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九月。
漫山金黄。
小萧渊已经五个月了。
这一日，天边晕了些阴沉，像是将要落雨。
慕小夕怀里抱着熟睡的小萧渊，萧昇搂着面无表情的慕小夕回到了园里。
在踏入园门的一刹那，慕小夕拨下萧昇的手，面上甚至带着一丝怨怒。
甩着背影给萧昇便径直朝大堂走去。
萧昇消沉的脸又沉了沉，跟上慕小夕的脚步，直到入到大堂里也没停住。
大堂内，慕小夕将小萧渊小心翼翼地放入堂内侧的一张软榻上。
她细心地替小萧渊覆上被衾，再抹去他嘴角溢出的口水。
她斜跨在床榻上凝了小萧渊的睡颜片刻，眼神温柔，才缓缓地直起身子转过头。
这才发觉到萧昇竟跟着自己走了进来，且还站在软榻边目光幽幽地望着自己。
慕小夕转过身看到他的一刹那时，有些惊讶，随后眼角仍存的温柔顿时消散，转成了方才的怒意。
慕小夕脸色一暗，为不吵醒小萧渊，她压低着声音比划着手势。
“出去说。”
萧昇看到慕小夕终于转身看了他，眼睛一亮，方想张口，却又看到她略显不耐地比划他出去，顿时面色又暗沉下来。
走到了园子外，两人一前一后入到了与内堂相邻的里屋。
入了里屋后，慕小夕拂袖坐下，忙着喝了几口茶，撇了身后一眼，便给萧昇倒了一杯。
“喏。”
声音仍是略带着一股怨怒。
萧昇握住她的手接过茶杯，却见她面色凉凉抽出了手，顿时叹了口气。
“还在生我的气？”
慕小夕背过身，撇开了脸不理。
萧昇转身迎向她，柔着声音，“对不住了，别生气了行不？”
慕小夕低下眼眉，“你该对不住的不是我，而是小瑾和小宇。”
萧昇不得孩儿缘，不知如何与曼瑾和曼宇相处，更遑论是去让他们喜欢上自己。
他面容显得颓然，缓着语气慢慢地解释，“唔，小瑾似乎对我有些误会……”
萧昇故意拉长着声音，摆出架势要语重心长假意畅谈一番。
往常这时用如此语气，慕小夕皆会打断他，不待他把话说完便会缓和脸色插着别的话来，或是径直拽着他往屋外花圃走去。
罚他，拔草。
然而此时的慕小夕，双手握紧茶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斜眼挑着眉梢凝向他，一副“接着说”的表情。
萧昇低下头，本就是摆摆架势，他对曼宇和曼瑾束手无策，但还是避免不了两人对他的敌视。
“唔……是有些误会。”
他心里暗自点头，给自己打气，一定便是如此。
然而“误会”一词，不过是他用来给自己无法融入曼瑾曼宇世界里的借口。
兴许，有些人，冥冥中便是毫无半点可相处的机缘，就算结成了亲人也不见得能得到对方的待见。
“误会？”
慕小夕捧起茶杯送到唇边，蹙了蹙眉，“什么误会？”
萧昇顿时一噎，不知如何说出口，他并没有对待曼瑾和曼宇如何，却终是落得他们对他的厌恶。
他搭下眉，“许是以为我会对他们不善吧。”
“不善？”慕小夕重复着，声音虽然和顺，语气却略带自嘲。
“那你为何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是善人呢？”慕小夕反问。
萧昇眉毛再搭了搭，“看起来？我本就很纯善啊。”
慕小夕刚饮入的一口茶水猛地一呛，重重咳了几下。
萧昇急忙过来替她拍了拍背，却见慕小夕瞪来一眼。
“你就不能做些让他们看起来欢喜的事么？你不主动，他们怎么会喜欢上你？”
萧昇手一顿，忽然想到什么，一双亮晶晶的黑眸越来越闪，唇角勾起了笑。
“好。”
他深吸一口气，扣住了慕小夕的双肩，凑近她的面庞喷着气。
“小瑾不是喜欢要个妹妹吗？那便给她一个妹妹吧。”
