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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1 / 1)

宋志国忍不住用余光看他的儿子,发现宋野用一种极度眷恋的目光望着自己。这是宋野这几年来第一次对他流露出这样的情感,却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和曲大江结束了谈话,宋志国才把目光正式投向了宋野。小野,你长高了。他笑着对儿子说。宋野用看父亲的柔软目光看着他,道:爸,你离家的前一天,我和你吵架,说的都是气话。我早就不恨你了。我早就知道了。宋志国还是笑着,眼镜后的双眸里隐有泪光。探视结束,从看守所回到407厂,冬日天短,已经接近傍晚。回到家里,曲大江把情况和高秀月简短说了下,高秀月进两个高中生的房间来看宋野,想安慰他几句。宋野倒是平常样子,还反过来安慰她:高姨,别替我担心,我没事,这么久了,早就有心理准备。八年也不太长,表现好的话还会减刑,说不定不等我大学毕业,他就出来了。他把高秀月准备的话都说完了,她只得暗暗叹气,冲曲燎原打了眼色。曲燎原会意,妈妈是让他好好陪着宋野,就点了点头。高秀月这才出去了。宋野又陷入了沉默,安静地坐在自己床边。曲燎原小心地看了他片刻,慢慢坐过来,挨着他,想说什么,又怕说错。两人就这样一起沉默着,半晌都没说话,直到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天快黑了。你等我一下。曲燎原起身出去了一趟,很快回来,给宋野看自己从曲大江衣兜里摸来的烟和打火机,用询问的眼神看他,意思是问,想抽烟吗?宋野道:去外面。曲大江和高秀月都在家,他俩在家里抽烟是有点不像样子。两人便从家里出来,到了楼下,宋野就向曲燎原要了烟,曲燎原递给他,并认真地帮他点了,看他抽了一口,才又给自己也点了一支。宋野抽着烟,眯起眼看了看暗色的天空,抬脚朝外面走去。曲燎原不知他要去哪儿,忙跟了上去。起初两人还是并肩而行,但宋野越走越快,曲燎原只得加快步子努力跟他。到了家属院大门外,曲燎原突然意识到宋野可能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才慢慢落在了后面,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阴天,刮着凌厉的北风。天气寒冷,厂里情况又不好,一多半职工都放了假,路上没什么人,他俩一前一后,脚步声都慢慢重叠在了一起。曲燎原手指夹着那根烟,没怎么抽,很快就在风里燃尽了。宋野刚刚把抽完的烟蒂丢掉,但也没有回头再问曲燎原要一支。曲燎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觉得很难过,他不知道自己除了这样跟着宋野,还可以为宋野做些什么,他此时心里充满了彷徨,以及对宋野深深的担忧。宋野此时的状态,让他依稀想起几年前,宋志国再婚的那一天。那天宋野也是这样安静,沉默寡言地看着那场喧闹的喜事,那时的曲燎原也不知要怎么安慰他,也只会像这样跟着他,无能为力地看着他。曲燎原充满了挫败感,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半点长进?还老是觉得自己能保护宋野,从来没有做到过。宋野要他这个弟弟,有什么用?何况他连亲弟弟都不是,如果他是亲弟弟,至少能体会到宋野此时的心情,而不是只能像这样,什么也做不了,连宋野在想什么,他也不知道。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他没有手表,也没带手机出来,不知道现在几点,不知道两人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厂里走了多久,耳朵和脸都已经在寒风里变得麻木。忽然他感到鼻尖一凉,抬手用手指蘸了看看,惊异地抬起头看天空。小野!他叫宋野,道,下雪了!宋野的背影停住,也抬起头来,仰望着这片笼罩他们的夜空。雪夜的天空没有星辰,也没有月亮,飘洒纷扬的雪粒,落在了宋野的脸上,也落进了他的眼睛里,融化了,又从眼眶里流出来。