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西斯虫族的王陵位于首都星上最人迹罕至的一处高原山脉,因海拔奇高,而终年积雪,湖泊碧蓝,曾被视为距离虫母最近的地方。
来自远古的巨型虫族在高压之下展翅盘旋,寂静的群山守护着无数代统治者及其伴侣的遗骸,在许多年后……那里也终将成为裴济云埋骨的地方。
那里足够安宁、足够清净,是历任女王与其伴侣的归途。
但如果虞歌不在那里……
裴济云彻底地倒吸入一口气,连空气都如有实质,在她的肺部上激起连绵的剧痛,以至于她视线发黑,一时都看不清虞歌的神情。
即便拥有赴死的意志,死亡对任何活着的人而言,也是一件过分遥远、无法企及也无从想象的事情。
在百年之后,她将被独自一人埋入地下,在那永不见天日的冰冷雪山之下,孤零零地腐烂成一滩碎骨。
那里永远没有光、没有声音,也没有…一点点虞歌的踪迹。
这可真是一种…再残忍不过的惩罚。
女王跪在床边,脊背微微地佝偻着,像一只陡然被人敲碎了脊骨的困兽,她在极度的恐惧中喘息了几秒,才嘶哑地问:“小歌…你就这么恨我吗?”
其实连她自己都清楚,这话根本不必再问。
小王后当然恨她,恨到活着的时候不愿多与她说一句话,死也不想同她死在一处。
而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咎由自取的恶果。
她近乎虔诚地捧着虞歌的一只手,用力用到手指都在痉挛,仿佛把所有信念与寄托在了这份触碰上,恰如许多年前,她在阿日善王后的葬礼上,唯一一次捉住了生母的衣摆。
窗外的黄昏透进大片灰蒙蒙的余辉,那笼罩在暖色光晕之上的层层阴翳,似乎在预示着那即将到来的、永无止境的黑夜。
即便浑身的血液快在剧痛下翻滚沸腾,裴济云还是勉强挤出点笑意。
“抱歉…当我没问吧,宝宝,我只是……。”
出乎意料的是,虞歌将另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背上,轻声打断了这欲盖弥彰的解释。
“我没办法回答,陛下。”
小王后已经病得完全脱了相,连发乌的眼圈都深深地凹陷了进去,但从这种仰视的角度望过去,她的面容里好像依然有种令人神魂俱摄的美感,那是一种与皮相与五官关系不大的,铭刻在骨头里的端艳。
“你我之间的感情,多也好,少也罢,都无法用单纯的爱恨来解释,甚至…我们之间所发生的很多事,都不仅仅是你我之间的事,现在来分辨这个,已然没什么意义了。”
她挣扎了几秒,靠着床头坐了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女王那沉重而疲惫的神情,竟露出一点…微妙的笑意。
那笑意柔和且清淡,在她唇畔停留了片刻,便立刻消逝于无形。
“裴济云,我已经快死了,就最后和你打个商量吧。”她道,“我死后,你可以把我葬入王陵,但有个前提……。”
虞歌回握住女王的手,因太过于专注,甚至连指甲刺入了对方的皮肉里都未曾发觉。
女王的血渍在她的指纹间流淌,而在她那单薄到极致的身躯里,似乎有种孤掷一注的力量,在最后的关头撑起了她的脊椎,使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坚定,又那么不容拒绝。
“我要你在裴承成年的时候,主动把王位传给她,然后…自绝于我的陵墓前。”
这要求不啻于惊雷落地,然而说完这番话之后,小王后却像是陡然卸下了一口气一样,她放任自己陷回了床垫里,从胸腔里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若是……若是你对我问心有愧,若是你对我还有半点真情,裴济云,就照我说的去做。”
她单手抹掉了下巴上溢出的血沫,神态中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安详与从容,仿佛平白活了这么多年,终于办了件能令自己顺心如意的事,终于能去…慨然赴命了。
“不单单是你手刃了上一任女王,陛下,你们阿尔西斯虫族的统治者,哪怕个个名垂千古,也没有一个得了善终,我不能…我不能让我们的女儿,变得和你一样,也不想再看到任何人,踏入我们的旧路……。”
小王后断断续续的艰难喘息戛然而止,霎时间,裴济云的瞳孔骇然紧缩,她哆嗦着去探对方的鼻息,却发现虞歌还在呼吸,只是重新陷入了昏迷。
——即便已经到了灯尽油枯的地步,但她确实还活着。
裴济云眼眶发胀,她摸了摸虞歌单薄的眼皮,直到把那略微下垂的尾眼都蹭得明显发了红,才颤抖着呼出一口炙热的吐息。
她把小王后冰凉的手背抵在自己额前,一闭上眼,就似乎见到了淋漓的一泼鲜血,不当不正地糊在她眼前,那血迹飞快地风干,又在虚空之中化作了通天刺目的大火,裹挟着这上一辈的恩怨与仇恨,在散不尽的灰烟之中烧灼殆尽。
而在那掺着飞灰的猎猎夜风里,又遥遥地传出那镌刻在她骨髓中的诅咒。
“公主…你以为你日后就能得了好死吗!”
