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出了什么事,竟能劳动父亲来这里看我?”尹义璠淡淡地问。尹洪山静默片刻,沉声轻笑:“你是不是觉得,我纵着从瑢,是想削你的权?是我自己有私心?”“儿子不敢。”尹义璠平心静气地答。尹洪山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我来,是希望你放他一马。”尹义璠淡声道:“父亲这话说得有趣,他现在在我的地盘,开着我的船,偷着别人寄放在我这里的货,您却怎么来让我放他一马?”尹洪山说:“这桩事,你若是出面,我反倒不担心。可你没去。”尹义璠瞳孔一缩----父亲果然是最了解他的人。他没出面,是因为下了决心不留后路。因怕到时候顾忌种种,不能够轻易下杀手。如果他出面了,事情反倒有挽回的余地。尹洪山啜饮一口茶,扫了一眼儿子的脸色,又说:“你做什么打算,我心里有数。你觉得他帮着外人坑害你,他先不顾这点面子上的兄弟情分,所以你也不必一再退让。你装死,也是防着到时候动了杀手,我来做说客----阿璠,你心里对我这个父亲是有怨恨的,要不是今天我来得突然,恐怕你还要拿重伤、假死来搪塞我。”尹义璠轻轻笑了一下:“父亲,外头疯传我死于兄弟争权的时候,你又担心过我的死活吗?”尹洪山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父亲,请回吧。”尹义璠冷静地打断他,站起身来。老爷子半晌没动。良久,才从喉咙里发出笑声来。“韩淇奥的命,你也不要了吗?”尹义璠本已转过身去要走,闻言脊背一僵,却没有言声。尹洪山接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小子的事情。他的命,我尚且能拿捏。”尹义璠没回头。“他在段应麟手里,不会有什么事。”尹洪山反问:“要是他逃了呢?”尹义璠缓缓回身,似乎在揣摩这句话背后的真假。尹洪山说:“这是我最后一步棋,若我说不动你,只好拖他下水。我的人有法子让他逃,也有法子让他以为你被围困在海上。反正从瑢那艘船底有你安的□□。他到时候上了船,给是给从瑢陪葬。”尹义璠笑了一下。“我被围困在海上?这话说出来谁会信?”停了一停,他又道,“即便他肯相信,也绝对不会动什么救我的念头。他那个人----”“他那个人,和他母亲一样。被世人伤透了心,所以轻易不交心出去。”尹洪山低低发出一声笑来,像是嘲讽愚昧无知的孩童。“但从他愿意帮自家一个雇佣兵趟这个浑水来看,他可比他以为的心软多了。而且,你以为他就只为了阿钟,才甘愿掺和到这桩事情里来吗?”尹义璠微微怔然。韩淇奥只为了阿钟吗?这句话蓦然将他点醒。如果只为了帮阿钟,他完全可以回头接触自己,如果韩淇奥愿意,就有一万种方法让自己放下戒心,使尹从瑢的计划进展顺利。可他没有。他只是说,他没有办法保证什么。韩淇奥自己尚且对一切无能为力,不知被推到哪一步哪一个方向,的的确确没有办法向他做出任何保证。可他却要求韩淇奥在夹缝里阐明立场,立足风口浪尖。甚至,任由韩淇奥落到段应麟手里,不曾过问后果。尹义璠沉默地攥紧拳头。尹洪山又道:“现在,你愿意出面了吗?”尹义璠没有看他,走出几步去,才猛地回身,定定看着尹洪山。“如果今天尹从瑢真的死在海上,您恨我吗?”父子无言对视良久。可尹洪山始终没能给出答案。尹义璠垂下眼来,几不可见地微微一笑:“我知道了。”末了他说:“我会出面。但尹从瑢是死是活,就看他的造化了。”一个钟头过去了,海面上仍旧风平浪静。阿钟的船只已经驶出很远,就要朝公海过去。尹从瑢的船还徘徊在附近,等着和尹义璠交手。但是尹义璠始终没来。大哥到底在想什么?他不是这种缩头乌龟啊!尹从瑢在舱内等得越来越慌,片刻后,有人突然报告:“三公子,有快艇驶过来!”尹从瑢面露喜色,又忽然醒过来,想到自家大哥不可能傻到让人开个快艇过来短兵相接,于是问了一句:“能看清是什么人吗?”赵成安?手下拿着望远镜看了片刻,又进来报告道:“三公子,是个年轻人,有点像……曾家少爷。”尹从瑢猛地站起身来:“不可能!”