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斐被那男人从马上卸了下来,被他推进了昏暗的车厢中。门从后方“砰”一声关上了。这辆马车应该是经过改装的,窗户用铁枝封死了,只从缝隙中,泻入一线一线银白的月光。在这样的冲力下,她本以为自己会狠狠地撞到车壁上,结果,鼻子却碰上了一个带着淡淡苦药味的身体。戚斐:“……”就在她跟前,洛红枫盘腿坐着,平静地看着她,一语不发。戚斐悚然,艰难地扭动了一下身体,硬是直起了腰来,从他的身上离开了。第一个反应,就是洛红枫让刚才那个妖人绑了她过来。但是,目光在触及了捆着洛红枫手腕的那几圈粗糙的麻绳时,戚斐就整个人都囧了。看样子,洛红枫竟然也是被人抓来的?他这么神机妙算,怎么会有这一天?再想一想,与洛红枫、她、她身后的薛策及裴文瑄,都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且一定认识她的人,似乎就只有那一个了。戚斐压低声音:“外面的都是裴文玏的人?你怎么会被他们抓住?”不知抽了哪条筋,又脱口:“你之前是不是已经跑路了?”洛红枫微微一笑:“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只是出去暂避一下风头罢了。”戚斐:“……”居然没有否认。他是怎么卡住这个时机跑路的?“可惜……”洛红枫停顿了一下,语气中,仿佛染上了一丝淡淡的遗憾:“运气不太好,在路上被抓住了。”戚斐:“……”他为什么还能这么淡定?要知道,裴文玏会落到今日的田地,可少不了洛红枫补刀的份儿。现在裴文玏肯定已经恨死他了。落到他的手里,洛红枫怕是会生不如死。戚斐试图挣动绳子,心中生疑:“可是,高子明没有保护你么?他人呢?”洛红枫道:“不知道,应该还活着吧。”戚斐:“……”也是。一个人再算无遗策,也很难凌驾于绝对的暴力之上。裴文玏是在岘州被党羽救走的。岘州与蔺州,不过一条河川之隔。在逃难过程中,他们应该是被冲散成了几波,有一部分进入了蔺州。恐怕,在高子明护送洛红枫离开洛家庄的路上,恰巧遇到了流落在外、正在被追杀的裴文玏的部下。这伙人,眼下正被朝廷通缉,成为了众矢之的,手里的筹码,自然是越多越好。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先遇到了与自己主子有仇的洛红枫,再遇到了她。一个可以抓回去泄愤,一个可以充当人质,便将他们一前一后地抓来了。高子明的武艺是很高强,可他只有单枪匹马,要说打过这些人,也是颇为勉强的事。那个挟持她的陌生男人,是北昭人,估计是裴文玏以前的心腹。他们见过师昀,那么,认得她也不出奇。如果他真的被耿山送入了城中的医馆,势必会暴露出自己的身份,等于是自投罗网。所以,他拼死也要挟持她,突出重围。戚斐垂头,迅速理清了事情的脉络。只是,为什么裴文玏的人里,会混入了那么多的羯人……在黑暗中,月光在她苍白的颊上一下下地掠过,忽明忽暗,现出了脖子上的血痕。洛红枫目光一暗:“你的脖子在流血。”说着,便似乎想抬起手来,碰一碰她。戚斐的脖子其实一直隐隐作痛,但跑了那么久的马,估计血已经凝结了。只是因为部位的原因,看起来应该挺吓人的。她往后一缩,说:“只是被匕首割了一下。”洛红枫的手在半空停住了,缓缓收回:“你是怎么被捉住的?”戚斐:“……”她应该回答说“我是在去捉你的路上被捉住的”么?这么回答的话,这天就聊死了。就在这时,随着马车而行的几个羯人,仿佛已经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了,狠狠地拍了几下马车壁,用生硬的北昭话吼道:“说什么呢!不许聊天!再说割了舌头!”洛红枫闭目养神。有一肚子疑窦的戚斐,只好也住嘴了。