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从从县里搬到昌州市里,还从来都没人把孤独用在他的身上。他骑着摩托跑过大街小巷的时候,身后总有一群追随他的人,他在酒吧里一掷千金的时候,也有人围在他身边对他报以羡慕的目光。只要他想,就随时随地都有人在他的周围。
他蹲在家里想了一天都没想明白,总算挨到周一。在常湘固定的停车地点,戴景初等到常湘,发现自己很难保持刚见到常湘时睥睨一切的纨绔子弟的状态了。他好像莫名其妙就矮了一截,总是想到他有无数丢人的事落在常湘手里。
不论是进局子,还是被前女友堵截,还是大半夜在班主任面前吐成狗。
他故作洒脱把自己的钱包扔给常湘:“你要多少自己拿吧。”
那钱包被塞得鼓鼓的,砸到常湘手里颇有分量。
常湘把钱包打开,拿出戴景初的身份证看了一眼,然后又塞了回去。
戴景初突然觉得无数丢人的事中又增加了一项——“被看身份证上的丑照”。
和要五百块钱的时候不同,这次常湘一分钱都没拿,把钱包扔回给了戴景初:“算了吧,不要你钱了。你去学生工作处领一套校服,咱俩就顶了。”
“校服?”戴景初一愣。
“嗯,别人都穿你不穿,我强迫症受不了。”常湘把车锁好,给他指了一个方向:“那栋楼四楼402,进去就说你买校服,应该有库存,现在就去,快点快点!跑起来!”
戴景初眨眨眼,莫名其妙就被催促得跑了起来。等他跑到地方了一拍脑袋,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跑什么。
高三的早自习总有撑不住困意趴在课桌上睡觉的同学,但八班最近大家都精神得很。随着第二次模拟考试的时间越来越近,李宓然还像模像样在黑板上写了一个二次模拟的倒计时。
那些科任老师拿起粉笔就会感觉非常压抑,感觉八班好像提前要进入高考冲刺。
从前科任老师们对八班一直是不管不顾放养的态度,现在则被随时督促着,老师和学生都反了过来。这群人竟然还会去其他班借笔记和打听消息,每个人都像被区里流窜听课的教研组附体了。
所以当戴景初穿着蓝白色的校服走进班级的时候,出乎他所料,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大家都在低头学习,他也非常不自然地坐到他的独座上。
直到第一节课下课,他听到身后有人大声说:“哎?那谁啊,坐那个新来的同学座位上干什么呢?”
“新来那个穿金戴银的上哪去了?”
戴景初默默回过头,第一次发现融入班集体是一件挺容易的事情,虽然这个融入只是表面上的融入。
和别人不同的是,贺间本能感觉到了戴景初的危险性。当他看到戴景初穿了校服的时候,他也隐隐看到了戴景初头上浮现出了还未凝成形状的三个大字。
工具人。
果然,贺间发现刚来的时候还叫嚣着让李宓然让座、问班级谁是老大的戴景初,主动放弃了篡位的机会。每当常湘看向他的时候,他就像被抓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把柄,突然就没有了气势。
贺间甚至觉得,以常湘发展下线的速度,那个叫戴景初的有可能下周六就会来青龙学习小组了。
但还没等贺间验证他的预言,学校突然通知这周六的学校自习暂停,要带着高三去进行远足拉练。早上八点集合,走到昌州市郊区的望潮山脚下,野个餐、进行一下山脚捡垃圾的公益活动,然后解散。回来的方式学生自由选择。
这个远足拉练也是为了育才评选年度优秀学校,校长格外重视,还请了两个专业的摄影师,进行全程记录。
这个活动听上去就巨无聊,但又不可以缺席。别人都在探讨买点什么东西中午野餐才能慰藉心灵,贺间、李宓然、包修、何艺舒和吴谦易则聚在一起搞小团体,这五个人嘀嘀咕咕,在讨论戴景初的事。宛若后宫之中一群妃子坐在一起嗑着瓜子讨论刚进宫不久却得到皇帝赏识的小才人。
“你发现了没有,那个新来的,叫戴景初的,他不对劲。”
“他刚来不是很嚣张吗?到处交个朋友。”
“突然就老实起来了,还穿了校服。”
聊着聊着,话题就演变成了深宫后院对皇上的幽怨。
“找工具人的速度还是快啊。”
“不惹事就得不到关注呢。”
这几个人正在八卦的海洋中遨游着,突然听到皇上的声音:“说什么呢?”