曾家那个窝囊废在段应麟手里呢,怎么可能跑到这里来?手下把望远镜递给他,但这时候已经用不上望远镜了,因为快艇很快就到了附近。快艇上,少年身形单薄,竟穿着一身黑色真丝睡衣,海风呼啸而过,他立在船头微微打晃,仿佛要乘风而去。尹从瑢喃喃道:“这是打得什么算盘?”韩淇奥此时已经到了船边。尹从瑢犹豫片刻,心道,这人毕竟是段应麟心头好,不好直接扔进海里喂鱼。于是让人放他上来了。韩淇奥一上船,就含笑道:“段先生让我来帮帮手,引你大哥出来。”这借口谁听都很拙劣,偏偏尹从瑢听不出来,还当真了,一头雾水地问:“怎么引?”韩淇奥站在甲板上,朝他走近了,尹从瑢终于觉得哪里不太对,等看到他藏在袖子里的□□,已经迟了。随着尹从瑢高呼一声,手下的枪声即刻响起。“三少!小心!”手下们惊呼。韩淇奥迅速拉着尹从瑢挡在身前,那一枪便贯穿尹从瑢手臂,疼得他当时掉了眼泪。“你们这群废物!别开枪!”四下是腰后是冰凉的□□。尹从瑢手臂流着血,眼里疼出了泪,没料到精心谋划,会突然栽到这么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头上,顿时觉得非常愤怒,高声道:“曾少!你这是什么意思?”韩淇奥脱口却是问:“尹义璠呢?”尹从瑢都懵了:“什么尹义璠?你找尹义璠!我还在等他出来呢!”韩淇奥心头一凉,终于觉得哪里不对。段应麟的手下,怎会如此轻易被他制伏,助他逃出来,他一路顺利到达这里,连快艇都恰好有一辆没锁的,直接能开走。他似乎不可能被幸运连着砸中好几次,还都发生在同一天。尹义璠不在这船上?他甚至没出面?为什么没出面?不过几秒钟,韩淇奥登时就明白过来了----这船可能哪里有问题。尹从瑢本就是死路一条,步步都踩在自家大哥挖的坑里,还不自知。而他----是有心人故意让他来的。“尹从瑢。”韩淇奥决定开诚布公,“你要想活命,咱们最好都把枪放下,一起换乘快艇----”尹从瑢根本不听他的话:“你少在这里装神弄鬼!我知道,你就是大哥那头的人,我说为什么巴巴地跑过来,原来是以为尹义璠在我手里----”韩淇奥算了一下距离,就算这时候自己跳海,估计也会被尹从瑢的手下在途中射杀。只能抱着尹从瑢一起跳海方便些。“你……会游泳吗?”尹从瑢怒道:“你什么意思?你又想玩什么花样?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动我,你也别想活着回到岸上!”可是韩淇奥也并不听他的威胁,带着他一步一步往船舷走。尹从瑢当时就傻了:“你想干什么?!你难道还想带我跳海?你敢!”下一刻砰砰几声枪响,尹从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下倒在甲板上,头皮都麻了。抬眼一望,远处正有一艘船驶过来。是尹义璠,终于出现了。韩淇奥有一霎走神,但这一霎,已经足够尹从瑢动作。在感觉到□□离开腰后的瞬间,尹从瑢就重重用头往后一砸,正砸中韩淇奥尚未伤愈的锁骨。剧痛之下,□□当啷落地,两人同时伸手去抢,但却谁都塺抢到,还纷纷扑倒在地。下一刻远处那艘船上传来喊声:“淇奥!跳船!”韩淇奥听出是赵成安的声音,可他侧躺在地,和尹从瑢互相锁住对方的腿,谁都不肯先放开,只因一旦放开,没拿到枪的那人就会立刻丧命。“跳船啊!”赵成安还在喊。韩淇奥和尹从瑢紧紧缠着对方的脖子,韩淇奥缓了口气说:“你没听到赵成安的话吗?”“你以为我会被迷惑?我只要一起身立刻就没命了!”尹从瑢显然已经意识到自己被围剿的处境,这场仗反正已经打输了,他破罐子破摔,乐得拽着一个人垫背 。“你放心,就算这船一会儿真的有问题,沉了炸了,也有你陪葬。”尹从瑢目眦欲裂,颈脉已经回不过血来了,还在强撑着一口气说话。“这场仗我输了,我不服气。是段应麟玩我!段应麟说好了会有后招支援,现在连个人影都不见!”段应麟的话他居然会信,韩淇奥没力气说话,心道,这点才最让人觉得神奇啊。看来段应麟搅和这么一手,不过想坐收渔人之利,反正兄弟相残,尹家是内耗,他什么也不亏,还能趁机把韩淇奥弄回来。