看不见外面的景色,二人一路沉默,只知道他们被带到了很远的地方,沿途都是无尽的荒野。直至进入了一座残破的城中,才开始听见人声。戚斐与洛红枫透过了窗棱上的铁枝条,见到了外面的景色。看建筑就知道这是一座北昭的城池。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噤若寒蝉,死气沉沉。街角巷陌,都是恶战之后留下的残垣、散落的箭矢、飞溅的血肉。随处都是北昭守城军的不成型的尸体,被堆在了道路两旁,天气炎热,已经滋生出了苍蝇和腐臭的气息,令人作呕。很显然,这里不久前,曾经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攻城之战。见不到平民百姓的踪迹,倒是见到了不少满脸凶悍、眼冒绿光的羯人,披着守城军的铠甲,拿了他们的武器,在路上游荡。还见到了某些羯人抡起武器,硬是砸开了百姓的家门,破屋而入,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了凄惨的求饶声和哭泣声。……洛红枫收回了目光,面无表情地说:“进城时我看见了,这里是栾城。”戚斐惊怒交加,这才明白,裴文玏为了重新起势,居然将主意打到了羯人的头上去。归墟之战中,羯人被北昭与菏阜联手尽数驱逐出了草原。但在北昭的国境内,其实还是存在着活生生的羯人的,那就是被裴文玏俘虏的、停在关外,迄今还没有被处决的三千羯人残军。裴文玏已经落魄至此,只靠那两百多个死士,根本无从东山再起。所以,他将这些曾经在入侵北昭、杀伐抢掠、茹毛饮血的丧心病狂的战犯,都放了出来,编入叛军之中,收为己用。同时,为了建立据点,不惜将屠刀伸向了好不容易从战火中逃离、可以休养生息的北昭百姓。有了这三千多人的兵力,他们瞬间便占领了岘州南面的栾城了。第137章进了栾城, 就是叛军的地盘了,押送戚斐与洛红枫那些人的神色显然放松了许多。车子没有在路边停留,直接往栾城的太守府开去了。在几天之前的攻城之战中,栾城的太守指挥守城军拼死抵抗,在城池沦陷后,涌入的羯人割下了他的头颅, 插在了矛子上耀武扬威。太守的一家老小,没跑掉的如今都被关在了地牢之中。防备森严且在城中条件最好的太守府, 也被裴文玏占据,成为了他和他的心腹现在的住所。早前, 在叛军入城时,太守府已被扫荡过一次。羯人破城之后有多凶狠,戚斐在刚来到这个世界,即信阳城破的那一夜就领教过了。太守府中, 花园、桥廊都有被践踏和毁坏的痕迹。花盆破了,洒出了沙土。瓷器的碎片被随意地扫到了墙角。鱼池子里, 还飘着不知从何处落下来的纱帐。看来,裴文玏现在的处境是真的不好,已经没有那个功夫去挑剔住宿环境了。很快,戚斐就在前堂见到了裴文玏与他的那几个副将了。裴文玏穿着一袭深红色的平素绡衣袍,头戴玉冠,派头与从前没什么两样。但他的神态, 明显与之前的意气风发大相径庭, 脸色憔悴发青, 眼眶凹陷,眼珠里血丝密布,充满了穷途末路之人孤掷一注的狠意。人靠衣装。但如果一个人的状态实在太差,再光鲜的打扮也掩盖不了他的颓废,反而还会衬得他更失意。“殿下,人已经带来了。”那名捉了她来的手下将她和洛红枫往前一推。裴文玏的目光阴森森的,在她和洛红枫身上扫过,在洛红枫身上停留了更久,那模样,仿佛想将他活生生地咬死了,再吞进肚子里。在群狼环伺中,戚斐心里有些惊慌,下意识地,就往洛红枫的身边退了一步。她这一动,周围的羯人瞬间亮出了刀剑,将他们两人围在了里面。最开始垂涎过戚斐的那名羯人堆着笑,用生硬的北昭话说:“殿下,您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女人?”裴文玏看了这个羯人一眼。他如今虎落平阳,不得不借这群从前他就瞧不上眼的羯人的势,才有机会重返权力巅峰。只是,虽然他在名义上是叛军的首领,可实际上,羯人并不好操控。