拐地往木屋的方向跳跃。
子煦的笑意僵在脸上,看她的样子吃力极了,起身跟在她身后,却看到她已经跃上廊檐,蜷缩在地板上,抱住双腿,头脸埋进膝盖,过了好一会儿,才重又站起,走回房间,又一次狠狠摔上门。
他蹲下身,看地上两行脚印,印出脚丫的形状,后跟一个椭圆,中间断了一截,才又是脚掌的形状,前面五个脚趾圆乎乎的,深深踏在他心上。
“哥,我,没想到,她气性这么大。”子昊这下知道捅了大篓子,老早躲回房间,谨慎地看着走进门的子煦。
“你哪儿学来的破招数?”子煦指着他的鼻子。
“先前她甩脸子了,你越是求,她就越是瞧不上你;她这么一跑,女孩子家家的心思不就全露出来了吗,一时害羞,你再腻乎些,就成了,怎么知道……”子昊一边拍大腿一边沉痛地叹气,“这招式我和卿远屡试不爽,怎么到这小姐姐身上愣是没用呢。”
“你和卿远!”子煦点点头,强忍下怒气,“你和卿远!”原地转了一圈儿,大喝一声:“你和卿远跟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调情,学来这么不三不四的招数,还当自己是个情圣了!”
子昊战战兢兢起身帮他倒水,被他推开,又被骂:“你拿她的鞋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藏她的鞋!”
“说到鞋,她连靴子都不穿就奔你去了,你不觉得,心里挺,挺那什么的?”子昊冲他挤眉弄眼,想要讨好。
“心里挺疼的!”子煦一连敲了子昊额头三下,下下听着响,这才稍稍解气,自顾自地在床边睡下。
望霁回屋后在跳动的烛光下,画完一整幅地图,才窝进被子里,望着窗外劈完又码好的柴火,内心一股股潮涌,她觉得很值得。
带着难舍的情绪,她仍旧在日光中醒来,收拾妥帖,拿上地图,打开房门,看到子煦立在门口。
“我身上没有能送你的礼物,才拿了那个香囊;我应该好好和你解释,而不是装受伤。”子煦语速极快,说完之后静静看着她。
出乎意料的,她淡淡一笑,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我们走吧。”
她洒脱的样子,别说子煦,就是花天酒地惯了、阅人无数的子昊看了也是一愣,咂咂舌。
天上的雪是停了,地上的雪却那么厚,三人艰难地爬过两个山头,终于看到大营和军帐。
望霁将地图交到子煦手上,“大雪过后,阳关东面五里处的天池会冻结,那里视野开阔,一马平川,你们抓紧时间过去。”说着后退两步,摇摇手,就要返回。
子煦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隔着厚厚的皮毛斗篷,握到她的胳膊,手上又紧了两分,“天快黑了,你一个人没法回去。”
“方圆几十里我都熟悉……”她伸出左手想拉开子煦的手。
“我不能让你这样回去,明早。”子煦抿抿嘴唇,“明早,让侍卫护卫送你回去,我要听到他们亲口说看到你回到家,才能放心。”
望霁俯视一眼谷地的军帐,思索了会儿,“好,我在这儿住一夜。”不再挣扎,跟在兄弟二人身后向大营走去。
“二皇子回来了!”“二皇子!”见着他们的兵士激动地呼喊。
子煦不安地低头看望霁,先前他隐瞒了身份,这下她知道了,一定会愠怒。然而她只稍稍瞪大双眼,而后面色如常。
三人一路走进主军帐中,子煦的舅舅,宁铮道,正负手立在帐中,听到声响,转过身来,锐利的目光从望霁身上一扫而过,“失踪七天?”沉沉的语调,听不出愠怒或担忧,不怒自威。
还未等子煦反应,子昊拿过望霁手中的地图,上前道:“在雪地里见着这个猎户之女,她自称从阳关绕行而来,我们跟着她想去看绕行路线,不妨被大雪封路,只能在林间歇了七天,雪一停就回来了,这条路线还没能证实。”
饶是善于掩藏情绪,宁铮道眼中仍然闪出欣喜的光,忙打开地图,看完眉间川字更为深刻,“来人,把这个女人抓起来。”
佩刀的侍卫掀开门帘,带来刺骨的寒风。
子煦几乎下意识地站到望霁的身后,隔开正欲伸手的侍卫,“舅舅,这是干什么?”
