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公里的铁路距离,喘着粗气大口吃煤球的钢铁巨兽怒吼了一天两夜,将将在第三天大清早到达京城火车站。
这时候坐火车出远门,真没有什么享受可言,沿途有风景,但再美的风景看了二十多个小时都总会腻。
对于男人来说,对风景的审美疲劳一般在几分钟到几十分钟之间。
踏下火车的那一瞬间,头重脚轻,浑身像是灌了铅,如同久病初愈之人。
扑面的冷风一打,什么军大衣都白扯,统统像是一层白纸,瞬间被冷空气击穿,从骨子里透着寒冷,浑身肌肉颤抖起来远胜某些不靠谱的三缸发动机。
这酸爽,不切身体会很难形容。
火力旺盛的大小伙子都如此不济,更不要说上了年纪的李翰翔,这位占人便宜有瘾的老先生出站第一件事便是拉着陆绍宽和王克直奔就近的小馆子,要了二斤馄饨。
火车站附近做生意,讲究的就是时效,味道可能算不上多好吃,但上菜的速度真快。
一老两少三个老爷们抱着碗啼哩吐噜的猛灌一通,肚子里有了热汤,人也算彻底从九幽地狱救回来了。
放下碗,李翰翔不紧不慢的剥着蒜,哼道:“你小子就享福去吧,当年我从京城南下,那个遭罪......”
同样是蒸汽机车,尽管三十多年过去了,提速的幅度也并不大,主要由于长江大桥的全线通车,省去了火车摆渡的时间,直接将航程缩短了好几个小时。
吃罢了饭,老老实实的等着李翰翔结账,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出来的匆忙,陆绍宽并没来得及换汇,某种意义上,他现在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而且,他没有粮票。
从小馆子走出来,陆绍宽才有心情打量眼下的风土人情,街道市井。
入眼是灰蒙蒙的天,灰突突的地,以及摩肩擦踵的人群中,一团接着一团的白色哈气。
冬末初春的京城,青黄不接,尤其是八十年代的京城,即便靠近火车站这样的繁华地段,跟陆绍宽心中对风景的定义,也有很大差距。
不远处的火车站广场两侧,整齐停放着方方正正,造型古板的小轿车、吉普车以及农用汽车。
没有花里胡哨的车身线条,更没有闪瞎人眼的漆色。
乳白、土红、靛蓝、或者是那种通体的黝黑。
李翰翔在车潮中左寻右找,忽然扯出笑脸迎向一辆天蓝色的小汽车,探头进去交流一会,又是塞烟,又是递工作证。
这辆小汽车陆绍宽并不陌生,上辈子他家里就有过一辆,大名鼎鼎的波兰产两厢掀背经典款,波罗乃兹。
当然这辆车还有另一个喜闻乐见的俗名——扒拉乃子。
同司机沟通完,李翰翔走过来,切换到粤语,唏嘘道:“条件艰苦一点,你别介意。”
他知道陆绍宽不仅仅是一名导演,更是两家电影公司以及一家电视台的老板,身家丰厚,在港岛时坐豪车,住豪宅,就连身边的女人,也都是豪字辈的。
“不敢!”陆绍宽一点也没有被轻视了的感觉,甚至有些窃喜,没官命不代表他没官病,当不上一官半职,不代表他没想过。
这辆不起眼的小轿车,绝对是超出他身份十几层楼那么高的待遇。
在内地,尤其是开放初期的内地,物资紧张,工业基础薄弱,作为能体现工业科技含金量的车子,无疑更是稀缺物资,相应的,车子也成了判断级别的最简易方法。
他小时候街头巷尾还流传着一句带有调侃意味的顺口溜:生产队长玩命蹬,公社主任幺零零。县级干部帆布蓬。省市高官两头平。
玩命蹬,顾名思义是动力全靠两条铁腿的自行车,幺零零则是很经典的一款小排量摩托车,被老百姓又爱又恨的称之为屁驴子。
帆布篷是大部分带斗货车的统称,有时也包括一些敞篷吉普,两头平则是最高档的小轿车。
随着级别的上升,相应的待遇也从自行车到摩托车,再到货车和小轿车,从人力到内燃机动力,从全无遮挡,到半敞再到全封闭的遮风挡雨。
陆绍宽现在享受的,妥妥是高官的待遇。
空间狭小,内饰简陋,舒适性和隔音性也表现欠佳,但这些并不在陆绍宽的考虑范围之内。
八十年代,尤其是八十年代初期,能坐在小轿车里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甚至不少虚荣心稍强一点的人,即便是冬天,坐在小轿车里也要摇开车窗,把胳膊搭出去,脸上挂着淡定和从容,对走在街上迎面而来的每一个艳羡的目光回以矜持的微笑。
至于开车时将胳膊伸出窗外是否危险,并不是乘客优先考虑的问题。
就如同深秋还要穿着短袖逛街社会青年,你以为他不怕冷?
