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舌尖抵住口腔里一处,尝尽了血腥味道。“说话!”韩淇奥略略抬眼,心如死灰般看着对方:“他出事了吗?”赵成安揪起他又重重撞过去:“我让你说话!”领口锁紧,一阵窒息,蝴蝶骨撞得车门作响,这一次更痛。他闭了闭眼,听不懂一样重复:“他出事了吗?”赵成安手紧了紧,终于败下阵来:“你走吧。”领口一松,绷紧的呼吸也顺畅起来。可这不是他想要的。赵成安转身,他抬手抓住对方袖口。“这是他的意思?”赵成安回肘给了他最后一击,正中腹部,他猛地躬身,冷汗涔涔而下,跪倒在地上。抬眼,赵成安驱车离开,从头至尾,不见男人露面。而身后,阿钟的车跟上来,见到他跪倒在路边的模样,欲言又止。少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起身,按住仍作痛的胃,回眸淡声问:“怎么?”这时又是那副清冷镇定的神色了。阿钟迟疑了一下:“段应麟说,人要您亲自去领。”韩淇奥垂眸片刻:“好。”初春,四下还泛着一点凉意。透过单衣,有种寒凉自骨子里沁出来。尹义璠彻底没了消息。他尝试过四处询问,却始终只得来无事发生的结果。这一圈打探下来,韩淇奥才惊觉,不知不觉间,段应麟已经在这里扎下根来,与各家都颇有往来,成了一方新贵。内里的盘根错节,段家不知也涉足了多少。难怪……段应麟敢数次对尹家出手。尹从瑢安排和阿钟里应外合,去仓库盗货的日子越发近了,可没人知道尹义璠究竟是伤是好,又对这计划知情几分。他下了决心,几度想打给赵成安,告知尹从瑢的计划,却连电话都打不通了。没料到,这几次通讯却惊动了尹从瑢,问他究竟作何打算。韩淇奥枯坐在繁华又空寂的曾宅里,陷入一片空茫,事到如今,他该作何打算?他又能作何打算?他说,我不想再插手这件事了,却又被冷笑一声打断。“曾少,你知情许多,事到如今告诉我要清清白白脱身?你总归在尹义璠面前已经失信,你不动手,到头来他也会对你动手。你以为我尹家大哥是什么慈善家?”他这时才恍然发现,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无论是不闻一名还是一方家主,他仍是一颗棋子。段应麟约定了一个日子让他去领人,他除了赴约,亦找不到任何谈判的筹码。地点也不是段宅,而是一处繁华背面的销金之所。这里同会所不同,从外头看不过是正派而富丽堂皇一处别墅区,七歪八拐进到里头一幢独栋,才知另有乾坤。几张赌桌安放,荷官清一色俊男靓女,他遍寻不到人,在侍者指点下,推开最里一扇门。下一刻,几乎周身寒彻。腥红沙发上,女孩衣衫半褪,只余几处遮羞,身上置着琳琅餐点,身上正伏着一人以唇逡巡这场饕餮宴,女孩头歪向门口,瞪着一双空茫的眼,像是已经死了。可他看到自己进来的那一霎,她眸中仿佛有光。那享受飨宴的人听到有谁进来,半撑起身子,朝他怒气冲冲一看,正要发作,却没了声音。少年面如白纸,迅雷不及掩耳,摸出西格绍尔,眼也不眨打穿那人肩胛骨。砰一声,惊动全场,有保安闻声冲来,他回脚踹上门,将那流血晕倒的男子掀开,单膝跪上沙发,解下外衣,颤手将她裹住。他想,我都做了些什么。不自量力,与虎谋皮,累身边所有人深陷泥淖。我都做了什么。他咬紧牙关,闭了一下眼睛,一声声地呢喃,对不起。对不起。薇薇安在他怀中闭上眼,簌簌颤抖起来,身后,那扇门外的喧闹声竟停了。他知道是段应麟来了。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一束光倾泻进来,又随着门关上消失。“你不该自责。”身后的段应麟说道,“她明知你天生该是别人的所有物,就不应痴心妄想。你看,你将她视如珍宝,把这么一个毫无干系的人当做朋友、亲人,在我眼中……她却只是个人尽可夫的贱货而已。”少年脊背紧绷,似在忍耐极大痛苦。男人推了推镜框,竟是轻笑一声。“淇奥,我要你知道,即便我不忍伤你,却仍可以视众生为蝼蚁。”