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怆然不已。然而这怆然之中更是对世事的怨与悲。然而我能怨谁。人如掌心棋子。往往是身不由己。却不得不孤身向前。
我望住他。数月的悲辛只化作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绵湿衣衫。
他的手掌有残余的温度。有薄薄的茧。为我拭去腮边的冷泪。那是一双能执笔也能握剑的手。如果不是摩格卑鄙到用十香软筋散制住他。或许他早早回到我身边。再无这么多的辛酸起伏。然而……“如果”和“或许”是多么温暖慈悲的字眼。若真有那么多假设。人世岂非尽如人意了。
他的语气里有温柔的唏嘘。“你还肯为我落泪。嬛儿。”他扣住我的手腕。“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当真已对我无情。”
呼吸变得那么绵长。我望住他的眼睛。竟生生说不出“无情”二字。
即便在宫中厮杀残忍了那么多年。我也从未停止过对情意的追求。而如今。我止住脚步。这一切。竟是要我亲手來割舍。
不知过了多久。他拥我入怀。他的怀抱那样温暖。似乎能为我抵御住这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连他的气息亦一如从前。清爽恬淡的杜若气息。只愿叫人沉溺下去。沉溺到死。他的话语似绵绵的春雨落在我耳际。“嬛儿。现在还來得及。只要你肯跟我走。我情愿不要这天潢贵胄的身份。与你做一对布衣夫妻。在乡间平凡终老。”
跟他走。和他厮守到老。是我长久以來惟一所想。
然而时至今日。他真说出了口。这句话似一盆冷水。倏然浇落在我头上。浇得我五内肺腑都激灵灵醒转了过來。
我豁然从他怀抱中抽出。不忍看他惊愕而失望的神色。凄怆道:“有情如何。无情又如何。人生在世。并非唯有一个情字。”我眺望甘露寺后山的安栖观。神色肃然。“若我与你一走。首先牵连的便是你避世修行的母亲。即便你还要带太妃走。那末其他人呢。我们能带走所有么。”我的声音微微发颤。从胸腔里逼狭出來。“清。我们的爱情不可以自私到不顾我们身边的人。不能牺牲他们來成全我们。”我看着他。“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他的神色愈加悲戚下去。然而这悲戚里。我已明白他的认同与懂得。他是温润的男子。他不会愿意因自己而牵连任何人。这是他的软弱。也是他的珍贵。
泪光簌簌里望出去。那一轮明月高悬于空。似不谙世间悲苦。一味明亮濯濯。将我与他的悲伤与隐忍照得如无处容身。
那么多的泪。我那么久沒有肆意纵容自己哭一场。我足下一软。伏在他的肩头。任由心头乱如麻绪。只逼着自己将残余的冷静宣之于口。“如果我可以跟你走。我何尝不愿意抛下所有就跟你走。什么也不想。只跟你走。可是你我任性一走。却将父母族人的性命置于何地。却将太妃置于何地。我们一走。受灭顶之灾的就是他们。”眼泪堵住我的喉咙。“从前也就罢了。”我茫然四顾。“如今。我们还能走去哪里。天下之大。容不下一个玄清、容不下一个甄嬛。即便天地间容得下我们。也容不下我们一走了之后终身愧悔的心。清。由不得我们选择。。。不。从來就是沒有选择。”
他拥着我的肩。声音沉沉如滂沱大雨:“嬛儿。哪怕你告诉我你对我从无情意。我也不会相信。但是你告诉我这番话。却比你亲口对我说无情更叫我明白。明白你再不会在我身边。”
夜色无穷无尽。往昔温柔旖旎的回忆似在夜空里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鲜妍的花。
我却。只能眼睁睁任由它们尽数萎谢了。
河边的树木郁郁青青。我轻声道:“你看。此处叶青花浓依旧。可是玄清。你我一别四月。却早已是沧海桑田了。”上苍的手翻云覆雨。把世人的欢乐趣、离别苦置于手心肆意把玩。我凄然道:“清。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变了。”
他手上微微用力。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嬛儿。让我再抱抱你。只消一刻就好。从今往后。我能抱这世上所有的人。却不能再这样让你停留在我的怀里了。”
心中的软弱和温情在一瞬间喷薄而出。我在泪水里喃喃低语。“清。遇见你让我做了一场梦。我多么盼望这梦永远不要醒。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都在这个梦里。都是你给我的。”
他吻一吻我的脸颊。“于我。何尝不是。”他温柔凝睇着我。似要把我的样子嵌进脑海中去一般。“有你这句话。我当不负此生。”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着他的脸庞。凄苦道:“何苦说这样的话。清。你当找一个真心待你好的女子。和她相扶相持。白首到老。你们会有很多子孙。会过得很好。会一辈子安乐。”我仰望他。“清。來日我日日在佛前焚香。终身祈愿为你祝祷。只盼你如此。”