眼前的这人,便是这三千叛军被俘虏前的一个头目。为了稳固军心,他必须与这个蛮夷人打好关系。一看他表情,裴文玏又怎会不明白对方的心思。目光在戚斐的身上停顿了一下,他冷笑道:“这可是裴文瑄的女人,连上战场都要带在身边。我还要用她来做筹码,和那边交涉。等裴文瑄给了我想要的东西后,这个女人就给你们随便玩吧。”那羯人露出了笑容:“那就先谢谢殿下了。”戚斐:“……”裴文瑄的女人……就这智商,这观察力,她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裴文玏当不成皇帝了。作为人质,戚斐被关进了栾城的地牢中。她是一个重要的筹码,在见到裴文瑄之前,裴文玏是不会随意动她的。而与她一起来的洛红枫,就不见了踪影,不知道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去。戚斐一个人抱膝坐在了地牢中。这里远离地面,只有一盏烛火照明。她靠着墙,心脏就仿佛那盏烛火,也跟着七上八下的。她本以为,洛红枫一定会被裴文玏大刑伺候,不死也至少得被扒掉一身皮。好在,当天的深夜,走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戚斐睁开眼,就看见洛红枫被押送着,从她的前方走过。一阵锁链响声后,他似乎被推到了她旁边的牢室里去了。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堵不厚不薄的围墙。方才那极快的一瞥,戚斐似乎看见了洛红枫的嘴角和眼角,都带了一些淤青的伤痕,估计还是吃了皮肉之苦。但好在没有她想象中的什么大片血迹、断腿断脚之类的伤。等那几个羯人离开之后,地牢里没有声音了。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在这里,洛红枫和她反而是同一阵线的人了。戚斐慢慢地挪到了围墙的最外侧,靠近铁栅栏的那个地方,问道:“你怎么样,他们带了你去哪里?没有对你用刑吧?”那边静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追随裴文玏的副将和死士,在攻城战中,伤亡颇重,他还需要我。”听位置,洛红枫应该就坐在墙的另一侧,与她背对着背。戚斐明白了。羯人就好比凶恶又残忍的野兽,一不留神可能会反咬主人一口。真正会全心全意地保护裴文玏的,是他的副将,还有那两百多个死士。羯人眼下服从于他,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积威和许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身边有人护着。不然,一个空有威势却无实力的皇子,谁会理会他。所以,裴文玏肯定要大力保下自己的人。每多一个人站在他这边,他就多一分安全的保障。栾城的郎中,没死的基本都被裴文玏抓来救人了。但他们医术再高强,也比不过洛红枫一根手指头。所以,裴文玏再痛恨洛红枫,也暂时不会杀他,因为他还需要洛红枫给自己的部下治病。戚斐想着,忽然听见了一阵瓷片撞击石头的声音,洛红枫在那头低咳了几声,声音很低微:“手,伸过来。”犹豫了一下,戚斐将手伸了过去,在空中晃了晃,触到了一只冰冷的手。那只手里,握着一个瓷瓶。是金疮药。估计是洛红枫在医治那些心腹时,顺手牵羊来的。“多谢。”长廊昏黑,烛光幽暗。深夜最安静的时刻,戚斐没有半点睡意,用指腹拭了一些金疮药,往脖子上的伤口抹去,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洛红枫,你是什么时候记起以前的事的?”那边沉默了许久。戚斐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见他淡淡的声音:“在被刺杀裴文玏的刺客所伤的时候。