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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分人死,一部分人活,帝王伟业,就是这么回事。 (1)(2 / 2)

“我改了信,拿了她的鲛珠,还向你要鲛人泪,都是我不好,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她死,虽然知道她跟在你身边很不好受,可从来没有想让她死。”姚女在他身后抽泣。

“真的,不怪你。你走吧。”子煦顿了顿,往屋里去。

姚女从背后一把抱住他,泪水如泉涌,“你不怪我,为什么要解除婚约,这婚约,定下很多年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子煦握住环在他胸前的手,“我和盼晴,在尘世发过誓要在一起,在不规山幻境也已经成过亲了,我身边,不会再有别人。”

“她已经,她已经……”姚女没有忍心说出口,“如果她还在,我会和你解除婚约的,可是,子煦,她已经不在了,你回过身来看看我好不好?”

“我永远记得她,心里只有她的位置。”一用力,掰开她抱紧的双臂,“解除婚约,对不起你;不解除婚约,更对不起你。你看我的母后,你愿意像她一样吗?”

“我愿意我愿意,从小我就喜欢你,子煦,我知道你们凤族的每一个皇后,都不是凤皇最爱的,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我就是想要你,不管盼晴对你有多重要,你是不是永远都无法放下她,我都要你。”姚女再一次抱紧他。

“解除婚约,痛苦的是一时;我们成亲,你就痛苦一世。”子煦又掰开她的手,决绝地走进房间。

窗外,姚女呜咽的声音持续许久,终于被皓天派来的侍女劝走。他自己犯下的错误,注定要痛苦一世,没有理由再拖姚女下水。

屋中的光越来越暗,窗外有雨声。白哥刚从堂庭山回来,对着天施法多次,却始终无法驱赶头顶的雨云,只能任由越来越大的雨点摧残庭院中的树木。

“二皇子殿下,这,这邪门儿了。”白哥在雨中呼号,不妨天空一道惊雷,他敏捷地闪躲,进了子煦门外的廊檐,可庭院中的凤凰木却被劈中正中。先是“悉悉索索”一阵轻响,而后腾起浓烟,熊熊的火从树冠上燃起,像一朵巨大的凤凰花,吐出摄人魂魄猩红的信子,四处舔舐庭院的树木花草。白哥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扑灭这场火。

子煦走出房门,立在雕花长廊里,捏了个诀,火光只稍微忽闪一下,然后继续窜上天际。他仰头,头顶一片乌云,刚好将宅邸遮得严严实实,劈头盖脸的大雨浇在庭院里,也浇在这棵着火的树上,却像火上浇油,越烧越旺。

站得近了几步的白哥看得痴迷,不妨身上的衣裳也着火了,狼狈地在院中打滚。

熊熊的烈火中,子煦看到父皇、长皇子甚至有凤族的至高神灵,他突然明白过来。帮白哥扑灭身上的火焰,“你出去,我要闭关。”

“多久?”

子煦抬头看热烈的火焰,“也许千年,也许十万年。”

白哥嘴上说着“二皇子小心”一溜烟地跑出庭院。

活跃的焰火直扑向子煦,他右手握在剑柄上,连同自己身后的房屋院落一齐被吞噬,一点也不烫,相反的,冰冰凉凉。

火红变成蔚蓝,呼吸变得艰难,他被海水没过头顶,经历片刻的慌张,他捏了避水诀,重回冷静。不计其数的水族兵士张扬舞爪冲来,明晃晃的刀剑扑面而来。他无法使出业火,只得提剑砍杀。这些兵士虽不堪一击,可数目众多。

海底的日子不分昼夜,他念着避水诀,提剑砍杀每一个送到眼前的凶狠士卒,不去管日夜更迭,也不管后面还有多少,只一个个击败眼前的敌人,胜败总有终点。

他的手臂与身躯劳累得无法移动,密不透风的敌军忽的减少了。拼尽力气,挥剑砍倒四周一众,从一个缺口冲出去,面前是晶莹剔透的宝座,宝座上坐着位满身银甲的女子,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子煦垂下剑,踏着透明的台阶迎上去,被她当即刺穿左胸。

