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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雪 第八章 朝露(2 / 2)

“是么?”苏薇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一笑摇头。

“当然了,姑娘不要不信,”胧月却是严肃,“在苗疆,祭司大人便是神——祭司如今不在,代替他的灵均大人也是神。他的力量是无限的。”

看到她这样确信不疑的眼神,苏薇收敛了笑容。

“是么?”她再度低声重复,语气却有了一丝犹豫。

“是么?她真的说不回去了么?”

黑暗的神殿里,有人在低低的问。

“不错,苏姑娘她说不愿再回听雪楼,”女子的声音恭声回禀,“她说先送那两人去腾冲,然后再回去寻找她的师父。”

“师父?”帘幕后的人沉吟,“她的师父不就是……”

语气忽然停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殿里的那个人沉默下去,用笛子轻轻敲击着掌心,眼睛里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来:“真是天助我也。”

“我想,苏姑娘会自己来向大人您说这件事的,”女子微微躬身,“因为属下已经向她建议过来找大人占卜了,似乎她也半信半疑。”

“做的好,胧月。”灵均在帘幕后微微的冷笑,“计划可以进入下一步了。”

“是。”

“洛阳那边,一切都安排好了么?”

“是。一切都如大人计划——各方的人手已经陆续就位,赵总管也始终在和我们保持联系。估计石玉一行三日后便抵达洛阳,我们的人手会紧随其后。”

“那就好……”帘后的人沉吟,“盯紧赵冰洁。这个女人,我总是觉得不放心。”

“是。如果大人觉得不放心,那么,在计划完成之后将她铲除就可以了。”胧月低声,语气冰冷无情,“反正也是一个瞎了的人,在大计完成后也没有用处。难道大人还想把她留在身边么?”

“你的话太多了,胧月。”灵均冷冷打断了她,“我自有计划。”

“是!”女子噤口,立刻匍匐在地。半晌,又迟疑:“不过……今日苏姑娘在蜜丹意的衣袖上发现了血迹。”

“什么?”帘幕后的人眼神一变,悚然惊动,“她起疑心了么?”

“倒是没有,”胧月低声,“不过蜜丹意毕竟年纪小,做事也太不小心了——如果她跟随苏姑娘去了腾冲后还是如此,恐怕会给大人带来麻烦。”

黑暗里,灵均用笛子轻轻敲击着掌心,面具后的眼神变幻不定。

“知道了,”最终,他只是漠然回答,“我会好好盯着她的。”

“是。”女子低声,“请大人详查。”

“不过,胧月,”帘幕后,灵均看着匍匐在地的侍女,眼神忽然亮了一下,语气变得寒冷而洞察,“是不是所有靠近我的女子,无论远近和老少、你都想除之而后快呢?”

胧月忽然一震,颤栗得说不出话来。

“好好克制你的执念吧,”灵均在帘后站起,冷冷,“做好你的本分,不要让贪欲之火焚烧了你的头脑和眼睛——否则,对我来说你就毫无用处了。”

他拂袖站起,衣角拂过女子惨白的脸颊,就这样在黑夜里悄然离开。

“对了,”在进入密室时,他忽然转身,吩咐,“明日,替我准备一个傀儡。”

“傀儡?”胧月吃了一惊。

“不必多问。”

月宫高处入行云。

然而,在灵鹫山最接近月亮的地方,却是一片死寂。白石砌筑的房间里帘幕低垂,即便是白天也不见丝毫光线透入,黑暗里无数灯盏燃烧,映照在房中的水池上,彷佛银河璀璨。没有一个侍女,没有一句人声,连风都彷佛不再流动。

这里便是天心阁,拜月教主明河映月隐居了三十年的地方。几十年来,这里一直是月宫的最高禁地,除了祭司之外谁也不被允许靠近。

室内,一个女子披着孔雀金长袍,静静坐在水池旁,探身看着水面,长达一丈的漆黑长发垂入水中,彷佛水藻一样蔓延,扩散至整个水池。

室内寂静无声。

“教主。”帷幕上忽然映出了一个穿着白袍的年轻男子人影,在外行礼,恭声,“属下灵均,前来朝觐您了。”

然而,水池旁的女子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还是自顾自地低下头,静静凝视着水里的倒影——如今不过春暮,然而这个暗室的水中居然开满了奇异的金色莲花,一朵一朵,璀璨夺目,映照得室内一片斑斓。

更奇特的是:那些花,竟然是从她的发梢开出来的。

拜月教主抬起手腕,用纤细的手指掐断了其中一朵莲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岸边——那里,已经用荷叶为衣、莲花为首、莲藕为肢体,摆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她微微吐了一口气,眼神凝聚。

“教主。”帷幕外的人还跪着,再度低声。

明河教主依旧充耳不闻,只是审视着眼前摆成的人形,伸出左手,悬于上方。忽然间右手手指一错,捏了一个诀,开始喃喃念动咒语——随着如水一样吐出的密咒,她的左手指尖忽然间奇异地渗出血珠来,一滴一滴,如同殷红的葡萄一样坠落,滴入地上摆着人形之中。

血从莲藕的断口内渗入,顺着藕孔彷佛沿着血脉一样的蜿蜒。

只是一个瞬间,那洁白的莲藕便仿如注入了血色!

