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年。
深山中,兰芷府里历过一冬,一春,如今渐入初夏。
慕小夕每日被曼芝强行拖出去溜达,起初还只是绕着府内花圃转几圈,到了后面,曼芝便拉着她围着百丈方圆的兰芷府转圈。
一日复一日,每日两圈。
慕小夕隆起的腹部让她难以弯腰,寝难安,食难咽,身子也愈来愈弱。
故每日走完三圈下来,她便累得只能躺在榻上歇上好半日。
曼芝看着双肩仍是单瘦的慕小夕,腹部却突兀地隆得极高,叹了叹:
“瞧你这肚子,如同当初我怀着孪生的小宇和小瑾一般大,看来你这腹里的婴孩可真够霸气的,明明是一个人却要霸着两个人的位置。”
原本体偏寒的慕小夕,极其地怕热,方初夏,未曾动弹几何便会汗湿全身。
此时的慕小夕额际布满涔涔的细汗,曼芝拿出帕子细心地替她抹着,美眸眨了眨,长叹道:
“眼看临产期已到,却还没有要临盆的模样,看来你还得苦上些日子了。”
慕小夕一听面容霎时痛苦,疲累感顿时扯着她的双腿无法动弹,累得更是懒得起身走动。
曼芝却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时机,横拉竖拽地牵着她继续走。
害得她一双腿也变得肿了起来,曼芝却笑着说:接近临盆的产妇皆是如此。
语气极为轻松一般。
忽然,慕小夕脚步一顿,任凭曼芝如何拽她都立在原地不前行。
曼芝回过头正欲拉下脸,却见慕小夕眼中盈满了泪,像是压抑许久,她一惊。
“小夕,你怎的了?”
慕小夕咬了咬唇,忽然便从曼芝身后拥住了她,因着隆起的腹部挡碍,慕小夕便几乎是躬着身子来抱着曼芝。
慕小夕终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曼芝突然一惊,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小夕,你到底怎么了?”
曼芝哪里知晓,慕小夕此时心里满满的都是心疼。
心疼当年曼芝身怀有孕却必须离开了三哥,心疼曼芝竟然独自承受怀孪生兄妹之苦,心疼着曼芝日日遭受思念的灼心之痛。
如此的苦,如此的痛,她竟都是独自撑过来的。
慕小夕如今自己经历了十月怀胎的煎熬之后,以及每日不知等到何时的祈盼,才知那是一种狠过抽心,惨过剥肤的痛。
曼芝一路经历过来,铺了多少心酸?吞下了多少泪苦?
“小夕,你别吓我。”
见慕小夕只哭不说话,曼芝急忙转过身,扶直了慕小夕的的身子在路旁的一块平石上坐了下来。
慌手慌脚地探着她的脉象,摸着她的周身是否有异常。
慕小夕止住了曼芝的手,颤着声音唤着,“芝姐。”
“哎,我在呢。”
“芝姐,有你,真好。”
曼芝愣了愣,看着哭得双眼红肿的慕小夕。
此时的慕小夕,清秀的面容已现出了为人母的气韵。
仿似了然她心里所想,曼芝笑了笑。
“不论有没有我在,小夕你都是如此光彩,如此坚强,可比我要强多了。”
慕小夕又忍不住抽了抽气,“万一我……”
“没有万一。”曼芝顿时捂住慕小夕的嘴。
曼芝拉出语重心长的架势,正想要柔声叱着慕小夕莫要再胡思乱想,忽然看到她面色大变,捂着肚子哀痛起来。
曼芝顿时将话语抛却脑后,面色一白,大叫。
“小夕!”
-
兰芷府里,清静了半年的时光,此时又聚齐了许多的人。
卞南泽与楚雪言匆匆赶来,带来了宫城里最好的稳婆,及又一大批宫女前来伺候接生。
屋里的惨叫声连绵起伏,隔了一阵便戛然无声,过了半日又继续撕心裂肺的喊叫。
听得楚雪言眉头皱得紧紧,又不敢入内查看。
卞南泽一只手牵着楚雪言的手,另一只手则在翻阅着书卷,或是抬头望天算着什么。
他一声不吭地陪在楚雪言身边,时不时侧耳听着里头进进出出的宫女禀报里屋的情况。
卞南泽并不擅长接生,然而却能依据慕小夕变动的脉象搭配着止血的按摩之方和补汤,加之有懂医术的曼芝在里屋,便很容易理解卞南泽的传递进去的方子。
但,即便如此,也绝不了那声声入耳的肝胆俱裂的痛苦嚎叫。
楚雪言一直皱着眉,不敢进,不敢听,又不敢走。
即便是药圣世家的卞南泽,此时亦是在紧张又专注地查阅着宗族的书籍。
他面上无半分松懈,忽然终于分出神来瞧一眼楚雪言苍白的脸时,笑了笑。
“放心,我不会让你如此痛苦的。”
楚雪言一怔,挣脱出卞南泽握着的手,扯了扯嘴角。
“自然不会,你明知我的命相无法孕育。”
卞南泽顿了顿,仍埋在药籍里的头未抬,却在翻页之时悠悠吐来一句。
“破命相,胡扯!”