澄澈透明的海底转瞬变为风啸雪横的雪原,一眼望不到边,背靠徒手难以翻越的雪山,立在一片积雪高至膝盖的谷地里,面前的山丘上,冲下绵延无尽的骑兵。他后退一步,左右回顾,身后一匹黑色的战马。跃上马背,冲向源源不断的骑兵。

雪山中的日夜冷暖分明,夜间冻得他简直握不住剑,午间的阳光却晃眼。他使出凤族的业火,转瞬吞噬浩浩荡荡的骑兵,一路前行,翻越无数个白雪皑皑的山头,总有终点。

在一个傍晚时分,夕阳即将落到眼前山头的背后,他终于爬上顶点,那一头也终于没有对他砍杀的骑兵,反而有座木屋,在森林的边缘,袅袅炊烟刚好在浑圆的夕阳前腾起,有家的味道。

一手握剑,踏上木屋的门廊,面前的门被推开,银甲的女子持剑走出,在他的笑意刚刚蔓上眉梢的时候,给他当胸一剑。

他躺倒在雪地上,头顶广阔的天空,转眼变成逼仄的峭壁,这是合虚山中通天的谷地。面目狰狞的僧人扔出一颗颗乌檀木珠子,释放出一个个凶恶至极的魔,那是苍籍给过他的恐惧。

群魔有各式的招数,周遭有不断落下的巨石、拔地而起的老树。他的脸、脖颈、身体受了伤,却依旧立在这群魔当中,游刃有余地施展自己的灵力,逐个挥剑斩灭。

一团团雾气在他面前消散,眼前出现一个个细窄的山洞,便是群魔守卫的地方。他提剑走入,银甲的女子横躺在洞穴中的石块之上,似乎睡着了。

他轻呼一口气,收好自己的剑,走上前,坐在她身边,抬起右手,居然在颤抖。在即将触到脸颊的一瞬,她的双眼睁开,果断地在他前胸扎上一剑。

十六万年岁月里,他所有到过的地方,杀过的敌人,他都重新一一经历,从前令他产生过恐惧、惊惶、怀疑的场景,都以百倍千倍万倍的情形掷在他眼前,而他已经不再畏惧。哪怕筋疲力尽、伤痕累累,都习以为常,这大约是他作为斗神、作为凤族皇子的宿命。唯一一点不同于他以往所有战斗的是,最终他都输了。

在他得胜之后走向的战场终点,迎接他的,始终都是满身银甲、长发高束的盼晴,她手持青冥针,没有一点犹豫,刺穿他的胸膛。

他试图同她笑、同她招呼、同她说话、或者仅仅是在她没有留意他的时候伸手去抚摸,她都不给一丝一毫的机会,直戳他的胸膛。利刃划开皮肉刺穿心脏的痛苦让他全身一震。

死在她剑下几十遍,他才有机会说完完整的一句:“盼晴,我爱你。”

于是这一次不再有千军万马,只有他和她,立在浅浅的星汉中,四周芦花如雀尾,微风轻抚他俩的发梢。

盼晴举剑刺向他。他突然想起,既然想多看她一会儿,为什么要那么坦然轻易地死去呢?她的剑法有所长进,但仍然只有苍龙剑法,而他可谓精通。

荻花飘扬,如絮如雪,他们在璀璨的星海里一招招拆解了这套剑法。

她紧抿着双唇,招招致命;而子煦微挑嘴角,她的招数尽在掌控中,只拿捏着力道,不让她伤了他,却无限逼近他。她明显气恼起来,几招用了大力气,却被他轻松化解,反倒一俯一仰间不知怎的,被他揽入怀中。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么久了,他终于重又触摸到她,柔软温暖的身躯。

青冥针已经换到左手,她果然只会苍龙剑法。子煦将墨阳剑掷到左手上,不再完全顺着她,使出些力道,和她有了对抗。

她紧蹙着双眉的样子着实娇俏。子煦终于开口,“不说点儿什么吗,盼晴?”