一抹光线洒入他亮得不能再亮的眼里，甚至还无耻地带着抹促狭。
“这，只有我能做到，不是么？”
慕小夕睁大了眼，不想到眼前的他竟前后反差如此之大，正欲怒声叱着，却被他厚着脸皮压下一颗头，狠狠地堵住了她的唇。
唇舌交缠，气息喷薄。
他的呼吸急促而迫切，将她逼退了几步，摇晃着便往里屋的床塌上倒了下去。
他声音低沉粗嘎，带着恳求，“今晚别再跟我分房了，让渊儿同莺嫂睡吧。”
“不……”
慕小夕换了口气，刚吐出回绝的一个字，又被萧昇狠狠地堵了回去。
他的吻带着侵略，带着不容拒绝，带回了往昔霸道强横的萧昇。
“不允许说不……”萧昇抢断她的声音。
忽然，隔壁堂内。传来一声极不逢时的尖声啼哭响起。
那是小萧渊的哭声！
霎时空气凝固了住，慕小夕瞬间涌来了全身的气力将萧昇一把推开，急忙地跑去了内堂。
留下原地的萧昇落败了一脸，生无可恋般垂下了头。
过了片刻，隔壁的婴儿啼哭声仍在继续，却听不到慕小夕哄唱的声音。
慕小夕竟然也有哄不住小萧渊的时候？
带着心里的疑惑，萧昇走到里屋门口，看到园子外的奶娘急忙冲了过来。
然而奶娘入到隔壁内堂的门时仿佛身子猛地抖了抖，面容恐怖地退了出来。
萧昇顿时觉得不安，急忙大步迈向隔壁。
入到昏暗的堂内时，萧昇看到慕小夕背着自己僵直着身子站着。
此时软榻上的小萧渊也停止了哭泣，用极为纯澈、极为诧异的目光望着榻沿边的身影。
萧昇透过慕小夕的肩侧看清坐在软榻沿边的人时，顿时心底猛地重重一拍！
他？怎么寻来了！
萧昇屏住呼吸，走了过去，握住慕小夕的手，感到她的手透心地冰凉，感到她的身体都在颤抖。
萧昇用力地握紧慕小夕的手，压下心头的震惊。
他微微低下头，用尽量平和的声音朝面前坐着的身影轻唤一声：“父皇。”
仅此一声轻唤，却仿若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除了他紧握住慕小夕的手带着最后一丝遒劲之外，萧昇旁处皆如同瞬间蔫败的模样，连抬头看一眼已满头发白的萧炎也不敢。
满头霜发，梁国皇帝萧炎。
此时的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许多。
萧炎着一身普通的便服，霜发如雪，额际爬满沧桑岁月的镌刻印记，眼眸不再凛冽，此时却透满了哀凉，沉沉地望着垂下头不语的萧昇及慕小夕。
最后，他将目光落在慕小夕的身上。
就连软榻上躺着的小萧渊，也察觉出了堂内的诡异，止住了哭声，呆呆地望着软榻之外的数人，不知发生了何事。
萧炎凝着萧昇及慕小夕许久，终于发出了声音，带着憔悴，满是沧桑。
“得知璟雯公主在魏国深受厚待，朕便悄悄来到此地。确实看到了璟雯公主能够安好，朕便放心了。”
萧炎指的璟雯公主，便是与卞南泽成婚的楚雪言。
他之意：得知梁国与魏国的和亲安然，他便放心了。
慕小夕别扭地挪了挪脚步，头垂得更低，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该用什么称谓来唤着面前的萧炎？
萧炎将目光从慕小夕身上再凝向萧昇，看着这位在梁国人人皆知早已薨了的灏王。
他沉了沉嗓音，带着似乎呕了不知多少血的粗杂，轻悠悠地唤着。
“昇儿啊……”
“是，父皇。”
萧昇抬起头，凝视着目光恳求望着自己的萧炎。
萧炎扯出了笑。
“好，真是好，终于能回应朕了。”
仿似他曾千万遍呼唤萧昇的名字，却没有回应。
此时的白发苍苍的萧炎，凝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儿子，笑了笑，满脸沧桑地哀求。
