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娘跟着辛罗飞了整整一天,落地的那一刻,感觉整个人都是晃的。
她有很多年没出魔域了,如今看到仙门的青山绿水,倒是稀奇得很,不停地称赞灵寂山的风景好,空气也清新,十分适合居住。
日入黄昏,晚霞红在天边,却又悄悄撒下一片温柔的暖黄色,落在那红彤彤的灯笼上,显得气氛沉静又暧昧。
沈乔与赵沉临的合籍大典,没有大肆操办,只在元思峰简单布置了一番,邀请了寥寥数几的熟人——淑娘便是其中之一。
“哎哟,我可总算等到这一日了。”
淑娘挥着红帕,笑着进入屋内,像个促成好事的媒婆。沈乔正坐在梳妆台前,闻声回头,头上还未戴好凤冠也随之一晃,差点滑落下来。
立在一旁的宁又晴立马接住,抱着沉甸甸的凤冠,无奈道:“哎怎么又掉了。”
“我来我来。”淑娘走进去,拿过凤冠往沈乔头上戴,“你们这样戴不牢固,等会礼成还要回无念山,这路途遥远,怕是还没入洞房就得掉。”
听到入洞房几个字,沈乔不由捏紧了袖子,淑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掀盖头摘凤冠虽然是极其简单的事,但千万不能省略不做,那洞房的氛围就恰恰体现在这重要的前戏中,脱什么衣服不是脱,可脱婚服就不一样——”
“淑娘。”沈乔扭头,斜眼看她,“你怎么跟个教人房事的老嬷嬷一样?”
淑娘正凤冠的动作一顿,连忙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你看我这老毛病又犯了,以前吹雪楼有新来的姑娘,我就忍不住跟她们啰嗦——呃,小沈你确定你不需要?”
沈乔果断拒绝:“不需要,这些我都清楚。”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淑娘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嘟囔道:“可别被城主欺负了去。”
婚服繁重,沈乔感觉身上背了一块石头似的,她被淑娘和宁又晴一左一右扶出门的。红头盖一盖,她只能看见夜色里,两双相同花色的靴子走了过来。
“怎么磨蹭了这么久?”闻岚说,“都要错过吉时了。”
宁又晴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这么重要的日子,当然要好好打扮啦。”
一只虚握着拳头的手臂伸入了沈乔狭窄的视野,袖口是灵寂山元思峰的绣纹,齐玉成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走吧。”
孟元和作为证婚人在元思殿待命,长兄如父,将沈乔领给新郎官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齐玉成的身上。
沈乔“嗯”了一声,扶住了齐玉成的小臂。
元思殿前,两排红灯笼笔直而明亮,照出了一条直通殿门的路。沈乔一手搭着齐玉成,一手抓着拖地的婚服,缓步走上台阶。
很近了,她能都看见在摇晃的红盖头外的黑底红靴,那人面朝自己转过身来,伸出手来的同时,沈乔听见他从喉咙里溢出的一声微不可闻的轻笑。
沈乔一下子就紧张了。
赵沉临从齐玉成手里接过沈乔,摸到了她手心里刚刚沁出来的汗,他转头看她,那红布遮挡了她姣好的面孔,轻轻向外晃了一下,似乎是她悄悄呼了一口气。
他收回视线,手腕一转,与其十指相扣。
紧张的又何止她一人呢。
他看着她凤冠霞帔,于遥远的夜色中一步步走近,他恍惚置于梦境中,心道若为现实,也太过美好了些。
孟元和站在最高的台阶上,念起了冗长又枯燥的开场白,无非是说道途慢慢,要两人互相扶持不离不弃之类的官方发言。说着说着,他的眼眶就红了,顿了两秒后,流程都走不下去了,直接用袖子抹了抹眼角,哭了。
“……嫁那么远,受欺负了为师都不知道啊。”
沈乔看不见,但听孟元和的声音也可以想象,他是如何声泪俱下,悲恸流泪。
这元思大殿前还聚集了前来祝贺的灵寂山峰主长老,孟云和不要面子,沈乔还是要的,于是小声且快速道:“师尊,我就是今晚回魔域一趟,明天就回来了。”
作为掌门,这灵寂山大大小小的事情还要她处理呢,怎么可能不回来了。
可孟元和还沉浸进去了,情绪一时拔不出来,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主持完了合籍大典。
沈乔被赵沉临扶着坐进了马车,车头的两盏红灯笼轻轻一晃,车身就慢悠悠地飞进了夜色中。车窗没关严实,沈乔透过缝隙往下看去,灵寂山的人仰着头,面带笑意目送马车离去,闻岚还跳起来挥了挥手。
她弯了弯嘴角,在软塌上重新坐好。
“哎哟这位仙长,这难得的好日子,别哭了。”淑娘第一次来灵寂山,却十分自来熟地融入了进去,她拍了拍孟元和的背,劝慰道,“你的心情我懂,当年我嫁女儿的也是这样,这种时候呢,就要敞开了喝。走,我陪你喝,我们不醉不归。”
孟元和的眼睛还是红的,几杯酒下肚,嘴里就开始胡言乱语了:“入个洞房也要跑那么远,怎么?是我们元思峰不够清净,怕打扰了不成?”