她一怔,突然转过身,这便是他没有学到的那一招,剑尖后刺,“取你的命。”

“子煦!”父皇突然出现在上空,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正在比试的他们,他的身后,居然有一只巨大的金色凤皇,那是他们的尊神。“杀了她,你会成为凤族新的尊神。”

☆、天命难违?(三)

“子煦,她死了,这是试炼,她只是你的心魔。”父皇如往常一样严厉,“子煦,杀了她,杀死你自己的心魔。”

子煦低头看背靠自己的盼晴,她死了,死在不规山,死在他的怀里,大家都说她灰飞烟灭,再也不会回来。可是眼前分明是她,那细细的呼吸声,伴着他每一场梦,这就是活生生的她。

这场试炼,他知道,每个要成为凤族帝王的皇子都要通过。他的父皇,因为那位魔族的妃,草草将这场试炼收尾,自然只是凤族史上一个平平无奇的皇。

他渴望建功立业,成就凤族全新的盛世。

可是,他想她。自从自己杀死了她,就生活在混沌中。杀掉魔君,几乎是刻进他骨髓的信念,于是凭着这股信念,他找到了苍籍真身的藏身之所,然后呢,然后他要做什么?

这场试炼,在他眼里竟生出别样的美好,他生出幻想来,希望它永远不要完结。他曾经杀了她,他再也不要杀她,甘愿死千万次,在她的手中,只求多看一眼。

“子煦,你苦战这么久,就为了最终这一击。子煦,快,杀死她!”

“可是,苦战这么久,就是为了见见她,而已。”在她的后背贴上他胸膛的时候,他伸展双臂,将墨阳剑松开,再一次被她当胸刺入。

这一次的疼痛反倒没有先前的酣畅淋漓,她似乎犹豫了。然而子煦依旧仰躺在星汉中,温凉的星辰从他身边淌过,她终于转过身,低头看他,真的透过他的双眼在看他,而不是先前打量对手的敌视。她敛起满身的杀气,默默低头,显然,她没有用尽全力捅他。他依然受了伤,身下浅浅的星汉转眼成了深不见底的长河,他没入水中,依然看到,天空很美。

双眼一闭一合,眼前是被烧枯的凤凰木,却爆出一枝碧绿的枝丫。

子煦从地上爬起身,墙头上趴着白哥。

“二皇子,皇上算到今天您要出关,让我来看看。”白哥盯着他,或者说他的身后,“二皇子,你快进屋照照镜子。”

瞥见地上的影子,他的双翼无意识地展开了,刚劲而有力,他捏了一个诀,于是眼前聚集一片薄薄的雾气,竟凝成一面锃亮的镜子。镜子中,他的凤翼饱满蓬勃,一色鲜艳的红,同他的先代帝王一样,纯粹的赤红。这场试炼结束了,心中突然无比悲怆,他希望永远陷在里头,不要出来。

“皓天天尊来过,见二皇子还没有出关,留下口信,他在尘世又看到子婵公主的游魂,所以下界去,请二皇子出关后找他,就自己走了。”白哥一骨碌从墙上爬下,把庭院的大门敞开。“二皇子出来逛逛吧,这关一闭就是一万年,也太久了些。”

厮杀了居然有一万年?子煦抚了抚额头,久违的天界气息。顺着山脊上的长廊缓步向下走,“天上出什么事没有?”

