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淡淡地道:“若是只凭你一句话,我便答应与你联手,我这五十多年可真是白活了,也不用去快活岛了,不如现在就投海自尽吧。”
王怜花笑道:“杨左使是不相信我的诚意了,这也难怪,我确实拿不出什么东西来证明我没有包藏祸心,而这里也实在不是谈话之地。”
杨逍仔细看了王怜花一眼,语气仍是漫不经心:“哦?”
王怜花低声道:“杨左使难道没有发现,船上少了一个人吗?在下住在二楼右边第三间舱房,随时恭候杨左使过来与在下详谈。以杨左使的武功,想必不会惊动其他人吧。”微微一笑,转身便走。
王怜花离开船头,并没急着离开甲板。他继续在甲板上散步,偶尔和别人聊上几句。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昨天晚上,袁紫霞杀死赵无极的地方。
当时袁紫霞先砍下了赵无极的脑袋,再把赵无极的尸体扔到了海里。如今甲板上的血迹已经看不出来,是谁擦干了地上的血迹?赵无极的脑袋,又被袁紫霞拿去做什么了?
王怜花站在那块甲板上,怔怔地望着海面,回忆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还有他临走之时,心里隐隐约约感到的不安,迟疑许久,还是去大厅要了一碟子桂花糖蒸的核桃松子糕,端着到了二楼,来到木道人的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房门打开,木道人走了出来,呵呵笑道:“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是看我老头子闲得无聊,过来陪我聊聊天吗?”
王怜花笑道:“道长若是不嫌在下聒噪,在下是十分愿意陪道长聊天的。其实是刚刚厨师端出来了新蒸好的桂花糕,在下尝了一块,觉得这桂花糕清甜爽口,软烂细腻,道长或许会喜欢,所以送来给道长尝尝。”
木道人笑道:“难为你如此有心,还惦记着我这老头子,快进来坐,我刚泡了一壶热茶,配这桂花糕正好。”
王怜花走进房来,将桂花糕放在桌上,他一瞥眼,见桌上没放茶壶,也没有热茶,心想:“原来这老道士一直在等我过来。”
木道人笑道:“请坐。”他找来茶壶,放了一把茶叶,用滚水冲开,又找了两只茶杯,一只放在王怜花面前,一只放在王怜花对面。
他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到王怜花对面,提起茶壶,斟了两杯清茶,然后把茶壶放在旁边,笑道:“这茶叶是早上新送来的,今年新下的碧螺春,我还没尝过,不过味道应该不错。”
王怜花一怔,突然之间,想起昨晚他回头,看见袁紫霞提着赵无极的脑袋,在甲板上散步。当时他没来由的一怔,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十分别扭,这时听木道人收起送茶的事,这种别扭之感又浮现在他心头,甚至比昨天晚上还要强烈。
王怜花略一迟疑,笑道:“道长,其实在下现在过来,主要是想感谢道长昨晚为在下解围。”
木道人笑道:“这样一件小事,你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王怜花苦笑道:“对于道长来说,这或许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对于我来说,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他顿了一顿,又道:“道长,我想你或许也已经看出来,昨天晚上唐缺已经对我动了杀心,如果没有道长帮我解围,我可能已经成为第二个赵掌门了。”
木道人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道:“你曾经得罪过唐缺?”
