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红色的剑,宛如初春悬崖上绽放的蔷薇。
“血薇!”所有人都如见鬼魅一般发出了低呼,脸色苍白。
三十年前,夕影刀的主人、听雪楼主萧忆情和血薇的主人舒靖容,曾经并肩开拓征战,用数年的时间便征服了整个武林。然而情深不寿,这一对人中龙凤却因为猜忌而产生隔阂,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挑拨,最终在密室之中发生血战,一日之间先后死去。听雪楼主指定了那个叫石明烟的孩子作为自己的继承人,随即阖然长逝。人中龙凤死后,听雪楼建立了神兵阁,用来供奉他们生前用过的一对刀剑——然而,二十年前的某一夜,新帮主石明烟却不辞而别,带着血薇剑离开了听雪楼,从此消失在江湖之上。
从此,血薇夕影,便成传奇。
——快三十年了,那把消失的血薇剑,竟然在今夜重现江湖!
看到血薇出鞘,同时发出惊呼的还有那个白衣公子。他的惊骇似乎比其他人更甚,满身是血地撑起身来,定定看着她——那一瞬间,有一种奇特的火从他疲惫不堪的眸子里燃烧而起,仿佛令他整个人都变得耀眼夺目,仿佛一道闪电。
“血薇,血薇!哈哈哈……”看着她和她手里的那把剑,一直镇定从容的白衣公子忽然大笑起来,一声长啸,握刀掠起——夕影刀再度出手。刀光如梦,刀意轻怜,轻柔舒缓得犹如情人的触摸。然而,无边的杀气却在那一瞬勃发而出!
只是一刀,他就斩下了那个褐衣人的头颅,大笑:
“血薇归来,试问天下、谁还敢与听雪楼为敌!”
天明之前,一夜的惨烈血战便已经结束。
她没有料到后面的事情会如此简单,在血薇剑出鞘的那一瞬,那些人便仿佛是被震慑了魂魄,战意已溃,就像这把剑上有神魔附体。当一个人的恐惧爆发出来之后,那群人便开始畏惧,然后不约而同地纷纷溃退。
她甚至没有帮上太多的忙,他一个人就已经搞定了整个局面。
事实上,她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因为她根本不敢下手去杀任何一个人,多半只是打飞对方的兵器或者点了对方的穴道,便算是大功告成。而他才是真正的修罗,所有的杀戮完全由他一个人来完成,毫不容情。
黎明的时候,整个酒馆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他打扫完了残局,默默检视了一番,把墨砚的尸体收敛好,便疲惫不堪地坐在漏雨的房间里,也不开口道谢,只是和她默然相对,手里捏着一个酒杯,许久不出一言,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她几次想开口打破沉默,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局促地抬头看天。
屋顶已经破了一个大洞,抬头就可以看到青黛色的天空,雨丝从头顶细细密密地飘落下来,濡湿了他们两人的衣裾,染得全身一片血色。
——这个大洞、还是最后那群人逃走时,被其中一个人用火器轰开的。
“喂,你也不谢谢我啊?”她终于觉得憋屈,忍不住嘟囔。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她:“不必。”
“……”她被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激怒——今晚还是她踏入江湖后第一次出手,结果一下子就结下了如此多的仇家,大大违反了师父的训导,对方却连一句感谢也没有。
她气鼓鼓地站起来,准备出门,耳边却忽然听到了一句低低的话:
“我一直在等你,血薇的主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她愕然站住了身,不由自主地坐回了座位上,回头看她。
说了那一句后他便再也不开口。她听到他的呼吸声,紊乱而急促,不由微微诧异,不知道这个身侧的人心里此刻在想着一些什么,觉得这些“江湖人”真是莫名其妙的可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收回了视线,低下头来,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就在那一瞬间,他手里的酒杯砰然碎裂,化为千百片!
只是短短片刻,那只龙泉青瓷的杯子赫然变成了诡异的蓝色。
“啊?!”她惊呼了一声,“你在逼毒?”