天色骤然阴沉下去,暴风雨的前奏却已经炸响----有滔天的浪花跃起,再重重拍打在海面。那一瞬间爆发出的巨大的浪花,非自然能为。尹义璠在舱内也听到了这声响,可是他不能出去。他知道,老三想要的就是他出去。但老三是死是活,他说不准,出面杀兄弟,这事传出去也不好看。只是韩淇奥……他无声咬紧了牙关。第52章曲斌走进来说道:“他们跳船了。不知道淇奥怎么说动了三少,两人一起跳下去了。刚跳下去没多久,船底下的□□就炸了。”尹义璠的脸色十分平静,连曲斌这样惯常揣摩到他意思的人,都得不到任何有效信息。曲斌只好再次请示道:“三少已经落海,三少的另一艘船还在咱们后头跟着,还有阿钟已经带着那批货快走到公海了----”尹义璠漫不经心道:“都弄干净点。还有----”曲斌肃容等待。“段应麟的船应该就在不远处,继续找。”曲斌讶然提醒道:“璠爷,雷达没……”尹义璠摆摆手:“他一定在。”他实在不相信,韩淇奥这么大个人跑出来,段应麟会不知道。老爷子说的话半真半假,现在韩淇奥真的在那艘船上,难道段应麟不会跟来?他不信段应麟会这么轻易放任韩淇奥死在海上。直到曲斌再次进来,这一次,曲斌的声音放得很轻。“璠爷,真的没有段应麟的船。我们的海上监测一点问题都没有,而且……”停了一停,曲斌神色微妙地接着道:“段应麟根本就没有跟来,看起来,他这次只是假意和三少联手,想看咱们尹家的笑话吧。”尹义璠怔然立在原地,先是走出船舱,在保镖环围下走上甲板,不远处那艘船轰然沉默,滚滚浓烟冒出来。大雨砸落,将他额发淋湿,尹义璠望向海面,问道:“蛙人队下去捞了吗?”赵成安小声说:“璠爷,事到如今,您难道还放不下韩淇奥吗?说句不中听的,他这次做出来的事情,实在是让人不知道他到底站在哪边……”曲斌追出来,撑伞到尹义璠头顶,用眼神示意赵成安别说了。尹义璠轻声开口,在各种嘈杂的声响里,曲斌要离得很近,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他二十年来,颠沛惯了,像个没有根的人一样。他心冷得像石头,不会轻易交出心来,为人搏命。我一直以来,也是对他一再寒心。”停了一停,尹义璠平静地说:“但他今天却为了一个我在那艘船上的谎言,不管不顾上去了。”“连自己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才见到的母亲、弟弟都不顾了。”“曲斌,你说这人傻不傻?”看尹义璠的样子,像是马上要跳下去捞人一样,曲斌让人挡在尹义璠前头,见男人只是稍稍站了片刻,又返身回去,不禁松了口气,防风服里边凉飕飕的,后背全被冷汗湿透了。后来蛙人队还是下去了。捞不捞得到,却是另一说。曲斌整整衣服,走到尹义璠边上劝道:“淇奥不会有事,他命大,几次三番都熬过来了,不会偏偏这次就……马上就找着人了。”三体舰最是稳定,但在风浪中依旧有小幅的晃动。尹义璠在略有颠簸震颤的舱内,已经很久没出声。沉着眉也不知在看什么地方,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似的,像是刚听见曲斌的话,扯唇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曲斌从没在璠爷脸上见过,那是一种非常没有把握的,夹杂着愧疚等许多复杂情绪的笑,看得他忍不住难过。“喜欢一个人,是给他想要的。这话我教给他,却是自己始终学不会。”曲斌听见这没头没脑一句话,愣了一下。他觉得璠爷并不是想对他说,更像是在和自己说。尹义璠艰难地抿了抿唇,眉宇间带着仿佛让他一瞬间灰败的痛苦。曲斌望着望着,只觉这真是孽缘。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随着时间的蔓延,这中间的等待几乎给了尹义璠前所未有的痛苦。他在一重重叠加增值的后悔里,无法不责怪自己:他应该早派人下去救人的。一个小时后,暴雨越下越大,尹义璠始终阴沉着脸,一度吓得别人险些不敢进去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