那你呢?”明人不说暗话。戚斐可以从洛红枫的异常表现推测出他的记忆恢复。洛红枫那么聪明的人,肯定也能察觉她的问题——就光是知道那个密室和断情香解药的存在,就是很不可思议的事了。这些秘密,原本该留在各自的肚子里。却偏偏,他们一起被困在了这个地方,有了独处的时间。“我比你早一点,但记忆并不完整。直到最近,才想起了一切。”戚斐仰望着那口扁扁的天窗,吁了口气:“我渐渐想明白了很多事。你当初,让师昀假扮成我去下毒,陷害我的时候,是不是早就设计好了,之后要让师昀来为我顶罪?”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洛红枫记起了前世,还要陷她于不义。因为他早已准备了后招。将她囚入牢中,只是障眼法罢了。“我本来是要去接你的。”洛红枫沉声道:“你不必逃,我不会真的让你被处死。却没想到……”机关算尽,却算不到她会在裴文瑄等人的帮助下,提前逃出了那座牢狱,并消失在了人海之中。更想不到,她会突然晕倒在了洛家庄的后山。在发现她的时候,洛红枫的心里不是没有闪过怀疑和惊愕。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和失而复得的狂喜。此后,她装作若无其事,在洛家庄住了一段时间,在他放下了戒心后,迅速逃离。他赶回来后,也的确遣人去追过,结果一无所获。如今看来,她的身边,应该是有高人在护送,行踪才能隐蔽得那么好。戚斐说:“你记起了前世,同时,也想起了那个愿意为你去死的、对你忠心耿耿的师昀。你急于用人,所以,明明你和她的偶遇是在一年多后,你还是迫不及待地去找她了,有目的地将她从妓院里救出来,还教她放火毁灭罪证,顺便为自己报仇。”洛红枫平静地听着她剖析自己的计划,没有反驳。“之后,你和裴文玏做了约定。你为他提供断情香和师昀这个人,给了他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法子,去帮他铲除他的眼中钉——裴文瑄。裴文玏则答应了你,等我落到他的手里之后,他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弄出来,送到你的身边。这是你原本的计划。”戚斐顿了顿,说:“可我想不通,你是怎么将那些证物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到裴文玏的书房里去的?”这话刚说完,对面黑黝黝的牢室里,忽然传来了一阵低微痛苦的呻|吟声。戚斐一怔,辨认了片晌,头皮霎时有些发麻——对面的牢室的天花板下,居然用钩子挂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形物体,衣衫开裂,披头散发,应该是被人用过重刑的,看不清相貌,只知道是个男人。这个血人,应该一开始就在了。只是因为地牢里很暗,他又一直没有发出声音,所以,她进来半天了,都没有瞧见他。洛红枫道:“裴文玏的管事。”“……啊?”戚斐回过神,一时分不清洛红枫是在回答她之前的问题,还是在说对面的人是裴文玏的管事。“裴文玏在少年时,曾经与他的母妃回到封地短住过一段时间。因性情跋扈,他活生生地打死过好几个奴才。”洛红枫的手搭在了膝上,倒是没有隐瞒,淡淡地说:“但其实,其中有一个婢女,并不是被打死的,而是下身大出血而死的。”那个婢女的名字,叫做香兰,是深受裴文玏信任的那名管事的侄女。一个十三四岁、活泼乖巧的小姑娘。香兰的父亲将女儿送到了自己兄长身边去,本意是谋求一份好差事,希望兄长好好看顾这个侄女。然而,在一个风雪夜里,她死去了。杀死她的不是裴文玏。而是那一个总是笑眯眯的,看着很和气,实则是个衣冠禽兽的伯父。