王怜花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若是曾经得罪过唐缺,那么之后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相信。就是因为我和唐缺无冤无仇,我才没想到他竟已对我起了杀心。”
木道人道:“那或许是因为昨天晚上,你来得太晚了。”他说这句话时没有丝毫停顿和犹豫,显然在王怜花来找他之前,他就已经察觉到唐缺对王怜花的杀意,并且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得出了这个结论。
王怜花不禁苦笑,说道:“是啊,我确实去的晚了。但这也不能全怪我,毕竟唐缺跟我说的是,他的手下会在晚上把船开到这条大船附近,到时他会把袁紫霞扔到那艘小船上。如果我想知道唐缺从袁紫霞口中问出了什么,那我最好于今晚子时三刻,到甲板上找他。”
王怜花忽然变得吞吞吐吐,脸上也露出难为情之色:“我以为他只是……只是想要找个机会见我……所以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赴约,后来……也是鼓足了勇气,才到甲板上的。”
木道人见王怜花忸怩难堪,活脱是个被登徒子非礼了的大姑娘,登时想起江湖上早有传闻,唐家那些男人练了阴劲以后,虽能武功大增,但是再也做不成男人了,以至于唐家堡年年都会招很多外姓的男人做女婿,听说有的进去了是和唐家的女人成亲,有的进去了却是和好多男人结成了契兄弟。
木道人的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心想:“难道唐缺想要杀他,竟是因为不得到他,因爱生恨了?”听到最后,微微一怔,说道:“原来唐缺是这么跟你说的。”
王怜花见木道人明白唐缺对自己有什么心思了,也就不再假装忸怩了,眼睛一亮,说道:“原来唐缺跟道长不是这么说的。”
木道人点了点头,说道:“他跟我说,他有办法逼得袁紫霞自己承认她是快活岛主的人,要我于今夜子时一刻去甲板上找他。”
王怜花恍然道:“难怪我觉得自己只是晚到了一会,各位却像是已经办妥了所有事情,就等着散场了。我提出先审问赵掌门,再将赵掌门杀死,葛堂主就是因为你们已经审问过赵掌门了,认为我比大家迟了两刻钟过来,应该猜到你们已经审问过赵掌门了,却还提出再审问赵掌门一遍,是没事找事,才呵斥了我一番吧。”
木道人道:“我没有跟葛堂主聊过此事,不过我想他八成是这样想的。毕竟我们都是子时一刻来到甲板上,谁会想到唐缺唯独要你于子时三刻再到甲板上。
而你应该已经想到了,当时我们听到你的提议,葛堂主只是觉得你没事找事,耽误大家的时间,但难免有人会觉得你和赵掌门其实是一伙的,你要把赵掌门带走审问,其实是为了救赵掌门一命,或是有别的目的。即使当时没有人想到这一点,但若当时你真的听从唐缺的建议,把赵掌门带走了,唐缺轻而易举就能把你变成赵掌门的同伙了。”
王怜花叹道:“而我那时还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唐缺在暗中做了什么手脚,也只能糊里糊涂地死了。唉,这人心机之深,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略一沉吟,又道:“道长当时也不知道唐缺跟我说的时间和跟别人说的时间不一样,怎么确定我不是赵掌门的同伙的?”
木道人忽然笑了,说道:“其实我对此没有任何把握,我只是当时就看出来,唐缺很想将你杀了,我就对自己说,今晚死掉一个赵无极,已经足够了,我不能再让一个无辜的人死在我的面前。”
王怜花心头大震,道:“再让一个无辜的人死在面前?道长是说,赵掌门是无辜的?”突然之间,他的脑海中转过一个念头,他终于明白他先前隐隐约约感到的别扭是什么了,脱口而出:“难怪会这样!”
木道人说的“无辜的人”其实不是赵无极,他是想用这件事引出后面的话,听到王怜花这句话,不由一怔,问道:“难怪会怎样?”
王怜花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昨天晚上就一直隐隐约约觉得有件事十分别扭,今天早上起来吃饭,刚刚听到道长说,你这里的碧螺春是今天早上刚送来的,更加觉得有什么事情非常不对,但说不出具体是什么事情。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如果赵掌门根本不是快活岛主的人,而是一个全然无辜的冤死鬼,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倘若赵掌门真的是快活岛主的人,船上这些水手当然会对赵掌门的身份一清二楚,昨天他从唐缺那里得知袁紫霞原来也是快活岛主的手下,而且她的身份已经被唐缺识破了,唐缺晚上就要在众人面前揭露她的身份,然后逼问她快活岛主的秘密了。
赵掌门会去告诉袁紫霞,她的身份已经被唐缺识破了,难道不会告诉船上这些水手,袁紫霞的身份已经被唐缺识破了,要他们配合他和袁紫霞将这件事圆过去吗?