“没没。”白哥一唯唯诺诺起来,八成就撒了谎。

“说吧。”子煦也颇为无奈,这个跟班的那些个脾性,他早就了如指掌。

“幺公主飞登上神之位,和西南凌修神君订了婚,还有百年要大婚了。”

心下一松,完全的释然,子煦瞥一眼小心翼翼的白哥,“这是好事,帮我备份厚礼。”

推开大门,映入眼帘的是浩然一片的霖湖,子煦僵住了,而后拔腿跑到湖边。

放眼望去,十几条鱼尾在水中翩跹起伏,划出朵朵浪花,衬着盈盈的笑声。他许多年没有见过的东海鲛人,在自己的眼前畅游。他疑心自己眼花,云海结界是自己的父皇设下的,从此鲛人难以上天。他的内心没来由地一阵狂喜,细细辨认水中的每一张脸蛋,于是看到的鲛人越来越多。她们扫去从前的愁容与谨慎,在水中肆意地玩闹说笑。

没有她,果然没有她,她走了,消失在自己怀里。一万多年过去,子煦觉得仿佛还在昨天,也许因为这场试炼里,总能见到她,他觉得她还在,在天地间某一个角落。

“消灭魔族之后,多位神尊要求恢复鲛人族身份。鲛人族在与魔族的争斗中确实贡献牺牲了许多,过去误会重重,如今洗清冤屈,天帝下旨,鲛人族重返神族之列,云海结界对他们也不起作用。”白哥凑到他边上。

“他们不是罪人了,和我们一样。”子煦喃喃地道,“所以他们又上天了?”

“不,他们已经习惯东海,这不,东海正是严寒的季节,女孩子事儿多些,这些就上天来游玩些时日。”白哥的脸上露出点儿猥琐,“鲛人一个个长得水灵得很,天上任谁都喜欢,争相邀请她们上天来玩儿,恨不得天天叫她们住在自己府上。喏,眼跟前这几位,就是司乐星君府上请来的,那边几个是太白星君那个老儿请来的,对面那几个是天帝亲自请的……”

子煦拧了拧眉,“我脸都没看清,哪家请的你都认得出来?这些日子,尽上各个府邸作客了?”

“嘿嘿。”白哥顶会察言观色,发觉子煦的心情没有万年前那样颓丧,“人心是肉长的,神的心什么长的虽然各不一样,但大家都有颗好心。鲛人族不明不白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被关在水牢里那么多年,这湖里的这些女孩子们,都出生在牢里,可怜呐。邀她们上天,要是能给她们找个好归宿,也是种补偿。”

子煦立在湖边,看水中的波浪,他想到的还是盼晴。那年他们在安临城,她下到西子湖里去的时候,他就坐在她的小亭子里,短暂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他的心里其实风起云涌,却又压了下去。

“这些鲛人的皮相是真好看,性子也脆生生的,惹人疼啊。要我说,我们凤族也真对不住鲛人族,二皇子,您也挑个鲛人做妃子呗。”白哥这句话看似玩笑,实则试探的意味极重,大约听了谁的吩咐才这么说的。应该是母后,父皇不会关心这样细枝末节的事情。

空气仿佛凝固住。

白哥撇撇嘴,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怎么把这话圆回来。

水中的鲛人们倒被子煦吸引住了。近处的几个年长些的女孩儿们,害羞地笑着,脸上泛着红,游到近处,相互递个眼色,最终一个胆大的开口了:“请问是哪方上神?”

“凤族的二皇子,斗神子煦殿下。”

那几个女孩儿瞪大双眼,上下打量子煦,窃窃私语,还有两三个游向稍远处,同其他的鲛人们低语,于是人人都抬头张望他,一双双晶亮的大眼睛,带着点难以置信和新奇畏惧望向他。

“就是那位杀了我们盼晴公主的子煦上神?”那个胆大的是当真胆子大。

白哥一时支吾了,连子煦都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轻轻点头。

近处的女孩儿手拉着手,下意识地后退,霖湖水突然像沸腾了般,鲛人们在水中优美敏捷地游过,一时远近的女孩儿们都带着欲言又止的神色看他。

子煦顷刻间觉得自己无法在这种场景中支撑下去,他无颜面对她们,他是一个罪人,在面对一群兴师问罪的人。他退了回去,沿着山脊上的长廊跑回自己的庭院。

“这些鲛人,到底没规矩,太口无遮拦了。”白哥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

书房的窗前,摆着一个圆润的鹦鹉螺号角。子煦将它端在手中,这是她留给他唯一的念想,于是系在腰间,“皓天说没说他在尘世的哪儿?”