淑娘回头扫了眼在另一桌上喝酒闹腾叽叽喳喳的闻岚等人,心道还真是不够清净啊。
“我说肯定是入赘。”闻岚放下酒杯,手掌摊开向上,冲齐玉成和宁又晴招了招,“来来来,愿赌服输,给钱。”
宁又晴不肯给:“修真界哪有分得这么清楚的?小师妹如今是掌门,断然是离不开灵寂山的,这个赌约不算。”
闻岚:“啧,你这不是耍赖皮吗?”
齐玉成开口道:“此事的确不好说,这样吧,我们再来赌一次。”
闻岚:“赌什么?”
宁又晴:“就赌他们第一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这个好!”闻岚转眼看向在一旁默默喝酒的辛罗,“辛道友,你要不要也来参加?”
辛罗端杯的动作一顿,停了一瞬后,掏出一块灵石扔在了桌上,灵石磕上桌面,在月色下划过晶莹的弧线。
“在下赌龙凤胎。”
-
头上的凤冠太重,沈乔坐了一会,便觉得腰酸背痛,反正车内只有她一人,她将红头盖一撩,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瘫在了软塌上。
啊,好累,结婚好累啊。
“叩叩。”
有谁在车门上翘了两下。
沈乔立马坐直,把衣服理理整齐,随后就听到赵沉临说:“到了。”
这么快?
沈乔提着婚服,弯着腰小步往外,脑袋探出车门的那一刻,一阵高空的风卷走了她的红盖头,视野一下子清晰了起来,
马车仍然在天上飞,赵沉临站在黑蛟背上,停靠在马车边上,向她伸出了手:“过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带她去了一座魔域边境里一座不知名的小峰。
沈乔一路被他牵着,往森林深处走去,夜色笼罩在密林之上,像盖了一块黑纱,朦胧的月色透过纱布洒了进来,在地上落下星星点点的莹光。
新婚之夜,为什么要来这种荒郊野外?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她问。
“带你看看赵玲。”
赵沉临在一棵参天古木前站立,视线落在树根处:“我把她埋在这里。”
沈乔随他的目光看去,树下没有墓碑,也没有一块标记的石块,被杂草和碎石所覆盖,和其他地面没有区别。
——完全看不出这里是座坟。
沈乔沉默了一会,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我不喜欢她。”言下之意是,她不想见赵玲。
等了片刻,赵沉临也没说话,沈乔打量他的脸色,看他面色还算平静,又道:“她这样对你,你还念着母子之情吗?她根本就算不上一个母亲,你也没必要带我来见——”
“你说她做错了。”赵沉临开口打断,“是指对明修下药之事吗?”
沈乔怔了一下,随即回答:“是啊,虽然她没成功,最终也作茧自缚。”
“其实她没弄错。”
赵沉临转身,声音在寂静的无边夜色中显得铿锵笃定:“天神节那一天,在斩月小峰的凉亭里的人,就是明修。”
沈乔愣住了,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准确来说,是一千年之后的明修。”赵沉临看着沈乔,目光沉静如水,“你不是用回溯之术把他送回去了吗?”
“我……他……”沈乔不仅脑子乱了,语言系统也一时障碍,她紧紧拧眉,理了好一会思绪,才道:“不可能啊,那和尚和我说过,回溯之术只是将神识送回去,一抹神识能做什么……”
她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猛地一变。
“没错,他夺舍了。”赵沉临将沈乔吃惊的表情尽收眼底,“夺了那个倒霉魔修的舍。”
沈乔张了张嘴,震惊一词已经无法形容她现在的感受了,她难以置信的同时又觉得似乎还合情合情,许多当时想不通的细节都有了解释。
比如说为什么魔核在她体内时,她看到过疑似赵玲和她师尊办事的画面;又比如说,为什么当年孟元和在斩月小峰发现赵玲时,她的双眼被系上了布条,如果只是路过的魔修,没必要蒙住她的眼睛办事;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赵玲当年跟发了疯一样认定那晚的人就是她的师尊?
——是明修尊者,是他不想让赵玲看到他的模样,所以蒙住了她的眼睛,但识海的气息不会变,所以赵玲才会执意觉得孩子就是明修尊者的。
沈乔心情复杂地揉了揉太阳穴,信息量太大,冲得她脑壳有点痛:“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忘记了?尧月当年说过的因果。”赵沉临继续道,“他被你用回溯之术送回去了之后,发现赵玲根本没和那魔修碰上,这一切与孟元和看到的不符。于是他找到了魔修,夺了他的舍。”
“他先是去找了尧月仙人,坦白了一切,并告诉他,要在三百年后,将魔核封印在一个叫沈娇娇的姑娘上,然后他去了赵玲所在的凉亭,后面的事情,就是孟元和所看到的那样。”
沈乔睁大了眼睛:“既然如此,他明明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只要没有斩月小峰的那一晚,他和赵玲说不定还能——”
“不可能的。”赵沉临的视线再次落在杂草丛生的树根上,他极轻地皱了下眉,“他在那一刻,还是选择了原来的路。”
沈
乔抿住嘴唇,沉默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了何为因果轮回。
赵沉临看着那座虚无的坟墓,眼底里没什么情绪:“我来这里,就是想和她说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