她这才明白过来,不由脸色发白——刚才那个内奸的一击,已经刺中了他的背心要害。随后他以一敌众,激战良久,竟是丝毫得不到闲暇来疗毒。一番血战之后,那毒素恐怕早已走遍了全身,深入到了肺腑。
方才在默然独坐的短短片刻内,她身边的这个人已经是去了一趟鬼门关又走了一遭回来——令人惭愧的是,江湖经验为零的她却竟然毫无觉察。
“没事了,唐门之毒虽然厉害,却也幸亏有墨大夫的灵药在身。”他低声安慰她,语气却虚弱无比。他拿出一方淡蓝色的手巾,擦了擦手上的血污,然后从地上捡起了一个滚落的酒壶,摇了一摇,低声:“还有一点。”
他起身从狼籍一片的柜台上找出了两只完好的酒杯,放了一只到她的面前。他的动作从容不迫,手指稳定而优雅,仿佛不是在劫后余生的修罗场里,而是在醉生梦死的歌楼上。
她愕然地看着他——这个年轻的公子哥儿身上似乎有一种魔一样的魅力,无论是在生死交睫的修罗场上、还是在风平浪静后的空屋里,他只要一坐在那里,就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足可令人托付生死。
“喂,”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叫什么名字?你……难道就是听雪楼主么?”
“呵,”他笑了一笑,酒杯停在唇边,抬头看她,那种笑容在他苍白疲惫的脸上一掠而过,仿佛带着某种深意,低声:“血薇的主人,你不该问我这个问题。”
她忽然间无法移开眼睛——他是一个好看的男子,年轻,俊秀,气度优雅。脸色因为一夜的激战而苍白,眼睛却是深而黑的,仿佛古泉。奇特的是,那双沉沉的黑瞳之下,仿佛还藏着另外一双眼睛,也在内底里一起默默注视着她。
重瞳。
那一个瞬间,她忽然想起了师父以前说过的那个词。
——师父说:有着这样眼睛的人,命中注定会成为一代霸主。可是,他偏偏却是这样一个贵公子一样的读书人,中状元或许可能,当霸主是怎么也不像。
“你是听雪楼的主人?”她忍不住再度问了一遍。
“我是。”他喝了一杯酒,低声回答,眼睛却还是一瞬不瞬地一直看着她,唇角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血薇的主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姓苏,叫苏薇。”她被他看得紧张,“师父都叫我薇儿。”
“血薇的薇?”
“是啊。”她决定不再让他继续问话,反客为主,“那你呢?你叫什么?”
“我姓萧,名南,字筠庭。”他温文尔雅地回答,将酒杯放在桌上,对她微微躬身行礼,介绍着自己,“洛阳人氏,今年二十二岁,尚未成婚,是听雪楼现任的楼主。”
“……”她反而被他这样一本正经的介绍给吓住了,愕然点头。
——这个家伙,怎么倒是象在给媒婆报生辰八字一样?
“你可以叫我萧公子,也可以叫我南公子——因为我其实本来姓南,”他微笑着,从容道,“我父亲和萧楼主是生死之交,怕萧家从此无后,便给我改了姓。”
“噢,我知道了!”她恍然大悟,脱口而出,“你爹爹就是南楚对吧?以前听雪楼的三领主!”
他微笑着看她,却并不意外——无论她是谁、来自何方,作为血薇的主人,她自然不会对听雪楼一无所知。他等了她二十多年,知道她终将会在某一日出现。他们两人是命中注定要相逢的,相逢时,也应该一见如故。
“对了,”她好奇,“刚才那些人为什么要围攻你?”
“他们?应该是天道盟的人吧。有些是臣服于听雪楼一些门派,而有些是很多年前已经被听雪楼灭了的门派。”萧筠庭淡淡道,“萧楼主死后他们早就蠢蠢欲动,怀有不臣之心已非一日。所以买通了我身边的下属,在这洛水旁设下了埋伏。”
“哦……”她终于明白过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可是,他们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血薇剑的归来!”他微笑了一下,深深凝视着她,“你救了我的命,但我却并不谢你——因为从小我就被告知,夕影刀注定会等待到血薇剑的到来,到那个时候,便是听雪楼荣光重现的时候。”
她低下头去,喃喃:“啊,我的师父也、也对我说过夕影刀呢。”
“他怎么说?”他忍不住好奇,却看到苏薇的脸忽然红了一红。他便不再问下去,仿佛对于她的回答也已经得心了然。
仿佛是为了岔开话题,她王顾左右:“啊……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刀?”
“好。”他不禁莞尔,手腕只是一翻,便将袖中的夕影刀放到了桌上——这把刀,从来不是轻易能让人看见的,凡是看见过的大部分也都成了刀下鬼。然而,他今日却愿意破了这个戒,只为讨得她的一时欢喜。
苏薇又惊又喜,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是一个小女孩看到了传说中的宝物,啧啧的叹息:“天哪……这个就是夕影刀?真的和师父说的一模一样!”