白哥搔搔脑袋,“说是说了,我给忘了,嘿嘿,二皇子,尘世才多大,您一眼扫过去……”

子煦不等他说完,召来一朵云彩,跳上去,“你回去告诉父皇,我没有炼成尊神,让他失望了。”

皓天能有什么要紧事呢,也许是看到子婵的一丝游魂,有些兴奋罢了。子煦没有急着在尘世找寻皓天的神迹,反倒先去了安临城。

可是临到城的上方,又停住了。他们在尘世的那一年,放在天界的万年里算得上什么呢?只怕他们的湖心亭与小楼早就不在了,倒不如把那个园子留在心里,仿佛她永远坐在湖心亭里,等他。

于是他正打算折返,却发觉当年湖边镇蛇精的塔倒真不在了。他们的楼也许不在,但那塔若不在,蛇精岂不是跑出来了?当年镇妖的年轻和尚早就修炼成佛,他自己的塔倒了,那样高深的灵力,他不会不知道。

修炼完结之后,子煦感到倦怠,总懒洋洋的,什么也不急着去做。的确,苍籍没有了,他的试炼也完结了,等着他的是什么,无穷尽的生命?横竖百无聊赖,子煦重又回到上界去拜会他。

修炼成佛的僧人住在滚滚竹林当中,只一个山洞,两个徒儿,真有清修的样子。子煦走进山洞时,他正闭目打坐,张口道:“见过子煦上神。”

子煦在他的石莲花座旁坐下,拿起徒儿奉上的茶,还未开口,僧人又道:“上神身上有安临城春来的茶香,您是为了倒掉的塔来的?”

☆、天命难违?(四)

面前的佛,依旧是从前修炼时年轻僧人的眉目,一袭青色皂衫,衬得他干净利落,简简单单往石莲花座上一盘腿,身后自然而然出现一圈金色的光晕,那是他的佛光。

“那座塔本就是镇妖的,能镇住世间任何凶戾的妖精,却镇不住人,更镇不住神。”他眼依然不睁。

“这么说来,蛇精修成正果,成神了?”子煦有些吃惊,毕竟从妖到神,路途坎坷,从古至今,能炼成的,就那么几个,数都数得过来,更不用说,这个蛇精被宝塔镇住的时候还是个妖精,在塔里想要继续修炼,无异于白日梦,她居然能修成神?

僧人摇摇头,“她没有成神,但是和人生下孩子,姑且认为她修成人了吧。”终于睁开眼。先前紧皱的眉,看起来是个戾气颇重的武僧,可当双眼大睁时,澄澈的双眸满是慈悲,“他们之间的情感,修成了神。”

“嗯?”子煦从没听说过,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也能成神。

“蛇精在塔下千年,却没有死;那个男人早该投了几十遍轮回,可不管哪一世,不管是人、是动物,他都会回到西子湖边,对着那座塔安下家来。有一世,他甚至成了块青石,仍被铺在距塔百十步远的一座拱桥上,任人踩踏了几百年,他一直守着那座塔。一个人一个妖,他们紧密的联系,连尘世的轮回都断不了。我听说的时候,就知道是我错了,他们的结合,有违恪守多年的正道,却没有危及旁人半点,为什么我就断定他们是错的,是天理不容的?”

“爱也是神灵?”子煦惘然若失,“如果爱也能修成神,那么它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我的父皇和那么多先皇们都在痛苦中独行,为什么不能让我的妹妹子婵复活?为什么……”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而后又抬头,“为什么,盼晴再也回不来了呢,大家都说她真的殒命了,她从这个世上、三界里消失了。因为我们的爱太卑微太渺小太脆弱了吗?”