韩淇奥没有回头,甚至不曾张开眼:“尹从瑢背后的人是你。”段应麟并不否认。“你以为我放着舒坦日子不过,平白无故跑到这里做个外来客,是为了什么?”“若是只为了你,不免可笑。”“我还为了踏平这片地界,筑我自己的天下。”“什么尹沈孔曾四家……我从来,不曾放在眼里。”他一步步朝少年走近,不染纤尘的皮鞋踩在柔软地毯上,只有轻轻的摩擦声。“你可以带着曾家逃走,可以回头求尹义璠。可现在,这两条路已经被我断了。有我在,你就逃不出这座城。”他的手落在少年颈侧,温柔地。这双手修长、白皙,仿佛不沾尘坱。没人能看得出,这也是一双浸泡过鲜血、罪恶的手。“淇奥,我对你的温柔和放纵是饵,以为总可以诱你心软。但我看尹义璠的处境,也总算明白过来,你这个人不通事理,不讲人情----你就是个没心的东西,只顾着自己的安乐。”说到“没心”两个字,语气不免有些狠意。“可你凭什么觉得,一生安乐这件事,单凭你打滚了几日,当了两天纸糊的家主,就能轻易得到?”段应麟掰过少年颤抖的脸,吻在那道疤痕上。呼吸贴着皮肉,滚烫,凝满□□。“天真得可爱。”掌下的脸孔和身体一般颤栗,余光瞥见少年的手略有动作,段应麟猛地扯着韩淇奥后领,将人狠狠撞上矮几,脑后极致的痛令手掌一松,西格绍尔当啷落地。韩淇奥仰倒在矮几上,头皮贴着冰凉的玻璃表面,伸手要够地面的枪,手腕却被一只脚不轻不重踩住,不着痕迹一碾,韩淇奥登时浑身一抖,脸色惨白。腥红沙发上,女孩被干净的西装外套裹住,目眦欲裂看着这一切,却一个字都发不出。她口中被塞满了固态胶一样的东西,几乎可以黏到上颚乃至嗓子眼,除了呼哧呼哧地用鼻子喘气,什么都做不到。昏暗里,段应麟拾起枪,抵在少年额上,居高临下望下来,感叹,这张脸真是绝妙。紧接着,他举肘重击,精准断了少年的两根琵琶骨。剧痛一霎蔓延四肢百骸,意识业已模糊。第49章段应麟面不改色垂眸。这张脸的绝妙之处在于,越是经受残忍,便越是冶艳。汗湿了漆黑发鬓,散在琉璃表面,一根根发丝分明,映照出某种脆弱的的美。涔涔的冷汗漫过轮廓分明的眉骨、鼻子,下颌,乃至于被咬出了血的下唇。“淇奥,你没有心,我对你如何,也便不必去摸自己的良心,才能权衡一个结果。”段应麟含笑:“想来想去,左不过是我总对着你心软,才次次误事罢了。”他俯身吻上少年流血的唇。“心软是因为还有心。我学着你,也不要了,皆大欢喜,好不好?”极致痛苦里,韩淇奥灵魂仿佛高高抽离出去,想到尹义璠说过的那句话。将心是亡,何献于君。一吻罢,段应麟不以为意拭去唇边的血迹,招手命人进来。“抬出去。”“段先生,这个女的呢?”“扔进海里喂鱼。”“段先生……”有人迟疑道,“阿钟带了几个人过来了。”段应麟正要推门出去,闻言微微一笑,浑然不放在心上。“你只问问他,到底是要那批货救命,还是要这个便宜雇主。”片刻后,那人又回来,低声说“阿钟带人撤了。”段应麟意料之中地颔首,没再言声,推门而去。少年奄奄一息,被抬上担架。没人注意到他缩在袖口的手正按下拨号。他断掉的琵琶骨汩汩流血。那种感觉难以言述。很少人有机会经受这样的折磨,看到自己身上像多了一个窟窿般,血液毫无止境地流出。担架颠簸了一下,将他从半沉眠的状态里唤醒,痛觉一下子席卷而来。进入电梯,电话已经通了,他将手机贴着内侧袖口,却无力再动作。护在担架侧的两人吩咐人抬好了,开始窃窃私语。“这小子什么来头?”“曾五的儿子,曾家少主,听说是段先生养大的。”“养大”俩字出口,带了促狭和男人间的揶揄,又低声道:“从前他在段先生跟前还当个宝贝似的,现在搞成这幅鬼样子……”“辰哥是不是早就想收拾这小子了?”“是呀,辰哥之前埋伏在尹家,就是因为和这小子打了个照面才前功尽弃的。”意识朦胧起来。随着电梯门打开,漆黑的视线里,有光一点点透出来,落在眼皮是红的,像血一样。他指尖感知到电话下的音响有嗡嗡的震动,似乎是有人在听。电话那头的确有人在听。曾寒山接到这个电话,起初很是诧异。因为等了半分钟都无人言语,直到听到叮咚一声,像是电梯的声响,才有对话遥遥传进耳里来。