所有人的腰都不自觉绷了起来,异口同声:“讨论题。”
常湘拖了一张椅子,强行加入群聊:“帮我个忙。周六那个徒步,中午不是有野餐时间嘛,不要孤立新同学,你们几个也别总抱团,他这刚来也不认识什么人,你们跟他一起吃。”
“为什么!”工具人们义愤填膺:“他欺负宓然啊,刚来的时候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说干不干吧?”常湘一拍桌子:“除了宓然和艺舒以外你们当时也很烦人啊,也总是欺负别人啊,我有孤立过你们吗?贺间你没叽叽歪歪跟我说死也不要我管吗?吴谦易你没说我眼睛里只有人民币吗?包修我就不说了,你个内鬼我没把你逐出小组就不错了。”
“那他要是再讨人嫌怎么办?”贺间皱眉:“相处不来。”
“不会的。他要是不好好相处,你们告诉我,我收拾他。”常湘笃定道:“他本质上跟你们差不多,就是被社会毒打得太少了。”
青龙学习小组的现任核心成员全都齐刷刷黑着脸,感觉自己被侮辱了。本来就不期待周六的远足,此时更加不期待。
什么叫做本质上和我们差不多,就是被社会毒打太少了!你开始叫常社会了?
所以爱真的会消失吗?!
等真到了周六八点,青龙学习小组核心成员们自动集结成了一团,寻找戴景初。
这个徒步也不需要大家走得多整齐,以班为单位凸显出育才的青春活力就行了。戴景初起了个大早,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戴着耳机背着旅行包,在队伍的末尾开始自闭,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前后左右都多了人。
那个刚来就和他杠上的、一脸凶相的、叫做贺间的男同学站在他的左边,一个校服里穿着格子衫,戴着厚框眼镜头发有点油看上去完全戒不掉网瘾的男同学站在了他的右边。一个总是微弓着身子,丹凤眼尾翘起,看着就十分狡猾的男同学站在他的前面。
他向后一望,他搭讪失败的班花和试图抢座未果的女班长手牵着手,满脸不高兴和警惕跟在他后面。
戴景初:“?”
他想难道他们是到地方要找个小树林揍我一顿?
“姓戴的同学。”贺间的声音很哑,听着就有压迫感:“中午吃饭的时候,你跟我们走。”
戴景初瞬间确定了,这群人绝对是要揍他。
至于为什么现在就要把他围住,那肯定是因为害怕他向后面骑车子远远跟着队伍的常湘求助。因为有人录像的缘故,常湘必须露脸,李主任对她三令五申,绝不可以骑摩托,只能骑自行车,她只好放弃了她心爱的赤兔马。
戴景初从裤兜中摸出了手机,直接拨打了常湘的电话号。
过了一会,常湘骑着车子从后面赶了上来。
戴景初向她使了一个眼神,表示自己不想把事情弄大。
常湘对他赞许点了点头:“同班同学,好好相处。”
戴景初:“?”
他此时脑海里闪过很多剧本,没有一个是不带血腥的。戴景初决定还是要让这几个对他虎视眈眈的人知道,如果敢动他,他肯定要集结一堆人报复回来的。
他清了清嗓子:“我不叫姓戴的同学,我叫戴景初。天裕集团是我家的。”
一般这句话是在表达他有权有势,敢动他只有被资本反打的份,然而围着他的人以为他在自我介绍,都不情不愿接道。
“贺间。”
“吴谦易。”
“包修。”
这咋回事!听不懂吗!还不让开!戴景初看看四周,脑子就更混乱了。
他不知道在这群人眼中,他早就不是烦人的跋扈富二代,也不是什么惹不起的转学生。他现在身上贴着的最大的两个标签分别是“工具人”和“新入宫的才人”。
也许是一路气氛太压抑了,贺间又开口说道:“常姐很喜欢你啊。”
嗯?什么意思?
戴景初还没消化他说的话。他怎么觉得那么诡异呢?就好像他被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看上了一样。
整个育才中学一共十五个高三班级,大家浩浩荡荡拉成了一条巨长的线。除了摄影师跟着以外,还有很多好信儿的、凑热闹的家长和路人也开车跟着。
从八点走到十点,大家都已经非常疲惫了,此时电视台也来人了。校长叫了几个人一起配合采访,其中就有常湘、陆老师、施柔这种年轻好看有牌面的新老师。
小陆对着镜头金句频出,常湘和施柔乐得清闲。
等半个小时的采访结束了,眼看着队伍的最前头就要到达目的地,施柔挽着常湘的手说道:“常老师,那个有树林的山脚下还有一个小庙,据说有一棵千年的古树,许愿挺灵的。”
“你有男朋友了吗?”施柔灵魂发问。
“没。”常湘回答得很果断。
“哎?我前段时间看见门口总是有辆车接你,那个总是戴黑口罩的不是你男朋友啊?”