“即便做了女王,你也会落得一样的下场!”
“你会亲手害死你爱的人,你会在王座上煎熬至死,而你的痛苦…也将由你的子女终结!”
大仇得报的王储没觉出任何解脱的快意,她望着飞溅在半空的点点火星,漠然地伫立在那通红的夜色里。
不会的。
那时候,尚且是公主的裴济云心里异常平静,没被这濒死者的咒骂影响半分。
她这辈子,不会爱上任何人,也不会有自己孩子。
她只要…当好一位女王就够了。
女王在恍惚的状态下张开双目,重新凝视着虞歌处于昏迷中的面孔,那目光是那么深,那么执着,像是要把对方脸上最细微的纹路都印在心里。
她确实手刃过上一代女王。
也恰如虞歌所说,阿尔西斯虫族的历代女王,几乎都是踩在上一代统治者的尸骨上踏上了王座,那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狰狞的宿命,甚至在裴承还未降生的时候…她便做好了心理准备,终有一日要死在这孩子的手上。
那可真是一种非常荒诞的轮回报应。
她对裴承那种漠然无视的态度里…或许也有这一重因素的影响在。
虞歌那要求背后所隐藏的内容,直到此刻才如一滴温热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渗入她的血液,又顺着血管一点一滴地爬入了她的脑海。
一种混合着哀恸的巨大愤怒如电流一般鞭笞着她的神经,以至于她不得不将牙关咬紧,紧到连下颌骨都在剧烈的颤动。
若是仅仅为了报复而想看她悲愤自绝,那么这要求绝不算过分,相反,能以一条性命补偿虞歌,完全在她甘之如饴的范畴以内。
反正虞歌不在了…她即便活着,也没什么快活好寻了。
但那显然不是虞歌的本意。
她的小夜莺…为什么要为一个被迫生下来的孩子做打算呢?
虞歌在年少时体谅伴侣的处境,顶着屈辱与压力,竭尽全力地扮演着一位好王后;在一切幻想破灭之后又为父母与长姊愧疚难当,没有一日摆脱过血泪离散所带给她的沉重包袱;现如今,在她时日无多又难得清醒的时候,她宁可死后将遗骸永久地葬入王陵里,也要为她们的女儿铺好前路。
小王后这辈子,除了那渺远得不可追忆的童年时光以外,究竟有没有那么一时一刻,是完全为自己而活的呢?
裴济云几乎想摇醒对方,也许她会声嘶力竭地向虞歌问个清楚,也许她会凭着那灼热的感情像虞歌许下很多无法实现的承诺,可抵在她额顶的那只手……
是那么凉,那么枯瘦,几乎是在无声地昭告着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虞歌无法回答,也无法听见了。
女王在地毯上跪了许久,才取下项链上的那枚骨戒,轻轻套回了王后的手指上。
她的动作是如此郑重,如此紧张,以至于说话时连舌根都彻底麻木了。
她将嘴唇贴在虞歌的手心里,喉咙里像含着口浓重的血气,又似乎…隐约有点哭腔。
“……好,我答应你。”
那许诺只是短短几秒的事情,但却仿佛被一双的手无限拉长延伸,使得岁月流转,情景溯回,二十年前,那透过扩音器传至室内的声音,似乎在这死寂的黑夜里悄然破冰——
“……我亲爱的王后陛下,我将与你共享生命中的一切喜悦与荣光,我承诺,将永远让你体会到我的爱,即
便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离。”
……
与此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