僧人嘴角微微一翘,丝毫不被子煦的激动质问而影响,“消失,什么是消失?你认为她的生命陨落,她的形与魂消散,这就是消失?可她不还在你的记忆里鲜活跳跃着?只要你记着她,旁人记着她,但凡有关于她的记忆存在,她就还活着,没有消失。”

子煦觉得这简直是自欺欺人,“所以我永远只能对着记忆里活着的盼晴笑、说话、倾诉?那些都是过去的她,她再也不能继续她的生命,再也不能尝试从没有尝试过的事情,我想要和她继续我们的前缘,可她能回应我吗?我还能再真实地触碰她吗?”

僧人将手边一朵菩提花递到子煦跟前,一晃而过,然后一片片摘下花瓣,丢在水盆当中,“这是慈悲之水,有源源不断的生气,这朵菩提花养在里面,永远不会枯,你看这活着的花瓣,和方才的菩提花还是同一朵吗?”

那些花瓣在水中重又聚成一朵花的模样,依旧娇嫩水润,可它们终究是断过,和方才的显然不同。怔了半晌,子煦没能回答出来,他实在参不透僧人话里的玄机。

“你问还能不能见她。天机石都没能告诉你的事情,我自不敢断言,只能说,她没有消失,许是在你的记忆里,许是像这花瓣一样。”

子煦告辞,走出山洞与竹林,他惯不喜欢和这些僧佛打交道,就因为他们爱讲禅,问什么他们都会给个答案,可那答案都是这样一色模模糊糊,永远不说透,让问的人更加心焦。

他踏着云朵,漫无目的地飘了些许时候。也许,在尘世某处,还有她的几缕游魂,就和子婵一样?子煦心中一动,该去找皓天问问。

立在云端,将密如棋盘般的尘世扫过,终于在繁花深处的亭台花阁中,找到皓天的神迹。

四月的江南,淫雨霏霏,曲折的小路,一边是碧波荡漾的河流,一边是几株杏树盘虬着从白墙黑瓦间隙探出,递出几朵白里缀粉的花朵。墙外莺歌袅袅,院内丝竹声声。青石板的小路上,踏出达达声。

拐过几个转角,在一处一人宽的门边,子煦停住脚步,里头一个女孩儿稚嫩的声音正在读着“上穷碧落下黄泉”。推门而入,一袭黛色的皓天端坐在厅堂里,面对着同样黛色罗裙的女孩儿。

子煦走到皓天边上坐下,这个女孩儿对他微微一笑。

“叫他——”皓天指指子煦,一愣,“子煦兄长。”

于是小女孩儿转头冲子煦甜甜一声,恍如隔世。又说道,“子婵去斟茶。”起身离开。

“子婵?子婵?”子煦直起身子,向外望去,那个瘦小的身影,的确有几分影子,“我闭关这些日子,在尘世,已经很多年了,你找到了多少游魂?”冷静下来,想起这一道道的游魂,有些记得前世,有些压根没有印象,最终都要灰飞烟灭,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皓天摇摇头,“这一次,不是游魂,我已经追着她十几世,她像凡人的魂魄一样,反复经历着轮回,子煦,这是她仅存的魂魄,不会灭的魂魄,子婵没有死。”

眼中闪出惊喜的光,他的妹妹,还活着,不再是凤族的公主,也不再是天神,成了红尘里的一个普通灵魂,却也是莫大的安慰。“多体会些悲欢离合也是好的。”

同子煦的欣慰不同,皓天的眼中泛着些苦涩,“每一世有每一世的命数,我总忍不住在她小的时候就到她的身边,等啊等,许多时候,她仍然会爱上我;也有些时候,不管我怎样待她,她都心有所属,我就只能看着她嫁人、生子,远远地护着她,心很痛。”

中了寒散咒的天神,无法被从魂飞魄散的悲剧中挽救,然而子婵活了,所以他们的爱也成了神灵?