他用手背蹭了蹭眼睛,长长的呼了口气。曲燎原走到他身边,皱眉看着他,脸上满是悲伤,眼圈也变红了。宋野用拇指抹了抹曲燎原的眼角,道,弟弟,我都没哭,你怎么哭了?我曲燎原的嘴唇有点抖,说,哥,我冷。宋野自然地去牵他的手,两只冰凉的手交握在一起,各自感觉到了对方掌心的一点余温,这点余温,像暗夜里陡然燃起的一点烟花,在他俩的耳边,小小的砰了一声。静默了片刻,宋野道: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曲燎原答:没有。可我就是很可怜,宋野却道,妈死了,爸在监狱里,除了自己,我什么都没有。曲燎原想说不是这样,想说还有他,可是他能为宋野做什么?就连让宋野寄住在他家,宋野都是交过生活费的。宋野本来满怀希望地等他说出自己想听的答案,却没等到他开口,失望地问:你怎么不说话?平时不是话很多?曲燎原:曲燎原。宋野叫了他的全名。他看到宋野的喉结动了动,那双薄唇,仿佛十分艰难地开合,最后还是吐出一个问题:你想永远和我在一起吗?曲燎原被问住了,永远在一起?那是什么意思?这一生都不要分开吗?他想到和宋野分开的各种场景,心里马上堵得像被塞一团又一团破败的棉花,他当然不想和宋野分开。但是,他能和宋野考上同一所大学吗?宋野不是还想去国外留学?我想。曲燎原道,但是他没有说完,宋野手上用力,把他朝自己拉了过去,继而又更用力地抱住他。曲燎原睁大眼睛,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拥抱,但这次好像和以前全都不一样。他听到宋野在他耳边那轻微但急促的呼吸,他不是太了解,是什么让宋野的情绪变得激烈。他也不了解,是什么让他自己在这个拥抱里,产生了一阵奇妙的目眩神迷。他也还不是太了解,这雪花飘飞的寒冷冬夜,为何竟有种时光回溯的错觉,像是回到了那个他偷亲宋野的秋日午后。呼号的北风,漫天卷地裹挟起纷扬的初雪,吹撼着两颗年少的心。第42章 红脸蛋和黄米糕后来, 两人都没再说话, 雪越来越大, 他们牵着手,穿过风雪,一步一步的, 一起回家。落雪在地面渐渐积了一层,橘色路灯下,晶莹的雪粒闪闪发着亮。曲燎原被它们晃得更加头晕了。到了楼下, 要进单元楼道时, 他才忽想起来,忙把手从宋野手里挣了出去。他俩的头发和肩上落满了雪, 进了家门,高秀月也没有问是去了哪里, 拿毛巾来帮他俩掸身上的雪。宋野说:高姨,我们自己来。他接了毛巾, 把曲燎原头发上的雪掸掉,又在曲燎原肩背上的雪掸干净,最后才收拾自己。曲燎原全程低着头看自己的鞋, 这时才看了看宋野, 马上脚步一转,自己到客厅里去了。小曲儿,曲大江问道,看见我打火机了吗?曲燎原从口袋里把烟和打火机掏出来,放在茶几上, 等着挨批。曲大江却没说什么,道:吃饭吧,我们吃过了,让你妈把饭给你俩热热。宋野和曲燎原坐在一起,各自喝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面前餐桌上还摆着热好的一盘包子,都是高秀月自己调馅儿包的。家里饭厅和客厅连在一起,两个大人看电视剧,是一部军旅题材的新剧,叫《士兵突击》。这无疑是曲燎原最喜欢看的类型,但今天他心不在焉,看了几眼,都没提起劲来,总是忍不住想起刚刚的事,总是忍不住想偷偷看看宋野。那是傻根吗?宋野认出了电视剧里其中一个演员,扭头问他。曲燎原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说:好像好像是。宋野笑起来,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看着曲燎原,很柔和,又有点特殊的意味在里面。曲燎原形容不来,但觉得他今天好像特别帅?吃过饭,宋野收拾了碗筷去洗,高秀月看曲燎原还坐在餐桌边玩,恨铁不成钢地说他:你眼里也有点活行不?老是什么都让小野干。其实是在发呆的曲燎原就顺手拿了旁边的抹布,坐在那里胡乱擦面前的桌子。去把抹布湿一湿,你这擦的什么?高秀月又说他,说完看见他的脸,道,怎么脸那么红?不是冻着了吧?曲燎原摸了摸脸,烫手。高秀月也过来摸了下,又摸他额头,说:没发烧。别擦了,洗洗脸睡吧,被窝里暖着去,睡一觉就好了。哦。曲燎原扔下抹布,听话地去洗了脸,出来看见宋野正在和爸妈说话,往常他肯定是要过去听听看说什么,今天没有,他直接回房间钻被窝了。