“你的师父究竟是谁?”他忍不住问。
方才她那令人惊艳的出手一击,应该就是骖龙四式里的“易水人去”——她的剑法应该是来自真正的血薇剑谱。然而,舒靖容死后并未留下一个徒弟,得到血薇真传的人,在这个江湖上早已不见踪影。
“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谁啊。”苏薇抓了抓头发,无奈地叹气,“所以我出了西洲就一路打听,人们都说听雪楼是‘江湖’上如今的霸主——所以我想,说不定师父去了听雪楼呢!”
“他们?”他微微一怔,眼神凝聚。
“是啊,我的师父有两个噢!”苏薇嘟起了嘴,掰着手指头,“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我叫他们‘大师父’和‘小师父’——小师父她从来不露面,而大师父呢,总是带着一个木头的面具,所以我也叫他‘木先生’~”
“木先生?”他默默地重复了一句,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垂下头去。
“他们两个人本来是互不理睬的,一个白天来,一个晚上来,”苏薇叹了口气,“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某一天小师父先不见了,大师父接着也不来了。我一路从西洲出来,找到了金陵、临安、开封……可是哪里都不见他们的影子诶!”
她唧唧呱呱地说了半天,一转头,却看到萧筠庭的神色还是凝固在片刻之前的模样,望着有破洞的房顶,竟似乎一直在怔怔的出神。
她不由恼怒:“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啊?”萧筠庭如梦初醒,忙不迭的回答,“在听,在听。”
“那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她不依不饶的反问。
“你说……”他侧过头,努力地试图回想,然而却只记得她嘴巴一开一合、一开一合的模样,不由莞尔,认输,“我真的有在听,就是听不见你说的是什么罢了。”
“你……”她简直被他气破了肚子,“你是猪啊!”
她怒视着他,扭过头去不再和他说话。
一时间,忽然破落的酒馆里又冷寂了起来。雨丝密密的从破洞里落下,落在清冽的酒杯里,金黄色的菊花沉浮不定。她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却再也没有动,只是注视着雨丝细密的杯中水面,不知道在考虑着什么。
“你还喝不喝啊?”她终于看不过去,出声,“这杯酒都快被雨给冲没啦!”
萧筠庭忽然一笑,扔了酒杯:“不喝了!——我们走吧!”
“去哪里?”她茫然地站起,把刀还给他,“听雪楼?”
“不,不回听雪楼!”他忽然笑了起来,抬手指向了东南方向,“时辰已经差不多了——我们现在可以去追穷寇了!”
“啊?!”她张大了嘴巴,愕然,“你……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当然,”萧筠庭笑了起来,手指叩着桌面:“方才我是故意放那些败军之将走的。呵,天道盟在我身边埋伏了奸细,我难道不能在他们中间安插自己的人手?当真以为我听雪楼中无人么?”
“什么?”她大吃一惊。
“你以为我刚才在大敌环伺之下,一直在等什么?难道真的是在等冰洁救我出困境?”萧筠庭冷笑,“我只是在等一个最好的时机,让这一次的‘折梅’行动天衣无缝。”
“折梅?”苏薇听得满头雾水。
“是这一次洛水旁秘密行动的代号。”萧筠庭冷笑:“天道盟平日做事非常严密警惕,我派去的人卧底多年,也不曾知道总舵的真正所在——但这次他们全线溃退,除了回老巢别无选择。我的人会沿路留下标记,引领我们找到他们的总舵。”
苏薇愕然张大了眼睛,怔怔看着这个男子,觉得他说的一切仿佛是天书。
“原来你刚才都是装的呀,”她只明白了一点,觉得沮丧,“你根本不用我救你是吧?”
“那倒也不是,”萧筠庭苦笑,眼神疲惫,“我的确没有料到跟了我十几年的墨雨、竟然会是天道盟的内应,差一点就中了他们的道儿。”
“哦,”她又开心起来,信心满满,“那么说来,我一出江湖就救了听雪楼主的命,是不是?师父知道了,一定会夸奖我!”
“嗯,一定。”他转头,望着她笑,“那么,我们这就走吧!”
“一起去?”她吓了一跳,“我认识你才多久?凭什么要我一起去?”