“宁军有的是熟悉梅岭山的兵士,阳关之险,古而有之,从未听说过能够绕行,况且她画的这条路,是终年流动的天池,怎么会有路?摄政王的手,伸得可够长的。”
“兵士再是熟悉梅岭山,却也没有长期生活在雪线上的;即使有在雪线生活过的,却也没有在大雪天路过天池的。”望霁倒一脸无谓,甚是坦然,“我在山里活了十六年,每一寸土地都熟悉。大雪过后,天池会有冰封,快则三四天,慢则七八日,立刻化了,极少有人看得到,你们要是错过这个机会,就只能去走险峻的阳关了。”
这几句话有点分量,宁铮道捋了捋自己灰色的胡须,眯着眼思虑了会儿,“先关起来,我派一队兵士探探虚实,若所说为真,自然重谢;若所说为虚,那么……”狡黠的眼睛欲言又止,从望霁身上移到她身后的子煦身上。
子昊眼疾手快,推搡着两个挤进来的兵士出门,而后嬉笑一张脸,拉住望霁的手腕凑到舅舅跟前,“小姐姐待我们很好,关起来太可怜了,舅舅,求您给她个遮风的军帐、暖和的皮褥吧。”说着还略带猥琐地捏了捏她的手掌。
她也配合地没有挣扎,只低头等候发落。
子煦心里空荡荡的,本该他挺身而出,这会儿却看着弟弟为她强出头。
好在子昊这几年在镇南宁侯府里,仗着是个长相讨喜的半大男孩儿,又深得外婆的欢心,撒娇撒惯了,大伙都宠着他,宁铮道也不想逆了他的意思,挥挥手像哄孩子似的,“就,在你帐边简单安置下,派两个人看着。”
子昊子煦的军帐相邻,于是望霁就被安置在二人之间,位置是子昊选的,深得子煦的心。大战在即,作为主将,万万不能在一个女人身上腻腻歪歪的,于是满肚子花花肠子、不干正事的锅,就让肆意惯了的子昊来背。
子煦坐在军帐中,听各路军将汇报七日来的情况,一听就是一个多时辰,其实七天大雪,大军也只能原地待命,只是派去阳关的人马仍然有去无回,那上面有什么在等着他们,也就不难猜想。
帐外夕阳西下,血红的霞光,就像无尽的鲜血。子煦心系探路的那一队兵士,心中惴惴不安。先前他相信望霁,这会儿他想相信望霁,却不得不考虑起倘若她不能信。方才太过冲动,这会儿回想,舅舅的第一反应才是他应有的态度。子昊有句话说得对,他是要夺天下的人,断断不该为初初相遇几天的望霁分心。
“放手!”外头传来尖细的声音。
刚刚独自静下的子煦立即跑出帐外,就看到看管望霁的一个兵士抱肩在帐外朝里看。子昊几乎同时和他奔到帐边,见得另一个兵士抓着望霁的长发,抬手给她一个耳光,手背上一个红红的牙印,她的前襟被撕扯过。
一股暴怒的情绪在子煦心头腾起。
“啪啪啪”十来个耳光将军帐中作威作福的兵士打得爬不起身,子昊撸了撸袖子,单膝抵着他,又左右开工打了几十下,直打得他嘴角流血,才站起身,冲外头叫道,“把这两个不得好死的拖下去,换两个我帐外的人来。”
子煦一言不发,伸展开自己捏得发疼的指节,将跌倒在地的望霁扶起,之后顺势揽在自己怀里,在子昊的眼色中,避开外人的视线,回到自己的军帐。他用一条墨蓝的绢子拘起一捧雪,半蹲半跪在坐着的望霁身前,右手拿雪给她敷脸消肿,左手抚过她的刘海、脸颊,停留在尖细的下巴上。
望霁低头凝望他,一双水灵的双眼,如怨如诉,可她却一言不发。
“这帮禽兽,是我不好,疏忽大意了……”子煦的嗓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简直低不可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看她被打,像眼睁睁看着珍视无比的琉璃盏被人摔碎,那种气愤,简直叫人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