密咒还在不断吐出,明河教主手指忽然一扬,低声:“起!”

彷佛被无形的引线牵动,地上那个莲花做的人形忽然间就站了起来!

隔着帷幕,似乎也明白室内正在进行非常诡异可怕的术法,帘外的人屏住了呼吸,面具后的眼睛里露出了敬畏的表情——莲池化生,这是怎样高深的一种禁忌术法!

教主独自幽闭了三十年,竟然已经达到了可以赋予万物生死的境界。

然而,室内那个莲花的人形只是随着拜月教主的指令站起走了几步,忽然间就如脱线的木偶,一动不动地站在了莲花池旁。

“去!”拜月教主蹙眉,伸出指尖一点开满了金色莲花的水池,示意人形下水。

然而,那个吸饱了血而获得灵气的人形根本没有听见,在水边停了一下,似乎被什么吸引了,忽然间转过身,便朝着贴了符咒的门外急冲而去!

拜月教主一惊,厉声遥指:“住!”

人形似被无形的绳索拉紧,在触及房门的瞬间站住——因为刹得太剧烈,它的四肢甚至出现了移位,扭曲得非常可怖。然而,莲藕做成的手脚还在不停颤抖,似乎在拼死针扎,要超出施术者的控制,冲到门外的月光下去。

血一滴滴的从洁白的藕孔里倒流出来,殷红可怖。

帷幕外的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归位!”拜月教主坐在水池旁,低声喝令。

那个人形被无形引线扯动,似乎猛然震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忽然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伸出双臂、向着施术者急冲过来!

“教主小心!”帘幕外的人失声。

就在那一瞬间,室内忽然有一阵风掠过,似有人在暗中蓦然出手阻止。

那个人形在扑倒的一刹忽然被定住,有十二支的花梗迎面飞来,齐齐钉入了它的身体,正好没入人体对应的十二死穴之上——彷佛被巨大的力量由内而外摧毁,莲藕在一瞬间碎裂了,鲜血和雪白的碎屑四溅开来,转瞬化为齑粉。

发梢那些金色莲花纷纷凋谢,空荡荡的水池上再无芳华。彷佛精神气在一瞬消耗殆尽,拜月教主匍匐在水池旁,脸色苍白,漆黑的长发蜿蜒入水,水波荡漾。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吐出了一声叹息,便筋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

那个幽灵般闪现、一击粉碎邪魔的男子再度回到了水池对面,静默地坐在黑暗里,收起了方才雷霆一现的力量,默默地低下头看着空荡荡的水池,眼神复杂无比。

水底下,那张苍白的少年的脸还在那里,带着温和恬淡的微笑。

与之对应的那具无头躯体,也还静默地沉睡。

门外的人彷佛也可以猜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深深的俯身:“多谢前辈相助。”

“又召出了一个魔物。”那个黑暗里的人望着空荡荡一片的莲花池,低声叹息,“迦若祭司以身饲魔,永闭地底,已是再难复活——明河教主多年来执念不灭,非要用残躯令其复活,只会白白的遭来邪祟而已。”

“前辈教训的是。”灵均在外躬身,叹息,“只是教主三十年来执此一念,不惜以自身精血化出莲花,逆转阴阳。昔年家师亦无法令其放弃,如今属下更是无可奈何——只能全赖前辈在此护法,以免生出不测。”

黑暗里的人默默颔首:“若不幸召出魔物,我自然会尽力阻挡——四年前,我从沉沙谷来到这里,也便是为了你之所托。”

“多谢前辈。”灵均深深躬身。

“你去吧。”黑暗里的人淡淡道,似乎也是疲倦了,“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

“是。”灵均躬身告退,然而眼里却有奇特的笑意——室内寂无人声,没有人看到:那个黑暗里的人坐在水池旁,脸上赫然带着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具!

第二日,苏薇一行如期离开了月宫。

多日来承蒙照顾,心怀感激,走到山下时,回首看着宫门口送行的白袍祭司,苏薇忍不住回身,遥遥地行了一礼,致意——那个带着面具的人彷佛也看到了在远处的她,微微躬身,在拱门之下遥遥回礼。苏薇直起身。不知道为什么,在看着碧空下那袭一尘不染的白袍时,她心中猛然一震,竟然隐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是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已经悄然开始了。

这边,胧月早已命人准备好了马车,送他们一行返回腾冲。华丽的车门一打开,蜜丹意便开开心心地跳了上去,坐在软垫上挥手,嚷着让他们两人也上来。原重楼准备上车的时候,忽听胧月在旁边柔声道:“大人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原先生。”

旁边的拜月教弟子捧出了一个匣子,恭恭敬敬地献上。匣子入手沉重,不知道装了何物。

苏薇也准备上车,然而彷佛有什么心愿未了,想了想,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灵均还站在月宫的穹门底下,遥遥望着她,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衬着青天碧空,那一袭白袍宛如初雪,隐约有一种不属于这个世间的气息。

是否……这个人真的是神呢?他真的知道所有秘密么?