他从那零星对话里得知,他们说的人,很可能是淇奥。一个小时后,曾寒山联络到了仍在外徘徊的阿钟,却被告知,他们把曾少跟丢了。曾寒山坐在沙发里,看着面前略带焦急的阿钟,觉得哪里不太对。阿钟身上还穿着防弹衣,像是之前做好准备去干嘛一样,结果曾少丢了,他带着兄弟没事人一样回来了?“阿钟。”曾寒山压低了声音,问,“我想我们的合约还没有到期,对吧?”阿钟低垂的视线缓缓抬起,对上曾寒山时,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片刻后,他在这注视下咧嘴一笑:“当然,幺爷。”曾寒山敛了敛眼睑,问:“谁干的?人呢?”阿钟保持沉默,曾寒山猛地起身来给了阿钟一脚。这特种兵出身的高大青年被踹得踉跄了一步,又稳稳立住了。半晌,阿钟动了动唇。“段应麟。”曾寒山起身要往出走,阿钟立在原地不动:“幺爷知道他做事有多狠绝?手头又有多少从澳门跟来的心腹?他在尹洪山那里登堂入室,和尹从瑢打成一片,是得到默许的。”曾寒山回过身来:“什么意思?”“尹洪山纵着三子和长子夺权,段应麟拿稳了阵前帅印,他想做什么,现在没人拦得住。”“你呢?”曾寒山冷声道。阿钟一时怔然:“什么?”“你又为什么狼心狗肺,挑这时候站队?”阿钟自嘲一笑,没能回答。可不是狼心狗肺?韩淇奥本可以袖手旁观,因他一声恳求,被拖下水。现在倒好,原本无关的人回不了头,他不单不伸手捞一把,还踩了两脚。任何美其名曰的身不由己,说到底都是自私自利罢了。那日曾寒山并未贸然出头去找段应麟,还准备暂时瞒住曾平阳。曾家势单力薄,除了沈家别无交好。可沈家说穿了和尹义璠是穿一条裤子的。流言早已传得满天飞,说这新回家的曾少,是段家养出来的,段应麟站队尹家老三,他自然也是老三的人。二子争权,前些时候尹义璠又出了事,到现在也不知道是生是死。尹义璠已经很久没有露面过了。有传言说尹义璠已经死了,不过是秘不发丧而已。就在这个关口,一直被大家蒙在鼓里的曾平阳,终于从曾寒山口中逼问出了韩淇奥的下落。“你说淇奥……在段应麟手里?”韩淇奥本来就神出鬼没,曾平阳不愿过分窥视儿子隐私,以为他或许在和尹家那位见面,也不齿去过问。没料到人没影了十余天,曾寒山才说,你儿子出事了。曾平阳愤怒,却也是无能为力。曾寒山为何不出头,是在顾忌什么,她心知肚明。“段应麟对淇奥……怕不会下杀手。”曾寒山安慰她,“如果要杀,也不用等到这个时候。”曾平阳浑身颤抖,陷在沙发里沉默片刻。“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救淇奥。”曾寒山却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他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未必肯。”曾平阳抬眸看他。“阿钟说,那天,尹义璠是被淇奥引到段应麟跟前的。”曾平阳脸色霎时变了。这一夜太过漫长。儃徊方寸、不知何去何从的,并不止曾平阳一人。韩淇奥有时候想及这一晚,都会觉得失真。这是他在段宅养伤的第十三天。他的伤势不算轻,伤筋动骨一百天,直到现在,他每呼吸一下,都会觉得牵动断裂的骨头。他以为段应麟那天能对他下这样的手,可能已经完全寒了心。可到段家后的前两天,他又觉得这件事似乎尚有转机。因为段应麟迟迟没有现身。那位脸上生着三颗痣的“辰哥”,有两次徘徊在软禁他的卧房门口,他知道那人想杀自己,每次对上眼,都惊出一身冷汗,但过了几天对方再没露面。给他换药的医生说,那小伙看着吓人,段先生听说他老来这里晃悠,将他骂了一顿。韩淇奥忽然觉得有了一线生机。他和段应麟走到今天这步,感情早就消磨得差不多了,段应麟将他看得很透,他就是个冷心冷肺、养不熟的东西,除了血脉相连的母亲和弟弟,其它一概可以当成砝码放上天平,就算牺牲掉,恐怕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