“你当然要去,”萧筠庭气定神闲,“血薇带你来到了我身边,你就应该和我一起守护听雪楼——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命中注定……苏薇愕然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
这句话打中了她的七寸。少女的心里,对江湖总是有着千般的幻想,人中龙凤和血薇夕影,这些传奇充斥了她从小到大的成长岁月里,几乎已经烙印入了她的灵魂。自从离开师父后,她在江湖上一路行来,其实心底也是隐隐的渴望着能和夕影刀的主人重逢。
她想,夕影刀的主人必然也会在等待着自己,就如她必然会去找到他。
一切,就该如传奇中的一样。
“可是我不喜欢杀人……”心意已动,一看得他的目光,她的语气便软了,“不如等你的人马到齐,我们再一起去吧。”
“不用再等了,”萧筠庭冷冷道,望着南方,手指轻轻收拢,握紧了夕影刀,“冰洁做事从来决断干脆,吹花小筑的人,此刻定然已经在前方等我们汇合。”
“冰洁是谁?”她好奇。
“是我的军师,也是这一次行动的主持人,”萧筠庭微笑,“楼里内外,都称她为‘大总管’——今日半路发现被人跟踪时,我就已经秘密传讯回楼中,命她另派一路人马,伏在洛水之侧,只等对方一溃退,就来一个衔尾反攻。”
“你就料定你能赢?”苏薇只觉得惊讶不已,“刚才你差点就送命在这里!”
“呵,”萧筠庭抓了抓头,似乎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却又踌躇满志,“我一开始就没想过自己会败——没想好怎么取胜就先想着失败了怎么办,我如果是这样的人、听雪楼早就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迎着她愕然的目光,他再度道:“你,跟我一起去么?”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清朗中带着某种可以托付生死的信任——她只是听得第二遍,心里便是软了,只是皱起了眉头,低声:“我们、我们只有两个人,就这样去是不是……”
“两个人?”他朗声大笑起来,“夕影刀和血薇剑已经相逢,这天下之大,又有谁能够挡得住我们‘两个人’!”
看到他那样意气飞扬的目光,她忽然间也振奋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充溢了她的内心,让这个在江南长大、刚刚踏入武林的少女英气勃发。她忽然也是一扬眉,将血薇握在了手里,骄傲地扬起头:“好!那我们现在就去!”
“真不愧是血薇的主人。”他望向她,眼里全是赞许和钦佩,发出朗朗的大笑,对她伸出手来:“从此后,你可以叫我筠庭,我可以叫你薇儿。”
她也望向那一双漆黑的重瞳,只觉得又是开心又是紧张,心中热血翻涌,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气升上胸臆,只觉与身边这个人在一起,天下便无处不可去、无事不可为。她再也顾不得女子的矜持,伸出手去与他紧紧相握,在洛水旁相视而笑——
是的,这是一个奇怪的男人:有时候令人觉得安心稳妥,直可托付生死;但有时候,他身上却又带着一种危险刺激的气息,可以令人不顾生死追随而去!
他们在暗夜密雨之中踏出了酒馆,联袂朝着南方奔去。
——从这个黎明开始,他们的人生,便已经完全被对方扭转,从此再不能回头。
九月初九,洛水旁,血薇剑重现于江湖。
一个月后,血薇的主人和听雪楼主联剑追凶,出其不意地反攻敌手,一举捣毁了十二个帮派反对听雪楼的“天道盟”所在,所向披靡,令天下为之胆寒。几十年聚集起来的听雪楼反对力量一夕崩溃,天道盟盟主孤身出逃。
三个月后,两人联袂千里追杀,终于在滇南将其斩杀,绝了后患。
听雪楼主带着苏薇回到洛阳,引她见了楼中的大总管、四君子和十二分坛的坛主。在看到血薇时,听雪楼的老人们热泪盈眶,竟然哽咽不能语。虽然在听雪楼里,并没有找到自己的任何一个师父。然而,苏薇依然留了下来,在楼主的安排下住进了那座绯衣楼里,从此作为他的左右手并肩守护听雪楼。
人中龙凤,重现江湖。
血薇夕影,再度聚首。
一年后,三川剑派中不服从听雪楼的势力被诛灭。
一年半后,洞庭水帮十二连环坞被拔除。
两年后,长安城里玄真教因为势力扩大得过快,试图挑战听雪楼在两京的霸主地位而被击败,不久被迫迁徙别处。
……
一度衰微下去的听雪楼恢复了昔日的荣光,除了黑道里执掌牛耳的风雨组织之外,这个江湖上,已经再也没有一股力量可以和听雪楼抗衡。
在刀剑合璧的力量下,江湖上所有蠢蠢欲动的门派再度蛰伏,不敢撄其锋芒。为了巩固听雪楼的霸主地位,天道盟被灭后,那些曾经怀有不臣之心的门派也开始遭到清算,一场江湖大清洗从此开始。
然而奇怪的是,直到被全数诛杀,江湖上依旧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天道盟的盟主究竟是何方神圣,而听雪楼主也从不曾对外透露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