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场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韩淇奥手持香槟,与几圈人打过招呼,又被沈代山唤到跟前来,嘘寒问暖。沈代山宠溺曾平阳,自然也对曾平阳的儿子青眼有加。在场诸人本对这个横空出来的增加少主颇有不屑,但好歹后头有沈代山罩着,却也没有人敢给韩淇奥甩脸色。与沈代山寒暄后,韩淇奥走出人群,薇薇安跟在身侧,看他脸色发白,小声问道:“淇奥,你是不是喝多了?出去透透气?”薇薇安被他要过来做了私人助理,不再就职于新艺城。有时候权势是个好东西,哪怕只是虚名。他开口要人,连高雄都得给三分薄面,更何况是约翰,当然没人敢多问一句,当即点头。薇薇安入住曾家的时候,曾五曾细细盘查过一番,确认这丫头一心为了淇奥,虽然有些忧心情到深处生怨怼,但儿子喜欢男人,恐怕就是因为身边没有一个知根知底的跟着,寂寞太久了。说不定有个姑娘,还有日久生情的可能。虽然薇薇安家世出身样貌都算不得好,却也是个女孩呀。韩淇奥自然不知道母亲心中的算盘,他习惯了薇薇安照顾,说是残酷点看,他不过是适应了一段关系,懒得再寻找什么替代品。人类大都懒惰。第47章韩淇奥走出大厅,来到后院。院落深幽,花坛中央的喷泉形状不停变换。他不顾地上灰尘,坐在阶上。薇薇安拿了一盘点心过来,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韩淇奥偏头看她,笑了笑:“我如今不是艺人,你不用这样事事小心。”薇薇安愣了一下,心道,你虽不再是艺人,却比艺人还贵重些,让人不敢轻慢。她想了想,蹲身坐在了身侧,把托盘放下,问道:“那我该怎么待你?”韩淇奥看向夜空,树叶随风而动,发出沙沙声响。“朋友?”韩淇奥想了想,说道:“仔细想来,我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薇薇安先是惊喜,随后又因他的话黯然下来:“我也没有朋友。如果你想,我就是你的朋友了。”女孩朝他伸出手,少年怔了怔,握住,微微收紧,又放开。这一刻,薇薇安终于明白过来,她对韩淇奥究竟是怎样一种刻骨的感觉。那或许叫做共情。他和她那么像。偌大天地间,所有人都有父母,有家,有归宿,曾经,唯独她和他都没有。时至今日,他像是什么都有了,却孤寂地躲出欢乐场,说,我似乎没有朋友。他们像是跌跌撞撞走在这世上的两个孩子,拼命想抓住谁的手取暖。薇薇安眼眶一热,垂眸掩饰,却蓦地瞧见他袖口蹭上了巧克力,当即职业病发作,要去找东西来给他擦。韩淇奥只好独自坐在阶上发呆。有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缓慢又笃定。这样的步声带着鲜明的优越记号,必定是身居高位惯了,凡事都不必仓惶,心中自有乾坤。可这样的步声,越到近处,越有些迟疑,仿佛靠近与否,是件十分挣扎的事情。韩淇奥仄转过头,男人正站在两级台阶之上,安静地望着他。男人脱了西装外套,折好搭在手肘上,透过雪白的衬衣,能看到肌肉的轮廓。许久不见,他似乎稍稍清减了,整个人却温润许多。“尹先生。”他没有起身,就那么与他对视了片刻。尹义璠又下了两级台阶,走到他身侧,坐下来。他们之间隔了一个酒杯的距离。而杯中的酒已经被韩淇奥喝光了。尹义璠看了眼空酒杯,问道:“还喝吗?”韩淇奥摇摇头,目不转睛凝视男人的侧脸:“你瘦了。”尹义璠并没有看他,视线垂落,微微一笑似的:“是。”韩淇奥莫名心头一揪,毫无来由地,想要知道令男人消瘦的原因。“生病了吗?还是太忙?”尹义璠闭了一下眼睛,似乎在克制什么。可他毫无所觉,伸手似乎要去触碰,却被男人抬手打开。“啪”一声,抽过手背的声音震响在寂静的庭院里。喷泉表演告一段落,便显得此刻尤为安静,片刻后,喷泉重新喷出水柱,四散开来。韩淇奥怔怔地僵住手,不明白男人的愠怒从何而来。“抱歉。”他一时哽住喉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习惯了男人的靠近、占有、示好,却惟独没有被如此漠然以对。