香兰死后,她一家人都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她是不小心摔入池子淹死的。这段往事,也就只有当年的几个老婢女及很少的人知道了。洛红枫会得知,自然不是他开了天眼。而是因为,上一辈子,他与裴文玏在归墟之战共事时,与那名管事有过交集。这个老不死的,做了亏心事,又在战场上见多了血光,连夜噩梦,就忍不住找洛红枫看诊,同时,将这段丑陋的秘密往事,透露给了洛红枫听。这就成为了一个豁口。这一世,洛红枫寻回了知情的人,将真相告知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香兰的父亲听。香兰父亲得知了真相后,当场就晕了,醒来之后涕泪纵横,悔恨交加。他与管事是亲兄弟,相貌身材本就极为相似。在光线不佳的夜晚,就更能以假乱真。就和师昀下毒的时候一样。根本不需要引开裴文玏府邸里的护卫。香兰的父亲,只要披着管事的马甲,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出书房了。戚斐还记得在第三次套娃中,她就听路人说过裴文玏在封地打死奴才的往事,没想到里面还有一段内情。现在看来,香兰的父亲在偷埋证据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府。对面牢室里的那个血淋淋的东西,应该是东窗事发后,被裴文玏问罪的管事本人了。刚才还觉得这个老家伙有些凄惨,现在,戚斐只想啐他几口,骂几句活该。洛红枫玩弄人心也算是到了极致了。利用了香兰父亲对杀女仇人的恨意,驱策他为自己办事。不过,在无形中,他也算是为香兰一家报了仇了。戚斐有些出神,便听见洛红枫又说话了。“你这一世,没有来我的身边,倒是提早和薛策遇上了。”在这么寒凉的地方,洛红枫的身子似乎有些吃不消,连咳了好几声,低声道:“重来一世,你还是跟了他。”戚斐笑了笑:“我当然会跟着他,因为我喜欢他。”洛红枫不语。戚斐望着天窗,轻声说:“不过,两个人要走得长远,也不能光靠男女之间的喜欢维系。道不同不相为谋,薛策与我在很多事情上的想法是一样的。我认可他、欣赏他、也会被他那样的人吸引。所以,无论再重来多少次,我和他最后都会走到一起去。”“怎样的人?”“洛红枫,洛庄主,我知道你小时候,过得也很不如意。可最起码,在物质上,你没有被亏待过。在洛家庄,你内心孤独不快,但也有成群的仆从服侍你,不需要为了衣食住行而苦恼。而薛策,从小便失去了栖身之地和唯一的朋友,连最基本的温饱也没有保障,他穿着死人的鞋子,冬天时后脚跟皲裂了流出血来,会把鞋垫粘住,他捡地上的东西吃,流浪,挨饿,挨冷,当乞丐,遭人白眼,还被路边的恶仆随意殴打……”戚斐数不下去了,缓了缓,续道:“薛策所历的艰辛,绝不会比你的不易少。可他经历再多坎坷与伤害,朗朗正气与赤子之心一直都在。他从来没有用自己的不幸为理由,挥刀向更弱者,也从未视无辜的人命为草芥。这就是他和你的不同。”洛红枫无声地捏紧了拳头:“是,我承认,他的处境比我艰难得多。可他的幸运便在于,总能在艰难时遇见你,我却没有那样的运气。”他没有询问她为何会知道这些,大概已经不重要了。戚斐没有说话。“他的父母早逝。但至少,他们真心爱着薛策。即便死后,也能给薛策带来慰藉,我的父母活着的时候,给我的感觉还不如死人,每每让我怀疑自己为何要出生在世上。如果我也和他一样,遇到了你,未必就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洛红枫的语速,不知不觉便快了起来。那种深藏在心底多年的不甘,仿佛再一次难以自抑地涌了出来。说完,他闭目,缓缓地吁出口气,平复下来,才沉声道:“不过,这一世的你跟了他,倒是健健康康的,也挺好。”戚斐淡淡地说:“我的身体,本来就很健康。