道长仔细想想今昨两天发生的事情。昨天晚上,咱们站在甲板上说了那么久的话,却始终没有一个水手去过甲板打扰咱们。今天早上,船上的水手都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事情,赵掌门的失踪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甚至连送茶叶这样的小事,他们都没有忘记。
他们这么多人,不可能个个演技精湛,我想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赵掌门失踪了,他们可能以为赵掌门还在房里睡觉呢。如果赵掌门是他们的同伙,他们在知道袁紫霞的身份已经曝光之后,决不可能对赵掌门早上没有出现无动于衷,所以我想,赵掌门根本就不是快活岛主的手下,只是唐缺和袁紫霞需要船上有快活岛主的手下,赵掌门就指认为快活岛主的手下了。”
木道人道:“你昨天晚上来得太晚,不知道赵无极已经承认,他是快活岛主的手下了。”
王怜花却胸有成竹,说道:“倘若唐缺跟赵掌门说的是,请他假扮快活岛主的手下,跟自己演一出戏,来让袁紫霞亲口承认她是快活岛主的手下呢?唐缺让道长于子时一刻去甲板上找他,却让我于子时三刻去甲板上找他,既然他跟我说的事情和跟别人说的事情不一样,当然可能跟赵掌门说的事情,也和跟别人说的不一样了。
我没有见到你们是如何审问赵掌门的,但我记得我过去的时候,赵掌门已经躺在地上,说不出话来了。他身上一点伤也没有,我想你们应该没费多少力气,赵掌门就承认自己是快活岛主的手下了吧。”
木道人沉默了许久,说道:“你说的不错,赵无极承认的太快了。当时唐缺担心他会大声叫喊,把船上的水手引过来,很快废了他的嗓子,让他再也发不出声音来。我们要他把快活岛主的秘密写下来,可是他倒下去的时候,撞到了脊椎,脖子以下都失去知觉,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王怜花道:“所以即使他是上了唐缺的当,他也没法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了。”
木道人点了点头,说道:“他确实没法告诉任何人。”
王怜花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又道:“为什么会是赵无极?”
木道人盯着王怜花,道:“你在奇怪为什么不是你?”
王怜花不禁苦笑,点头道:“是,我想不明白,唐缺为什么会选择赵无极,而不是我。明明他对我也起了杀心。”
木道人喃喃道:“他这么做,必然有他的用意。”他心里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是赵无极呢?
木道人忽然道:“你知不知道,唐缺搞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
王怜花道:“我想他是担心自己势单力薄,在快活岛主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所以想要赶在登上快活岛之前,给自己找到盟友,联手对抗快活岛主。”
木道人点头道:“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想,唐缺之所以选择赵无极,就是因为赵无极会影响他找到盟友。”
王怜花眼睛一亮,道:“道长是说,赵无极知道唐缺的秘密,如果唐缺选择我做这个替死鬼,赵无极在我倒下的时候,就会看出唐缺不是找我演戏,而是真要诬陷我是快活岛主的手下,就会猜到唐缺也已对他起了杀心,就会把唐缺的秘密说出来。而其他人知道唐缺的秘密,就不可能跟他结盟了?”
木道人只是猜到赵无极会妨碍唐缺实施计划,所以唐缺需要把赵无极第一个除掉,见王怜花分析在理,点了点头,说道:“恐怕就是这样。”
王怜花心想:“难道唐缺想要杀死我,是因为我也知道他的秘密?或者说他认为我知道他的秘密,但也清楚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要把我除掉,但是这件事可以等一等?他的秘密?什么秘密?……他的秘密总不会是他是一个喜欢男人的变态吧!”
木道人见王怜花似在思索唐缺的秘密,忽然笑道:“你想知道唐缺的秘密是什么,何不去探探袁紫霞的口风?那个小姑娘对你很有好感吧,昨天唐缺要你送死的时候,她虽然没有说话,但一直都在看你,葛堂主呵斥你的时候,她的嘴唇也动了动,我看她是忍不住要为你说话呢。”
王怜花道:“道长觉得袁紫霞在这件事上知道多少?”
木道人摇了摇头,说道:“说不清。船上这么多人,唯有这个小姑娘,我一点也看不透。唐缺城府虽深,但你知道他很不好对付,你就不会把他当成朋友,他跟你说再多甜言蜜语,你也不会当真,因为你知道随时都可以笑嘻嘻地把你送上黄泉路。
可是袁紫霞,你说她包藏祸心,可是她似乎和赵无极一样,都是被唐缺利用的倒霉蛋,你说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又表现得太过平静。我只知道,我从没听说过‘袁紫霞’这个名字。一个人如果有很大的本事,默默无闻本就和名动天下一样难,甚至比名动天下还要难,毕竟名气有时候就和疾病一样,它想要来的时候,谁也挡不住。”
王怜花忍不住一笑,说道:“既然道长对袁紫霞的评价这么高,怎么还敢让我去套袁紫霞的话?倘若她和唐缺本来就是同伙,我去套袁紫霞的话,岂不是打草惊蛇,让唐缺知道咱们已经看穿他的谎话了?”
木道人眨了眨眼睛,笑道:“你可知道一个女人什么时候说的话一定是真的?”