原来只要尹义璠想拒绝一个人,寒意可以令你冷到骨子里。想想他小打小闹的抗拒,其实并不算什么。尹义璠仍旧坐在身侧,没有再动。可他已经一刻都不想待下去了,起身要走,却被喝住。“坐下。”韩淇奥充耳不闻,迈了两步,又心头涌起一股憋闷,猛地回身重新坐下。“我不知道你在生什么气?”尹义璠静默良久,才心平气和道:“淇奥,你问我要的,我都给了。可是你不能够叫我误会。”韩淇奥懵然不解。“你问我要陪伴,我给了,你问我要爱,我教了,你问我要空间,我放开手,退了步。”尹义璠说到这里,艰难地继续道,“可你不能够明明不爱我,却做这些举动要我误会,以为你心里十分在意我。”韩淇奥有一霎僵住了动作。他原来……是这么想的。我要他误会了吗?韩淇奥忍不住偏头看向男人侧脸。那刀工斧凿过的完美轮廓上,分明有无可言说的黯然。他敏锐地感知到,尹义璠不是平白无故这样想的。“尹先生……”韩淇奥再三盘桓,还是脱口问道,“你知道我和三少见面的事了?”尹义璠轻笑一声:“你看,你连瞒我都懒得瞒。”韩淇奥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的脑子忽然混乱起来,因着这个长夜里,男人无言靠近后,展露出的某种无奈和脆弱。“我没有办法同你说。”韩淇奥静默片刻,才说,“我更没有办法同你保证什么……”尹义璠颔首:“若你站在老三那一头,我到时候是该伤你,还是不伤你?淇奥,你有没有想过你在要我为难?”韩淇奥听到这里,笑了一下。“你一面说知道我每走一步都是迫不得已,一面又要我考虑你的立场,尹先生,你不过想我彻底脱身出来,做回你的豢养物。你要是这么想,就不该顾忌我的痛苦,对我心软,可你偏偏又心软了。”韩淇奥冷冷说:“你不该责怪我。你该问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那你呢?”尹义璠闭了一下眼睛,“你想要的以后里,有我吗?”韩淇奥回答得很干脆:“没有。”他起身,又想起薇薇安似乎去得有些久了,回到大厅中找人,却四处不见她。心蓦地沉下来,他奔到门口,询问侍者有没有一个女孩离开,却发现,她连存放的外衣都没有拿走。他拨了薇薇安的号码,始终无人接听,只好转而打给阿钟。“你在附近?薇薇安不见了……我的助手,立刻查她的手机定位,带上你的人。”他疾步要走出会场,见到尹义璠仍坐在阶上,一言不发绕从他身侧经过,去取车。驶出不久后,阿钟带人跟车过来,打电话汇报。“是段应麟的人,他将薇薇安小姐带走了。”“带去哪了?”“定位显示是段家附近……您和段应麟之间,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韩淇奥齿间发寒。从前他或许还清楚,段应麟再怎么样,也顾念这些年的情分,不会将他如何,但那天段应麟在曾平阳面前想把一切揭破后,他反而不清楚段应麟到底要做什么。段应麟对他还有别的念想,且一直没断。否则他不会偏偏将一个对曾家无关紧要的薇薇安抓走。段应麟若下手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除去为了威胁他,韩淇奥想不出别的原因来。可他如今已经不是从前那般被轻易拿捏威胁的少年了。他轻笑了一声,回复阿钟。“从前揭过不提。若是说刻下,我们是敌人。”停了一停,他补充道,“或许是彼此留有余地的敌人。”阿钟听了这话,心头一突,没再言声,只嘱咐手下小心行事----这一次交锋,恐怕不会很容易就收场。韩淇奥驱车往段宅驶去,片刻后,电话被拨通,是段应麟。“淇奥,你来了。”“你要见我,不必拿我身边的人作饵。”韩淇奥语气和缓,算得上十分镇定,“若你不提其它,我仍然当你是我父亲一样敬重。”段应麟笑了一声:“你误会了,淇奥。我怎么敢拿你堂堂曾家少主的人作饵?你离家这些年,我实在不知道你都如何过活,听说你有这么一位红颜知己,不过是请过来聊聊天,了解一番你的过去而已。你知道,我对你的一切都很感兴趣。”韩淇奥语调清朗,若是身边有人,定能看到他眼底如缀霜雪。“这种方式的感兴趣,我真是敬谢不敏。”一刻钟后,他到了段宅前,阿钟的车子也跟到了,下车来,却脸色奇怪。韩淇奥看出阿钟欲言又止,问道:“怎么?”