前世的我原本也可以无病无痛、平平安安地活到子孙满堂的年纪的。”她点出了这句话后,墙壁的那头,骤然陷入了一片几近僵硬的死寂中。“你与薛策父母的恩怨,跟薛策、跟我都无关,他甚至连自己的父亲都没有见过。叠加两代人的仇恨,套在我和薛策身上,没有道理。”戚斐挠了挠脸颊说:“你怪罪薛策害死了我,也同样没有道理。他的确闯入了我的生活中,但没有害我,相反,他给那个被疾病压垮了精神和身体的我,带来了许多的活力与快乐。”戚斐道:“其实你比谁都清楚,那时的我,身体已是江河日下,就算没有薛策闯入,也是活不了多久的……归根结底,我一个健康长寿的人,会变得那么孱弱,还早早逝去,是拜谁所赐呢?是你啊。”洛红枫低喝:“别说了。”戚斐垂眼,如他所愿,闭了嘴。反正她也已经表达完自己想说的话了。洛红枫的心里,大概一直不愿正视自己才是让她早逝的元凶的事实。而且前头又有了薛榭与绫茉姬的悲剧。故而,他才会混淆了两辈人的冲突,将无辜的薛策,视作了一只替罪羔羊。她已经不知道如何去评价洛红枫了。他不是好人,漠视生命,对许多无辜之人做了不可原谅之事。但说他十恶不赦,狠毒无情,也有些不恰当。他曾经将快饿死的她从死人堆的旁边捡回了洛家庄,给了她一个栖身之地,在刚将她收作养女时,还曾将夜里睡不着的她背去院子里看月亮。可他也是害得她饱尝试药之苦的折磨、早早离世的罪魁祸首。不过,就像她之前和薛策说的一样。那些都是前世的事了。此时此刻,她可以与洛红枫隔着一堵墙心平气静地说话,是因为她早已释怀。那些痛都已经过去了,也一笔勾销了。至于她说出那包解药的位置,还带着耿山去找,则是因为,这一世的洛红枫对薛策出手了,他们的恩怨还没有了却。戚斐把玩了一下金疮药的瓶子,轻声说:“其实你真的不应该想起那些事。就放宽心,做你原本简简单单的洛庄主,不就挺好了。我们每一个人,都跟上辈子不一样了,大家都换了新的活法,你也是。我也不在意以前的事了。死抓着前世的恩怨,带到这一生来,又是何必。”“我不后悔记起。就是记起得有点晚,可惜喽——”一阵衣物摩挲的声音后,洛红枫似乎是扶墙站了起来,慢慢走远了。空气中,只余下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话。第138章此后几天, 戚斐都被囚于此地。洛红枫则是每日都被押着离开, 早出晚归。可以看出他非常疲惫, 估计是要处理的伤员太多了, 况且裴文玏使唤仇家, 肯定不可能将他当人看。那一夜交谈过后,洛红枫对她的态度, 很快就恢复成了正常时候的不冷不热,仿佛那些失态从来没有存在过。见状, 戚斐也心照不宣,当做没和他聊过那些事了。也不知道薛策现在人在哪里。不过可以肯定的是, 他们肯定已经知道她被掳走的消息, 并通过裴文玏部下的踪迹追查到是谁掳走她的了。虽说一直得不到外界消息,仿佛置身在一团迷雾中, 可戚斐相信薛策一定会很快出现。没想到比援军更早来到的,是一场疾病。外头的气候十分炎热,地牢里就是另一个极端, 潮湿阴冷, 条件很差,也没有被子可盖。戚斐一天醒来,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在瑟瑟发抖。额头也十分滚烫, 竟是发起了低烧。裴文玏如今焦头烂额,被要事缠身, 在两天后才得知了消息, 立即就让人将戚斐带出了地牢, 软禁在了太守府的一个院子里,叫人来给她治病。毕竟,裴文瑄都还没来,人质不能这么快就折在他的手里。当然,为免戚斐和洛红枫串通做小动作,裴文玏安排给戚斐治病的,只是栾城里的一个普通的郎中而已。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戚斐因祸得福,离开了地牢,有舒服的床可以睡了。