子煦接过子婵端来的茶盏,细细打量她和自己相同的凤目。可是,她再也不是从前的她,就像那朵散了的菩提。皓天终于能够触到她,却因为那些轮回,无法笃定地相信,自己永远会是她的挚爱。

真如那位僧人所说,一切都是这样玄妙。那么属于他和盼晴的神灵在哪里,为什么还不出现拯救他,他情愿经历皓天经历的一切,哪怕每一世的她都厌恶他,他甘愿藏得远远的,护着她一世世的平安。

子婵读了一个早上的诗,累了倦了,去院中扑蝴蝶。

“下个月,东海鲛人的老皇帝庆祝寿辰,多少年了,终于从牢里出来过个舒坦生日,给我们都发了请帖。”皓天幽幽地道。

“我没有收到。”他思量了一下,白哥没有私藏请帖的胆子,“是记恨我们凤族?”

“听说你父皇也收到帖子,只是他不大爱出凤隐山,所以备了贺礼请我带去。”他啧啧两声,“那些有名望的天神们,大约也就漏了个你,不是记恨你们凤族,而是记恨你。”

垂着的头更低了几分,眼前被甩过一颗珍珠样的物件。

“喏,据说要凭着帖子才能下东海,我的给你。”

摇摇头,子煦将珍珠帖子推到皓天跟前,“你要是忙,不想去,就再托别人带贺礼,既然没有请我,我自然是不去的。”他想起立在霖湖边,那些小鲛人们的目光仿佛要将他凌迟般,鲛人族虽然已经和凤族和解,但对他的责备大约永远不会休止。

“星渊天尊要游历三界去,钦点了新的水君,还没有上任,没人知道是谁,所以鲛人皇的寿辰,是新任水君头一次在三界露面,现在啊,可是一帖难求,三次王母蟠桃会上座的机会都换不来这一个请帖,现成的给你,你还不稀罕去!”

他不是不稀罕,而是心虚,愧疚,无颜去这场寿宴。

“这水君排场可不小,到时候下榻的可是东海龙宫啊,那是真龙族的行宫,你也就客居过一次,住的是客房,人家这俨然是主人样,不知星渊天尊哪里找来的,这么青眼有加,要说他除了你,也没收过其他的徒弟……”

话说到这里,屋子里突然凉了,外头只有沙沙雨声,打落一地杏花。

“我不是挑你的痛处,而是到时候,天上水里地下最有名望的神都会到,你该见见他们见见外界了。”皓天拍拍他的肩,“我有几千年的时间一直躲着旁人,甚至连自己的仙侍都不想看到,可终究不是办法。子煦,你马上要被册封为太子,凤族的太子,不能总不见客,也不出去拜会。斥责你的,你就认错;安慰你的,你就接受。”

点点头,终于收下请帖,“备点儿什么礼好呢?我是杀了鲛人皇外孙女的宾客。”他特特说这样一句话,扎自己的心,扎疼了,反而好受些。

“我都帮你备好了,在我的仙侍那儿,让她们跟着你去。”

别过皓天,子煦走出厅堂,天井里,子婵正仰头看杏树上停着的一只喜鹊,见子煦走出来,“子煦哥哥再见。”叫得子煦一愣,就像从前一样。子婵能活过来,太好了。

☆、水君(一)

面对一望无际的碧蓝,子煦看了好几个时辰,然后深吸一口气,捏个避水诀,潜入海中。皓天的两个仙侍,翩翩紫衣,跟在他身后。

水里的光越来越暗,仿佛还有水草飘扬。经过试炼,他不再畏惧,尽管水中仍然不是羽族待得最自在的地方。看那些长长柔软的藤蔓,他就想起在钱江底下,他无法呼吸,于是盼晴衔住他的嘴唇。她软软的气息,直至今日似乎还在他的唇边。非但不恐惧,反而怀念。