阿钟在他耳边私语几句,却见少年脸色都变了。阿钟说的是,尹家的车跟在后头不远,不知道是什么意图。他原以为大家伙成了夹心饼干,前后都是危险,看了韩淇奥的脸色,却觉得不是这么回事。韩淇奥拿出手机来,要拨号,却已经晚了。后头遥遥传来枪声,还有车辆相撞的轰隆。韩淇奥猛地上车,想及薇薇安,咬了咬牙,还是吩咐道:“掉头!”阿钟都懵了:“曾少,这是……怎么回事?”却来不及细问,先上了车,才接上通讯。韩淇奥冷冷道:“我们被段应麟耍了。薇薇安不是饵,我才是饵。他知道这场酒会我和尹义璠都必然到场,只要我出现,尹义璠一定会盯着我的行踪,所以他掳走薇薇安诱我来----而事实上,他诱的不是我。”阿钟怔了怔:“他……他要对尹义璠下手?”韩淇奥整个人如缀冰窟,连语气都绝望起来。“他已经不止一次这么干了。”而每一次,偏偏都与他有关。如果这次尹义璠出事,他才是罪魁祸首。沿原路返回,又花了约莫半刻钟。来时的路上出现了报废的车辆,他查看过车牌,不是尹家的车。再往前,却是另一辆改装过的车辆。他认出那是段应麟的专车,铜墙铁壁一般,和尹义璠的座驾有的一拼。段应麟还在此处,或许意味着,伏击失败了。韩淇奥在车中松了一口气,却迟迟没有下车来。阿钟问:“怎么办?”韩淇奥回答道:“等一等,看对方什么动静。”下一刻,段应麟的电话拨过来,韩淇奥想了想,接了。“淇奥,你的朋友今晚也有到场,再往前便是,你不去打个招呼吗?”公路远处,仿佛传来更大的轰鸣与交战。车子滑行的声响,刹车的刺耳长音,以及----地平线上燃起的黑烟。不知谁胜谁负。可他分明从段应麟嘴里知道了另一个噩耗。“尹从瑢……也在?”第48章段应麟轻轻笑了:“淇奥,你放心,这一次尹义璠虽未有准备,却也不至就被我们踩死。今日这出戏是为了什么,你心里清楚。”韩淇奥周身发寒:“是,我知道。”段应麟问:“经过这一次,你觉得尹义璠就算再看重你,还能信你吗?”韩淇奥说:“你想逼我干干净净站队。”段应麟说:“不对。我想逼你认清现实,回到我身边来。”韩淇奥忽地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绝望。“薇薇安呢?”段应麟道:“你何时见我伤过女人?更何况是你的女人。”他这话说得带了些玩味,像是揶揄,又像是警告。那一夜或许是他与尹义璠真正意义上的决裂,无声无息,甚至连面都不必再见。他设想过无数次离开此间,和男人相忘江湖,却惟独没有预料如此不堪收场。他僵硬地坐在车中,回想不久前他们并肩坐在庭院阶上,男人倦然问,你想要的以后里,有我吗?那是尹义璠放到最低的姿态,他以这样一个姿态,来讨要答案。可他们的最终还是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他蓦然觉得焦躁,这样的不安前所未有----远处轰然烟尘的背后是什么?他启动车子,段应麟在电话里问你去哪?他没答,车子绕过段应麟的阻隔往前驶,有点没头没脑,好像眼下什么都没有一路向前这件事要紧。手握着方向盘,有些汗津津的,前方有撞瘪的车子停在一侧,尹从瑢当然不会露面,但这车子里是他的人。他们跌跌撞撞出来,像是受了伤,又很快随着倒退的视野消失不见。阿钟的电话进来,问他,曾少,别再追过去了,会被误伤。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了,骨膜雾蒙蒙隔着一层,抽离神绪一般,追了一公里才想起回复阿钟。“你去把薇薇安带出来。”“那你呢?”韩淇奥再没言声。时间过去久了,追是追不到的,但他这样大张旗鼓,还是要惊动人。前路被人掉头横路阻住了,他猝不及防刹车,头撞上搁在方向盘的手背上,不痛,却显露出了仓惶与狼狈。赵成安下车来敲敲他车窗,竟没有从前的张扬恣肆,似乎不打算甩他脸色。他推开车门下来,只觉赵成安罕有的平静才让人心惊。下一刻侧脸挨了一拳。咣当一声,他脊背撞上车门,骨骼生疼。“今天这件事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赵成安压低了声音,眼眶泛红,一手揪住他的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