原本每天都可以和洛红枫说几句话,现在一个人被关在房间里,戚斐在某一刻突然意识到,那个总是在她脑海里喋喋不休、限制着她的行动、整天“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系统,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出现过了。仔细算来,就是从第三次套娃开始的。她不知不觉中,已经挣脱了系统的指挥,按照自己的意志走出了很长的路了。戚斐试着叫了它一声:“系统,你还在吗?”系统:“在的。”戚斐:“等这些事情都结束以后,你会消失吗?”系统:“会的呢,宿主。等【太监值】清零的那天,我就会回归本部了。”戚斐吃了一惊:“你还有本部?”系统骄傲地说:“有的,我来自于宇宙联盟ai公会。在公会里,除了我,还有着各种各样的优秀系统,比如【饲养反派系统】、【感化人渣反派系统】……都是我们公会里的业绩标兵呢!”戚斐:“……”不明觉厉。唉,不过,想到系统就要消失了,她还真的有点儿舍不得。系统:“宿主,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的使命,就是实现你的愿望,推动你与薛策重新走到一起。你们he之日,就是我功成身退之时。但也不必那么快就有离愁,【太监值】清零,也意味着9999次生命大和谐的完成。为了你的身体健康着想,建议你们循序渐进,不要急于求成。在这段时间内,只要你需要我,我还是会随传随到的。”戚斐:“……”差点就忘了9999次生命大和谐也是坑的一部分了!在太守府的后院被囚了几天,戚斐的病渐渐好起来了。但一直没有被送回地牢中。据系统所说,现在外面的形势对裴文玏很不利,他应该是暂时没那个闲工夫来管她。栾城本来就不是重兵严守的大城,所以才会轻易地被裴文玏夺了去。城中的粮食储存,在守城战里,已经消耗了一部分了。三千羯人如蝗虫般涌入城池后,在此盘桓了半个月,粮食消耗的速度急剧上升。如果是普通的打仗,援军和粮草供应肯定是源源不断的。但裴文玏现在是叛军头子,不可能有任何的援助。他们守着一座孤城,早晚座山吃空。近日,他们挨家挨户地从城中的普通百姓家里搜刮粮食,还派出了小股军队,去扫荡附近的村庄,并且开始缩减每日供派的食物的量。从以往的一日三餐变成了只能吃两顿,且每一顿都比以往要少了。这种情况持续一时还行,要是长时间都吃不饱饭,早晚会军心动荡。要改变现下的困境,突围而出、争取拿下更多的城池才是解决方法。但是探子回信,北昭的军队已经很接近栾城了。明知道自己经不起消耗战了,裴文玏也不甘心就这样放弃这个据点,更不敢在这个关头分散军去攻打其它已经有了防备的城池。就只能秉行“死守”这一条对策了,并在封死城门之前,尽量搜刮粮食。……天光暗淡,军旗猎猎舞动。栾城以南三十里,裴文瑄所在的大帐中。众人围着一幅地图,正在商议攻城之事。一个谋士提议道:“看探子回信,栾城的军粮储备,根本撑不了多长的时间,我们只需要守住栾城的几个出入口,拖延时间……”薛策的手撑着图卷,冷冷道:“不妥,用拖延法,虽然是可以消耗最少的兵力去打胜仗,但在堵门的这段时间内,首先遭殃的必定是栾城的百姓。”自从知道她被劫走了,很可能已经落入了裴文玏手中之后,薛策就陷入了一种极端暴戾又极其冷静的情绪之中。这三天三夜,他合眼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两个时辰,思维却没有片刻的凝滞,依然一如既往地缜密理智。他不敢想象她现在是什么待遇,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不冷静下来,就更难将她救出。但与此同时,又有一股可怖而暴躁的气,不受控制地在他的血脉里冲撞,仿佛只要一丁点的火星,就能将他彻底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