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碗的汤汁慢慢见底, 安安静静被置于方桌中央,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内室,冬日薄冷含暖的光晕流连瓷碗边沿, 微浅的水光映出别样的旖旎。
清和微冷的唇被暖热,唇瓣稍分,她身子后仰退开半臂之距,容色不可避免地勾染绯艳。
云鬓乌发,玉貌花容。
遗憾的是有幸得美人喂药的小将军昏迷不醒,俏白的脸,双眸紧闭, 清和心尖一痛,捏着帕子小心为她擦拭淌至下颌的药渍。
“这样像怎么一回事呢?你连个说法都不给我, 我的心被你捏扁搓圆日日煎熬……”
她倾身上前, 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犹豫一晃齿贝咬在小将军柔软温热的下唇。
克制着发泄两息,她附耳低语:“我给你三天时间, 阿池, 三天, 就三天。三天之后你若仍要逃避无颜见我, 我就不来了。你不想活, 我就陪你死, 死后也要做一对怨侣, 永不和你好了。”
帘子悠悠荡荡,睡在榻上的人指尖轻动似要抓住想抓住的人。
为方便喂药,清和再次回到自幼居住的【绣春院】。
池夫人亲自将人送回沈家,沈老夫人过问两句孙女婿病情, 池夫人一走,她对嫡孙的恶感毫不掩饰:“磨磨蹭蹭早干什么了?你未来夫君有个闪失,你以为你能好?婚事都定了,你可仔细点,别让两家闹得难看。”
老太太对外人和善,一辈子的尖酸刻薄全都给了谢折眉母女,她许久不见孙女,见面像仇人。
清和充耳不闻,脸色愈发苍白。她身子本就没好,强撑病身赶来又是诊脉又是喂药,费心伤神,偏偏沈老夫人拄着拐杖追上来诸般挑剔。
柳琴柳瑟一左一右搀扶自家小姐,恨不能捂住小姐耳朵,心里酸涩不已——这哪是家啊。这还是家人吗?
为何老夫人总看不到小姐的好,一定要凉了她那颗孺慕之心呢?
“小姐!”
清和一个踉跄,稳住身形深提一口气:“骂够了没?”
沈老夫人一怔,继而羞恼:“你这是什么态度?!”
她到底畏惧这个孙女不敢惹急了她,不说旁的,沈清和平素一副温温柔柔与人为善的样子,内里也是狠角色。就说这双眼,冷意彻骨,她可还记得自己是她祖母?
大逆不道!
她气得咳嗽两声,丫鬟们赶紧扶人回院,真闹起来,大将军向着亲娘还是向着亲女儿,那必定是后者。
“小姐,慢点。”柳瑟声音放柔,小心呵护着。
清和自嘲一笑,不知哪儿窜上来的冲动使她挣脱琴瑟两人的扶助:“我自己走。”
将门之女,怎可甘心当一件精美易碎的瓷器?
她极少意气用事,极少任性,极少有现下这般不理智的时候——身体孱弱,连心也变得脆弱了。
沈清和弱柳扶风地步入庭院。
她虽搬出【绣春院】,【绣春院】干净整洁每日都有下人负责打扫,只少了些活人气,冷冷清清,一应布置与旧时旧日没甚区别。
柳琴柳瑟看她自己和自己置气,后悔不该没藏好心头的怜悯。
小姐最不需要的便是外人的同情怜悯。
于这等傲性聪敏的人而言,怜悯她,无异于折辱她。
即便一把病骨,她还是沈家嫡女,有着不同于文人的将门气魄!
主屋安神香点燃,鎏金异兽纹铜炉飘出袅袅香雾,清和冷静下来不再拒绝琴瑟的服侍,身子躺倒闺房柔软宽大的床榻。
她太累了,想睡一觉。睡醒了,用过晚食还得给阿池喂药。
她不觉悲哀。
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人诚心诚意爱她,她就是幸运的,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
还有阿池。
她还有阿池。
眼皮沉沉阖上,倦意席卷,等柳瑟端着热水进屋床榻上的人已经睡熟。
因老夫人今日一番话,不等太阳落山,沈延恩和亲娘吵了一架,浴血沙场的镇国大将军从来没觉得这么累,女儿肯回家住他比谁都欢喜,可这家,还像家吗?