他捂住我的唇。凝泪的双眼有隐忍的目光。明亮胜如当空皓月。他低低道:“你说这样的话。是要來刺我的心么。我所有的心意。只在那一张合婚庚帖里说尽了。只有你。再不会有旁人了。”
我止不住自己的泪意。顿足道:“你才是來拿这话刺我的心……”天际扑棱棱几声响。是晚归的昏鸦落定在枝头栖息。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
再沒有时间了。
我缓缓地、缓缓地脱开他的手臂。含泪道:“你瞧。月亮西沉。再过一个时辰。天都要亮了。”
他摇一摇头。神色如这夜色一般凄暗。再瞧不见那份从容温润的光彩。他苦笑。“我只觉得自己恰如一缕孤魂野鬼。天一亮大限就到了。再不情愿也得放你走。”
夜色渐渐退去。似温柔而紧迫地催促。我垂首黯然。“大限已经到了。我已经出來很久。再不回去。只怕槿汐和浣碧便是首当其冲。”我的手从他的掌心一分一分抽出。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我恻然道:“清。咱们再也不能了。”
流光里泛起无数沧桑的浮影。再相见时。我与他都会重新成为紫奥城重重魅影、万珠纱华间的瓦石一砾。割断彼此的前世。
寂夜里落花芬芳簌然。那样的婉转委地。扑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洁白的鸟。早已失了那种轻灵而自由的婉转飞扬。只留下凄艳的一抹血色。将所有的希望和幸福轰然倒塌。只余世事的颠覆和残忍把人一刀又一刀凌迟不断。
始觉。一生凉初透。
漏夜更深。屋内一盏残灯如豆。槿汐披衣端坐。我的脚步再轻飘如絮。也惊醒了一旁打盹的浣碧。她见我回來。不觉一惊。很快平伏下來。道:“小姐这么晚不回來。奴婢还以为……”
我淡淡道:“以为我不回來了是么。”
槿汐为我斟上一碗茶。柔和道:“奴婢知道。娘娘一定回來的。”
她的发梢有未干的露水。我稍稍留神。她的鞋尖亦被露水打湿了。我看她。“方才出去了。”
槿汐微微一笑。“知道娘娘一定会回來。所以奴婢为娘娘去了一个地方。”见我微有不解。她伸指往后山方向一点。
我随即明了。“王爷回來是喜事。是该叫太妃欢喜。”我停一停。“太妃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这个孩子的事不能叫他知道。否则便是一场雷滚九天的大风波了。”
槿汐曼声细语道:“娘娘思虑的是。太妃也是这样想。否则瞒不住就是害了王爷。”我抚一抚浣碧疲倦的面颊。柔声道:“你放心。王爷不会伤心很久的。安心睡去吧。”浣碧点一点头。敛不住眉心深深的担忧与凄惶。步履沉重进去了。
我睡意全无。取下发上的银簪子一点一点拨亮火芯。仿佛这样就能拨亮自己的心。“槿汐。”我低低道。“小时候爹爹总是说我聪明。聪明的心性总是占足便宜的。可是我再聪明。却永远参不透一个情字。永远作茧自缚。槿汐。假若可以。我情愿一辈子不知情爱为何物。一辈子庸碌做一名凡俗女子。或许更能快活。”
槿汐为我抖去斗篷上的雾白露珠。披上一件干净衣衫。手势温柔而轻巧。月光落在我逶迤的长发上。是点点泪光似的的星芒。
“温柔女儿家却硬是须眉刚硬的命。一世冰雪聪明也抵不过一个情字。身为女子。谁能参得透情字。即便是……”她叹一叹。“不过是已经死心和沒有死心的分别罢了。”
我无力倚在窗边。“从前看《牡丹亭》的戏文。杜丽娘为柳若梅死而复生。仿佛情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如今才晓得。戏文终究是戏文罢了。”
“所以奴婢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可是如今。却要瞻前顾后。步步为营了。时机不同。行事也不得不同。”
我沉默。小时候看《牡丹亭》看到这样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年少时。总把情意看得泾渭分明。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如同生与死一般界限清晰。总以为只要爱着。就能够抵越生死。敌得过这世间的一切。
却原來。情到深处。很多事仍是我们的单薄之力所不能抗拒的。
我举起茶盏。痛然笑道:“常说一醉解千愁。我却连想一醉都不可得。”说罢。只仰面大口吞下茶水。温热的茶水入喉的一瞬间。那样苦那样涩。仿佛流毒无穷的伤怀直逼到心里。不觉泪光盈然。向槿汐道:“我这一生到此。即便再身膺荣华。也不过是一辈子的伤心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