楚雪言的面容仍是暗沉。
卞南泽未看向她,声音却带着宽慰的笑意。
“别忘了,我还会逆天。”
楚雪言叹了口气,“是了,你接连逆改两人之命,老天爷早将你视若眼中钉了,哪日拔了你的獠牙看你还嚣张到何时?”
卞南泽微微一笑,挑着眉轻声道:“我不怕。”
楚雪言看着卞南泽的笑若清风,睨了他一眼。
“何时才能让他回来?”
卞南泽又翻了一页,“还未到时候,不能做法。”
又是这一句。
楚雪言睨了卞南泽一眼。
“天下怎会让你贪了这么多的便宜?老天爷怎会让你回回第一次尝试逆天之法便能成功?你将我拉回来是第一次,将他拉回来的术法也是第一次用。即便将我巧幸救回来,你还能再巧幸救他回来?而且,如今你竟还干起给别人接生的事,你还以为你很能耐么?”
卞南泽看了一眼楚雪言,扬起眉梢一笑,一副“我就是如此能耐”的表情。
-
忽然感觉周围天际莫名神光一般的气流瞬间涌动,在兰芷府的上空急速旋转了几圈,顿时气流汇集而下,顷刻间从上空注射下来,入到里屋。
卞南泽注意到了旁人关注不到的异象,微微眯了眯眼扫视着天际。
此时,里屋里,破空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稳婆兴奋地跑了出来,跪在卞南泽面前满面红光。
“回三皇子,皇子妃,如今母子平安,已无大碍。”
卞南泽愣了愣,楚雪言也愣了起来,两人相视一眼,顿时眼里放光,面容也轻松许多。
卞南泽挥退稳婆进屋服侍,随后得意地朝楚雪言扬起英俊的眉眼。
“爱妃可还觉得我是运气眷顾所为?我不够能耐?”
楚雪言收回目光,懒得再看卞南泽一眼,起身朝里屋走去。
接连两日的紧张接生,每个人紧绷的弦此时都放松了下来。
阖府之人皆在庆贺着,欢呼声一片,好不热闹。
进进出出的稳婆宫女一面赞叹着小婴儿的秀气,一面兴奋地诵着母子安贵的祈言。
卞南泽与楚雪言进到屋内,默默地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昏睡过去的慕小夕,以及被奶娘细心抱在怀里的小婴孩。
婴儿粉嘟嘟的小脸皱成一团,还带着刚出生时的粉色。
一双大眼生出灵动的辉光,相貌倒是看不出到底神似何人,只觉从面上仿若覆着一层既神奇又生辉的浅淡浅淡的荧光。
卞南泽微微一叹,“莫非刚生出的婴儿都是如此难看?”
确实与他想象中乍看一眼便觉蓬荜生辉的感觉大相径庭。
奶娘张了张嘴,这还难看!?
她可从未见过如此秀气的刚出生的婴儿,婴儿刚出来还没长开自然都是如此。
但奶娘却不敢反驳,偷偷瞧了眼卞南泽身边的楚雪言,只见楚雪言嘴角也挂了丝无奈的笑。
楚雪言朝卞南泽睨了一眼。
“无知。”随后便转身离开。
卞南泽回过头看了看楚雪言,皱了皱眉,摇了摇头也离开了屋。
-
夏盛。
过午,烈日炎炎。
又过了三个月,小婴儿出生刚足百天。
荷塘幽幽,波光粼粼,夏风轻柔地拂来,抚摸着花架下的摇篮。
女子一身白纱随清风微微波动,眼角带着一抹成熟的妩媚美艳,以及自然的母爱之光。
她精秀的面庞却又不失绝尘的清灵秀美,只是双眼却仍旧带着呆滞。
她趴在摇篮上,静静地盯着摇篮里的熟睡婴儿的脸望得出神,用目光描绘着小婴儿渐长的鼻梁、眉梢、眼角。
满满的都是刻在心里那熟悉的影子。
自冰洞一别,如今已过了十个月了。
不,在冰洞见到他之前,已内心煎熬地等了他三个月。
十三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