这边宋野和曲大江夫妇聊了几句,说他爸宋志国即将被转去省会监狱的事。曲大江道:我今天问过,让带被子和里边穿的衣服,这两天我去给他买两身内衣秋衣,再买两条棉裤,听说里头冷得很。咱家还有条新花的被子,挺厚的,没盖过,也一起给他带过去吧。高秀月道。两人合计了几句,宋野就只听着。曲大江问他:元月三号早上走,到时候我和你高姨,去学校接你。我不去送他了,宋野道,快期末考试了,学习也紧张。今天刚见过,留着下回再见,真见多了,说不定我俩还吵架。曲大江和高秀月互相看了看对方,都有些无奈。宋野忽然问起:我和小曲儿刚才去厂里溜达,车间是已经全都停车了?这么停着也不是事儿,说下一步要怎么着了吗?如果是曲燎原问起,高秀月一句小孩儿别管这些就能打发了,但宋野一贯表现出近似成年人的沉着冷静,问这个同样的问题,同样都是407厂的子弟,曲燎原问,就是小孩儿好奇一问,宋野问,就让人觉得他是认真想了解情况的。曲大江便捡着要紧的说了:亏损太严重,有俩车间一年没发过工资,后来厂里也没个能带头的人,下半年几乎全乱了套,现在全都停车,说要改制。国企改制,这对经历过九十年代末到新世纪之初那几年的所有国企职工及子弟,都不是个陌生的词。当时本市大大小小十余家国企单位,其他企业几乎全都在那场改制浪潮里,迅速被时代淘汰,企业受困,大批量职工下岗。宋志国就是那几年临危受命,把407厂盘活的。几年后的现在他落马,407厂也没能逃过这样的命运,颇有种成也宋志国、败也宋志国的现实荒诞感。父亲总是希望儿子把自己当英雄。宋志国也不例外,他自然对儿子讲过,自己当年是怎么逆时代而上的事迹,为了对比,自然也说过其他兄弟单位的反面例子。宋野大概知道国企改制是怎么回事,问道:是要找私人老板来入股?那十有八九要裁员了。曲大江:也不一定。现在只是还没放出准信,高秀月忧心忡忡道,劳资科的副科长老李你知道吧?老头儿天天嘴上没把门,知道点什么秘密都要往外说,他亲口跟我们科小赵说的,说,咱们厂也要有人下岗了。老国企的人事劳资科,就是以后的人力资源部。这位副科长老李,放在未来,就是位hr。曲大江震惊了,然后便不住地叹气,谁都知道下岗意味着什么。宋野看看他,又看看高秀月,说:曲叔,高姨,你俩什么打算?夫妻俩面面相觑,有什么打算?高秀月从前是车间工人后来做了采购员,曲大江一直在保卫科工作,两人都不是技术工种,离开工作了近二十年的407厂,去到社会上,能做什么?高秀月自嘲道:要是真被裁了,我能去做销售,你叔能找个工地当保安。宋野:曲大江又叹气,和他比起来,高秀月性格还是更乐观些,这点上曲燎原比较像她。我们俩还不到四十,总待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每次去市里都觉得咱厂人土得不行。这回要是真下岗了,出去闯闯,说不定也是好事。她笑着说,小野,你别操心这些,你和小曲儿顾好学习就行了,将来考个好大学,我和你叔没大钱,有小钱,供你们上大学没问题的。曲燎原躺在被窝里,没睡着,翻来覆去,好像浑身哪里都不自在。索性开了夹在床头的一盏小台灯,玩了会儿手机里的射击小游戏,胳膊有点冷,只好不玩了,又收了回去。今年家里暖气好像烧得不太热似的。客厅里还开着电视,电视里的声音混着外面那三人交谈的声音,哪个都听不真切。这仨人在聊什么?小野怎么还不回来?但想到宋野一会儿也要回来这间房间休息,他又不自在起来。今晚发生的事,到底算什么事呢?在那个拥抱以后,他就一直陷在一个类似害羞的情绪里,只要宋野看他、对他说话、对他笑他就开始脸红。如果说拥抱的当时,曲燎原还迷迷糊糊不是很明白,回来的路上也像是被雪花迷了眼蒙了心,可是回来以后他就开始有点懂了。却也有点不懂。如果宋野是个女孩,或他自己是个女孩,他就全懂了。宋野是个男生,他也是,男生和男生?不对吧?吱有点旧了的房门被推开。宋野回来了。曲燎原的床尾对着门,他蠕动了下,抬起脑袋来看宋野。宋野道:哎?你怎么还没睡?曲燎原装相道:我是被你吵醒了好不好。宋野把门关好,转着把手反锁上了平时一般是不锁的。他进来,把自己的枕头丢到床尾去,在床头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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