一片漆黑之后,反倒又透出点亮光来,且越深越明亮,如同海面的白昼。触到一层软软的如同蛛网般的物件,两个水族兵士,顷刻出现在子煦面前。他递出皓天的请帖,两个兵士恭恭敬敬地尊他一声“皓天天尊。”退到一边。于是那层蛛网似的膜也消失了,子煦带着两个侍女进入到光明之中。

周遭一片蔚蓝,时不时有晶莹的气泡从脸边划过。不远处,鲛人的皇宫,巍峨雄伟的宫殿,用巨石雕琢而成,透出金碧辉煌的光亮。

身后有人在叫,“大哥!”

他顿了顿,环顾四周,没有别的宾客,后面的声音却越来越近,带着些欣喜与惶恐,“皓天天尊!”这是在叫他了,他思量了下,皓天也没有弟弟,怎么会有人追着他叫大哥。

转过身来,静静待来人到了跟前,脸生,他不认得。闭关这段日子,皓天还交了个他不知道的朋友?

来客脸色大变,先是一怔,而后狐疑,继而怒上眉梢,“你不是皓天天尊。”

子煦本不想来的,但既然已经进来了,连主人的面没见着,就灰溜溜地走,也不是他的作风。扬了扬手中请帖,“我是皓天,请问你是?”

客客气气一句话,居然气得眼前这个绿衣书生样的男子瞪大了双眼。

旁边两个仙侍看不过去了,恭恭敬敬尊了男子一声:“凌修神君。”

一时哑了,是姚女的未婚夫,难怪他那声“大哥”颇有几分谄媚的意味。既是皓天未来的妹夫,自然看得出来他是冒充的,无法再用气势糊弄下去,“皓天把帖子给了我,我是子煦。”见对方本就不大的眼睛瞪得有两个大,以为他没听说过子煦的名讳,心里觉着奇了,又要报出家族,“凤族的……”跟了他一路一言不发的仙侍,突然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不要再说。

凌修神君脸涨成个猪肝色,配着他一身绿衣好难看,气急败坏得话都说不清,“你这种始乱终弃的神,就该跳诛仙台。”

子煦虽是做好被鲛人族狠狠责难的准备来的,但这不相干的凌修神君突然抢在前头对他一顿数落,搞得他摸不着头脑,甩甩袖子,不想理会,转头就往皇宫去。

谁知凌修神君也是个暴脾气,话不投机直接动手,一个响指破了子煦的避水诀。

没料到会这遇到这样的恶意,子煦没防着,被四面八方的海水瞬间浇湿了全身,很是狼狈,他忙又捏了个诀。“我犯了什么错惹了什么祸该怎么罚,我自己清楚,但想问问,你是为着什么来的?”

“还用问吗?姚女苦苦等了你这么久,你做的叫什么事儿?”

子煦觉着,凌修神君脑子可能不大好,他心疼姚女是好事,为她打抱不平也是好事,可他打到自己跟前来,就有点不合适了,“照你的意思,我们应该履行婚约,请问那还有你什么事儿啊?”

“子煦上神,少说几句吧。”两个侍女凑过来,“凌修神君就见不得幺公主被欺负,我们瞧着虽然迟缓了些,但好在对幺公主一片赤诚,也敬重他得很,您这时候让让他吧。”

既然这么劝,子煦就不和他计较,只想着摆脱他,进到宫殿里去。

但凌修神君虽然在姚女的事情上显得愚钝,却也是个十来万岁的上神了,运一口气,对着子煦的背影施了个法,居然要逼出他的真身。

一声怒吼,子煦被从背后偷袭,转眼间现出巨大的凤凰。

“来人,这就是凤族的二皇子子煦,就是他杀了你们的盼晴公主。”凌修神君“嗷”地一嗓子,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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