王怜花摇了摇头。
木道人笑道:“当然是在床上的时候。你年轻,英俊,正是女孩子最喜欢的那种男人。只要你让袁紫霞爱上你,无论你问她什么,她一定都会告诉你。我相信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在唐缺和你面前,选择唐缺的。”
王怜花十分鄙夷,心想:“竟然相信女人在床上说的话都是真的,难怪你到现在都还是个可悲的单身汉。”
王怜花向木道人告辞,回到自己房间。找了一张白纸,铺在桌上,写下了赵无极、唐缺和袁紫霞的名字,心想:“倘若昨天是唐缺先去找赵无极,说服赵无极假扮快活岛主的手下,然后赵无极找到袁紫霞,向她承认自己也是快活岛主的手下,那么袁紫霞确实可能和我们一样,都被唐缺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以为赵无极真的就是快活岛主的手下。只凭这一点,确实没法认定她和唐缺是一伙的。可是她真的是无辜的吗?”
忽听得门外响起“咚咚”几下敲门声,王怜花抓起这张纸,震成碎片,扔出窗外,然后走到门前,问道:“是谁?”
只听得门外一人说道:“是我。我刚刚沏了一壶枫露茶,想着你或许喜欢喝,就趁热给你送来了。”声音柔美婉转,是袁紫霞。
王怜花心想:“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刚在琢磨她和唐缺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就过来了。”打开房门,就见袁紫霞端着一只托盘,托盘上放着茶壶茶杯,还有两碟点心,柔情脉脉地看了过来。
王怜花笑道:“袁姑娘请进,这枫露茶也是船上的人刚刚送来的吗?没想到他们还有这好东西。”
袁紫霞笑道:“这茶叶是今天早上送过来的,不过枫露是我从前在家里蒸的,这次出门带了一小瓶来,刚刚无事可做,就取了一勺枫露,点在茶汤里,沏好了这一壶枫露茶。”
她将托盘放在桌上,斟了一杯热茶,递给王怜花,说道:“我其实也是想用这茶向你道歉。”
王怜花接过热茶,却没急着喝,脸上露出疑惑之色,问道:“向我道歉?你做什么对我不起的事情了吗?”
袁紫霞低着头,说道:“昨天晚上,唐公子和葛堂主为难你,木道长都看不下去,帮你说话了,我却一句话都不敢说,我真对不起你。昨天晚上,我回到房里,一直在后悔自己不敢帮你说话,辗转反侧,一夜都没有睡着。我真害怕……”
她咬住嘴唇,抬头看了王怜花一眼:“……真害怕你会和我生疏了,你会不把我当朋友了。”
王怜花凝视着袁紫霞,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笑道:“你只用一杯枫露茶向我道歉,只怕不够吧。”
袁紫霞满脸红晕,娇羞无限,说道:“那你……你还要我怎么样?”
王怜花笑道:“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袁紫霞脸上更红,轻轻道:“只要你能原谅我,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王怜花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袁紫霞“嗯”了一声,闭上眼睛,睫毛不住颤动。黑暗中并没等来柔软的嘴唇,反而感到下巴一松,原先捏着她下巴的那两根手指已然放开了她,原先站在她面前的人似乎也已消失不见。
袁紫霞一怔之下,偷偷睁开眼睛,就见王怜花竟然走到桌旁,拿起毛笔往砚台上一蘸,便在纸上写了起来。也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东西,但见他笔下没有一丝停顿,不一会儿就写了整整三张。
直到第四张纸写了一半,他终于放下毛笔,拿起这四张纸逐一欣赏,越看越得意,然后走到袁紫霞面前,将这四张纸交给她,笑道:“我要你站在唐缺的房间前面,把这篇痛骂他的檄文大声读一遍。怎么样,这件事很简单吧,你一定能办到吧。”
袁紫霞涨红了脸,难以置信地道:“你……你要我……要我去唐公子的门前骂他?”
王怜花道:“难道你不识字?”
袁紫霞道:“我、我当然识字,可是……”
王怜花笑道:“你刚刚不是说,只要我能原谅你,我要你做什么,你都答应我吗?难道这么一件小事,你都不肯帮我做?”
袁紫霞道:“我当然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可是……可是……这种事情……我……我毕竟也是个女孩子啊,平时都不会跟人大声说话的,你却要我去骂人。”
王怜花大笑道:“你放心,我又不是要你学那些泼妇,在街上破口大骂,只是叫你在唐缺的房门口读一篇文章罢了。你往好里想,说不定唐缺是个文盲,没读过书,也不知道李白,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呢。”
袁紫霞嗔道:“唐公子是唐家家主的儿子,他怎么可能是个文盲,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李白。何况……你写文章来骂唐公子,和李白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