怕!甚至冻得嘴唇青紫,脸色煞白,浑身抖成塞子也要绷着脸,生人勿进,他只是炫耀一下后背花里胡哨的猛虎下山纹身,他有什么错?
车上,一老一少挤在后排,李翰翔瞄了司机一眼,用粤语嘱咐道:“阿宽,入乡随俗,这里跟港岛不太一样,有些习惯要改一改。”
陆绍宽无所谓的点点头,真细掰扯起来,我比你懂得要多,若是换个人来提点自己还好,你这个爱占便宜的老先生可有过翻车纪录。
不管怎么说,李翰翔这番话是真心实意的提点他,要领情。
西土城路四号,京城电影学院食堂,在对接口领导的组织下,校方领导以及师生代表为港岛同胞、世界知名青年作家、土豪大导演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接风宴。
食堂布置的颇有几分过年时的隆重,土得掉渣的大红花在陆绍宽看来透着喜庆和亲切。
简短的握手寒暄之后,李翰翔和陆绍宽被众人热情地请到桌上。
稍稍带着点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堪称标准,无疑让校方代表更惊讶几分。
大盆大碗,量很足,都是硬菜,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人也热情。
三五杯酒下肚,陆绍宽自来熟的与大部分校方代表勾肩搭背,成了朋友,却不知李翰翔借着尿遁的功夫已经把他卖了。
楼下卫生间门口,院领导小组副组长卢孟堵住了正在洗手的李翰翔,试探道:“老李,刚才在饭桌上,你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李翰翔打了个酒隔,糙脸醉意朦胧,咧着嘴神秘兮兮的笑道:“别说我不帮你,阿宽已经被我拉来了,至于如何炮制,就看你的本事了!”
“这不太好吧!”卢孟是典型的文人学者,老艺术家风范,为人端方,迟疑道:“怎么说也是港岛来的同胞。”
“对呀!正因为是同胞,血浓于水,才不需要客气。他有钱,你没钱,接济你一把,有什么问题?”努努嘴,坏笑道:“阿宽很仗义的,而且是个大土豪,你知不知道,人家一部电影,在北美上映拿到了小一个亿的票房。”
一拍手,夸张的强调:“还是美金,更何况他有在内地拍电影的打算,未必没有放血的意思。”
人家亲自送上门来让你宰,而且心甘情愿,这样单纯的冤大头可不多了。
卢孟沉吟着,表情有些纠结,嗫嚅道:“现在都开放了,不讲打土豪那一套......”
“好好好!”抵不住卢孟的念叨,李翰翔没好气的伸手打住:“你是谦谦君子,秋毫无犯,当我没说好了!”
撇撇嘴,甩甩手上的水珠,嘟囔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刚走几步,卢孟讪笑着追上来,小心翼翼的解释道:“我这不是寻思矜持一下吗!”
“你以为是谈恋爱?矜持个屁!”李翰翔气的发笑,正因为知道这位老朋友的性格,才感到头疼。
一咬牙,卢孟颇有些豁出去的悲怆,板着脸正色道:“老李,你给参谋参谋,我现在是身在迷局不自知,就等着你这个高人帮我拨开云雾,让我抱着恬淡看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