“回去吧。”
慕小夕的手重重一颤，却被萧昇紧紧握着。
萧炎自然是看到了这一幕，他盯着两人紧握的手，补充了一句。
“带着你的妻子、儿子，一起回去吧。”
如此哀求的语气，并不像是堂堂一个梁国帝君，此时的萧炎，只是一个低微普通的老父亲，在恳求自己的儿子归家。
慕小夕愣愣地抬起头，侧眼看了萧昇一眼。
只见他此时亦是满脸木楞，但仍是面容愁郁。
妻子，萧炎已将慕小夕称为萧昇的妻子。
萧炎看着两人的神情，仍是慈笑。
“璟雯公主已风光大嫁，朕的儿子，岂能不办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呢？堂堂正正地纳妃，这才是对得起大梁皇室之礼。昇儿你说，是不是？”
“昇儿，回去吧，去看一看你的母妃吧，她已经卧床一年多都没起来了。”
萧昇终是身子一颤，又低下了头，沉重地呼着气。
见萧昇及慕小夕两人都陷入了复杂的沉思，萧炎便回过头看着榻上的小萧渊，满含笑意，眼里的慈爱溢满了四周。
萧炎还伸出一只沧桑的手，轻轻地触着小萧渊的面颊，极为轻柔。
他刻印了深痕的粗糙手指，轻轻地抵在小萧渊肉嘟粉嫩的小手上，老手与小手缓缓地交叠。
“你也不必此时回复朕，朕等你思考两日。”
萧炎再深深凝望着小萧渊一眼，带着不舍，回过头看向萧昇及慕小夕，站起身，缓缓朝堂外走去。
他站定在门槛外的高处，眺眼望着远处山边小道上，看到了曼芝牵着曼瑾与曼宇三人从学堂归来的身影。
他叹出了一句经言，像是在自言自语。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他望了望身后的慕小夕一眼，眼神中仿似了然了一切，但并未带着任何冷沉，只移目看向萧昇，仍是笑着。
“你的眼光，着实不错。”
-
入夜。
风高气爽。
被慕小夕罚着分房睡了数不清多少个夜晚的萧昇，今晚终是能入到了主屋里。
小萧渊也被奶娘带去了另一屋。
然而几乎一整夜，两人皆是静默无言，守着一盏暗黄的烛火各自陷入沉思。
早已过了子时。
慕小夕坐在床榻沿边，萧昇则坐在床前的椅凳上，屋里静谧得只听得到两人清廖的呼吸声，以及烛火灯芯噼啪的细微声响。
许久，不知谁的衣袂窸窣声响起。
“你回去吧。”
“我不走。”
两人同时都发出了声音。
然而在听到了对方的话时，也皆是各自一愣。
慕小夕搭了搭眼皮，“你根本不适合呆在此处，不如回去吧。”
曾记得萧昇送她来魏国和亲的途中，透过魏国壮阔波澜的山河，萧昇不曾动心望一眼，只转头望向梁国的方向。
那专注的神情，小夕记在了心底，抹灭不去。
即便是在梁国，她也曾想过带着萧昇隐居隔绝于世，如同此处之境。
然而此处毕竟仍是魏国的国界，对于慕小夕而言，并无任何危险可言，然而对于萧昇来说却大不一样。
他乃梁国灏王，威震四方，虽然曾冷漠傲慢地横扫梁国上下，却并非得梁国民众怨怒，反而得到了敬畏。
如此的梁灏王，怎会因一场卑微毫无多强攻击性的战斗而命丧战场？谁能相信？
慕小夕叹了叹，“傻子才信你死了。梁国皇宫里，久久不曾给你安排入殓仪式，都过去已一年多了，这不是在等着你自己回去么？如今，等不到你，便有人亲自来提你回去了。”
萧昇面色微白，只觉得慕小夕的话中有话。
暗黄的烛火也映不红他的面色，他艰难问道：“你，还是弃我了么？”
这些时日以来，慕小夕满心满眼都是挂念着小萧渊，本以为让她苦等了一年，他归来后会受到痴念自己回来的慕小夕的优厚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