他生得英俊伟岸,三四十的年纪鬓发愣被家事愁白,他无力靠在椅背:“娘若始终学不会如何做一位受人敬爱的祖母,不如去山上‘享清福’罢。”
山上?
沈老夫人转动念珠的手一顿,不可置信:“你敢、你敢忤逆不孝?”
‘不孝’在运朝乃大罪,传出去不仅仕途受阻,还要遭人戳脊梁骨。
沈延恩隐忍的火气激发出来,目色沉沉:“是,孩儿不孝,孩儿早该不孝了,罪名骂名我一个人背,娘若想毁了沈家列祖列宗的基业,尽管来,这是最后一次,娘若不听劝,休怪儿子无情!”
他拂袖便走,真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母子亲情,令人窒息的难念的经。
“混账,混账!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沈老夫人眼前发昏,一个倒栽葱,倒跌在地。
她一把年纪,猛地跌一下弄得沈府人仰马翻。
清和是被吵醒的。
刚睡醒,她精神好些,素手扶额,问:“外面怎么了?闹哄哄。”
柳瑟脸色古怪,小声道:“是老夫人,老夫人不小心摔了头。”
清和沉默,指腹轻按眉心:“严重吗?”
“看样子挺严重的,宫里太医都来了……小姐要去看看吗?”
“更衣罢。”
……
沈大将军远远见了女儿来,心绪复杂,父女俩并肩守在门外,齐齐望着眼前那扇门默然不语。
人是救回来了,老夫人年岁已高,摔得这一下脑部受到重创,余生只能在床榻安养,素日多凌厉的一张嘴,伤人如刀,现下话都说不清楚,口眼歪斜,反应迟钝。
富贵强势了大半辈子,一朝落得如此结局,清和悲悯地望着她血缘上的祖母,轻轻为她掩好被角。
“这下好了,她安静了。”沈延恩内心复杂,鬓间的白发看起来更为刺眼,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愿当着女儿表露脆弱,催促道:“这里有爹在,去忙你的事罢。”
清和也不打算久留,她看了男人一眼,终是不忍:“若我能救她呢?”
沈大将军拿着湿帕子为亲娘擦脸:“不必了。闹腾这么多年,安安静静的,挺好。”
“爹。”
沈延恩抬头。
“爹难受了,哭出来也好。女儿告退。”她向沈延恩微微行礼,又冲着神情呆滞的老夫人行礼,转身出门。
“清、清、清宴……”
老夫人忽然激动,费力吐出几个字。
沈大将军心口钝疼:“那是清和,是我的女儿清和!娘你的心何时才能摆正?多少年了,多少年了,阿眉哪点不好?清和哪点不好?”
他痛心疾首,热泪横流。
老夫人见他落泪,像是被吓住,伤口发疼,又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
清和深夜去的池家。
沈家的事隔着一堵墙池家众人知道的都谁都快,可叹沈老夫人老了老了如此收场。
喂完药清和不急着走,搬了圆凳在床前,一手托腮,和池蘅讲白日发生的事。
她对祖母曾经是有过感情的。也只是曾经了。
那时候小不懂何为冷淡,后来有了清宴,两相对比她才领会在这个家她是不受欢迎的。
没娘的孩子是根草,野草看起来柔嫩,生命力顽强,只消一阵春风,生机就能从土里冒出来。
岁岁年年,春风吹又生。
“我就是那根草,从来不是花,不是瓷器。花是要放在花瓶装饰观赏的,瓷器是放在高处和手心供人鉴赏把玩的。
“人之命数跌宕起伏一眼看不到头,与其自怨自艾自我逃避,不如迎难而上披荆斩棘,你知道我喜
欢你什么吗?”
清和趴在床沿笑道:“我也说不清楚,我能说清的唯有只言片语,说不尽你的好。但我若是草,你就是天上的太阳,是春日里拂过的风,干干净净,坦坦荡荡,热烈是你,温煦也是你。
“可阿池啊,过犹不及,你不能被你的‘干净’‘坦荡’误了你。这世间很复杂,权势复杂,爱恨复杂,你说你的刀就是你的道,刀能劈开一条路,能修直一条路吗?
“你是那样与众不同,我想我的话你会懂的。对我可以实心眼,对外人,我愿你圆滑狡诈。那样,就没人能伤害你。
“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我会尽我所能陪着你,护着你,阿池,不要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