苏薇踌躇了一翻,忽然下了决心,回头走了过去。

“迦陵频伽?”原重楼吃惊,然而转眼她就已经走得远了。

她一口气掠上了灵鹫山,站在灵均的面前,气息平甫。带着面具的人站在月宫门口,彷佛猜出了她会回来,不等她开口,便在面具后笑了一声,抬起手按在了额头上。不知为何,这个动作有些僵硬而奇特,让苏薇愣了一下。

“说吧,”他淡淡道,声音虚无缥缈,“我能告诉你答案。”

苏薇看着他,犹豫着:“我……我的师父,究竟在哪里?你真的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灵均的眼睛陷在面具后深深的阴影里,没有一丝表情。然而,他的回答却是毫不犹豫的:“你的师父,已经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

“啊?”苏薇愕然,不由失笑。

——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哪算什么答案?原来,这个在苗疆号称无所不知的神,也和江湖骗子没有什么两样。

然而,不等她表现出失望,他接下来的话却令她大吃一惊——

“你的小师父,在五年之前已经因病去世,被你的大师父安葬在北邙山的青草之下,陪伴人中龙凤长眠。”灵均继续淡淡的回答,每一字每一句却仿如惊雷,“按照她的遗嘱,你的大师父没有立下墓碑,所以如果你去那里寻找,恐怕也已经找不到了。”

苏薇惊愕万分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带着面具的白袍人——隐约之间,她竟然觉得那面具之下所遮蔽的已经不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高深莫测的神祗。

她一字一句地回想着他的话,忍不住全身颤栗:是的……是的!如果真的如他所说,一切也都可以解释。怪不得她会在北邙山上看到大师父来过的痕迹,怪不得小师父会忽然间失踪,天地之大再无任何消息。

若不是因为忽起变故,小师父怎么会就这样留下自己一个人。

“至于你的大师父……”面具下的眼睛没有表情,然而话语还在一字一句的吐出:“他还活着。而且,应该就在苗疆。”

“什么?”苏薇脱口而出,“大师父就在苗疆?”

“是啊……”灵均微微叹息。

苏薇站在月宫门口,一时间怔怔出神,思绪翻涌如潮。她没有看到灵均在回答完她的问题后已经拂袖转身,沿着白沙铺就的银河离开。

“喂!喂!等一下!”苏薇回过神来,连忙追了上去,“我还有问题要问你!我的师父到底是在苗疆的哪里?”

然而灵均没有停下身,更没有回头看她,还是自顾自远去,衣带翻飞,仿佛是御风而行。空气中,只隐约传来他的声音,缥缈无定:“血薇的主人,你的问题太多了……天机泄露的太多会遭神谴,还是请你自己去寻找答案吧……”

“喂,你……”她一时间气闷,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他离开。

此刻,下山送客完毕的胧月已经回到了宫门口,准备跟随主人进去。侧身之时,她转过头对着苏薇轻轻笑了一笑,款款:“怎么样,苏姑娘?灵均大人是神一样的人物吧?”

“……”她怔在那里,说不出话。

“姑娘到了腾冲,如果遇到什么问题请告诉我们,不要客气,”胧月微微一躬身,“灵均大人一定会为您解忧。”

不等她回答,侍女们齐齐躬身送客,月宫大门缓缓关闭。

苏薇站在那里,看着月宫关上的门,还是没有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小师父病逝?怎么会!她恨不得立刻找到大师父,把这一切问个清楚明白。可是,天地茫茫,苗疆之大,她竟然不知道该去何处寻找唯一的亲人。

“玛!玛!”耳边听到小女孩的声音,把她从沉思里拉回来。

蜜丹意在马车上已经等得不耐烦,挥着小手招呼她前去。苏薇勉强对她笑了一笑,返身回到了马车上,关上了车门,和他们并肩而坐,却是长久不说一句话。

“怎么了?”原重楼微愕。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间抱住膝盖,埋下了头去。

“小师父死了!”她爆发出一声啜泣,“他说……小师父死了!”

原重楼愕然,怔了一怔,明白过来她说的“他”是指灵均,不由低声:“别相信这个,这世上没有神——他不过是胡说而已。”

然而苏薇拼命摇着头,哭得越发厉害。

“不……不。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小师父一定是早就死了!”

“好了,不要哭,不要哭。”似乎觉得双腿被压得酸痛,原重楼微微皱了皱眉头,彷佛也不知如何劝慰她,只是看着匍匐在自己膝盖上哭泣的少女,想了一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一摸她的头发,“不要哭了。”

蜜丹意在一旁,睁大了黑色的眼睛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马车沿着山路飞驰,奔向腾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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