常湘的脑海里浮现出魏书云十分欠揍的脸。她想,也不知道他感冒好点了没有,会不会影响到下次比赛。
“不是,是我的一个绿茶朋友。”常湘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那我就约其他老师一起去了。”施柔说话和声和气,终于放过了常湘。
常湘重新跨上她的小自行车,跟上八班的大部队。
十一点整,第一个班级终于到达了山脚的小树林。每个班划了地方稍事休息,等所有的班级都到了重新集合好,听校长的演讲。
校长讲的无非就是那些“战胜别人的同时战胜自己”、“高考也是如此,只有坚持这一种方式能到达最后的终点”、“人生如路路如人生”。有些优美的语句语段常湘甚至觉得她五年前在互联网上就看过。
没有人真正被校长所打动,大家想的都是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吃饭。
常湘站在自己班级的最后,看着戴景初被团团围住,融入得很好,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殊不知戴景初只是不敢动,并非感动。
戴景初一心想着如果这群人要揍他,如何才能避开老师和其他同学把他带到无人的角落,他又怎么在这个过程中机智逃生。
等校长终于把从网上抄的励志段子讲完了,大家才终于能解散。自由活动一小时,整个小森林瞬间就混乱了起来,大家很快就不满足在自己班的地方野餐,纷纷开始流窜,到其他班寻找小伙伴。
常湘被六百个正值花季的少男少女吵得头都要炸了,她终于明白施柔约她去庙里是多么正确的一件事。
佛门清净,果然是有道理的。
她吃完了买来的便当,再次确定了一下戴景初没被孤立,还坐在青龙学习小组核心成员中间,也用手机地图导航了一下,去附近的小庙躲清闲。
那庙离小林子不过一千米的距离,常湘穿过小路,没走几步就到了。她想起施柔的话,直接从旁边进庙,到后院去看那颗千年的古树。
这庙虽然小地方也偏远,但宣传做得比较好,故也比较有钱,修得十分精致。常湘穿过回廊,一眼看到了那颗被红布缠着树枝的古树。此时已经是深秋了,树叶都已经变黄,风一吹叶子散落一地,看起来格外宁静和美好。
树边还有几个来参观的老师,全都拿着手机在照相录像。和她们打过招呼后,常湘坐在树旁的小石凳上,心也随着环境宁静了下来。
她坐了一会儿,旁边走过来一个老和尚。
那和尚眉眼和善,手里拿着几个颜色各异的牌子,从常湘面前坐下:“给树系个牌子吗?”
他在石桌上摊开那几个牌子,有的是保平安的,有的是求姻缘的,还有的求财富、求前程。
“能保别人吗?”常湘看着上面写着平安的牌子,心念一动。
在得到肯定后,常湘付了钱,捡了一个保平安的,踮起脚系到了古树旁边的栏杆上。她回过头又看着那桌子上求姻缘的牌子,然后把目光移开了。
“施主好像有事情犹豫不决。”老和尚把桌子上的牌子一个个收了起来:“如果犹豫不决,可以去前面买一支香问问菩萨。”
“还是不了。”常湘忙摇头。在道上混得风生水起的小霸王没有什么信仰,不信就不乱进殿、心存敬畏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老和尚并不在意,他笑道:“不想问菩萨,问本心也一样的。”
他双手合十去找下一位施主了,常湘看着栏杆上的小牌子,又看了看那棵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千年古树。
常湘突然觉得和自然相比,人其实挺渺小的。千年是什么概念谁又真的知道呢?有时候天上一道雷下来,你是死是活,是来是去都无可奈何。但即使这样,当下还是在继续。
魏书云已经和她说得很清楚了,她并不是自己的替代品。她卧室里那朵白色的睡莲,也该停止自闭,也该想开了。
常湘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她不知道魏书云醒没醒,但还是拨通了电话。
“喂?”那边秒接起来,魏书云的嗓子已经全哑了,但有了精神气,很可能在痊愈的边缘了:“我喝热水了,喝了很多呢!”
“嗯,喝了就再喝点。”常湘嘴角微微扬起了一点。
“少想没用的,好好比赛。我等你拿着奖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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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里,休息时间即将结束,戴景初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他实在是不想吃个饭都提心吊胆被这群人包围了!
他直接走到贺间面前,语言铿锵有力:“你们什么时候打我?”
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