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没有见过自己这样茫然的样子,和记忆里判若两人。韩淇奥胡乱擦了擦湿漉漉的发,换上卫衣走出来,房门紧闭,他手搁在门板上,才听见外头有人在说话。交谈的两人似乎正坐在廊下。“这件事就交给你安排了。”“是……璠爷,那,那个丫头怎么安置?”“你们找到她的时候,没外人看到?”“您放心,幺爷的人我们一直都有留心,根本没往荔枝坳那边去。”一阵寂静。韩淇奥手心捏了一把汗,动也不敢动。半晌,才听见尹义璠轻声说:“好生送走吧。”赵成安怔了怔,却不敢多问,点头称是。一个脚步声远了,又有一个脚步声在慢慢靠近。韩淇奥快速转身,赤足往回走,就听到开门的声响,于是立刻又回身,装作才走出来的样子。一抬头,光线顺着打开的门缝照落,男人逆光的轮廓高大颀长,正与他四目相对。那双眼原深不可测,带着对世人的漠然和嘲讽,此刻却柔和起来。可他突然分辨不清,那柔和里有多少来自于真心,又有多少几率会发生变化。“睡醒了?”尹义璠看到少年朦胧的影子,微笑朝他伸手,却没有等来一握,不禁轻轻抬眉。韩淇奥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哽住喉咙。他伸手搭住男人的指梢,却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尹义璠顺势将人带入怀中,抓着手问:“觉得冷?”韩淇奥缓慢地点了一下头,仰面,看到男人冷峻的侧脸,一时恍惚。“还记得,你请我教你什么是爱吗?”当然记得。他天真地以为,那是他临行前与这个男人以真心换真心的最后机会。可是浪漫的表皮撕开,内里仍不免要血肉模糊。他从来不相信,尹义璠会为他牺牲自己的利益,所以每一次站在岔路口,他都选择自己能掌控的一边,而不是依赖对方。男人永远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看他挣扎在漩涡里,冷眼试探他能够做出多少牺牲和退让。他不曾信任尹义璠的真心。尹义璠也不曾停止过对他的试探。他们永远避无可避地走到了最后一步,才肯把自己放低,说一声认输,我都可以,只要你能好好活着。所以他为了一场虚言,奔赴向生死未卜的游船。而尹义璠终于决定放手,成全他远走高飞的梦。兜兜转转,他费尽心机求得一场空,到头来他和他竟也没有丝毫长进,始终在原地踏步。何其荒诞。韩淇奥伸手,用力环住男人的腰,尹义璠略带讶然,仍是接下去说道:“年宵花市那天,我和你在维港吃晚饭……”“我记得。”那天他接了阿钟一个电话,从此陷入不愿回顾的噩梦。“如果你没有中途离席。”尹义璠垂首,在他鬓侧吻了一吻,轻声道,“我本该向你求婚。”韩淇奥屏住呼吸。那天,他曾注意到男人总是抬手确认裤子口袋,而所有的氛围都恰到好处。有烛光,有焰火,维港夜景绚烂,身侧奏响小提琴……而他就在那个关头,起身离席。“那是我想要教给你,关于爱的最重要的步骤,承诺。”尹义璠淡笑一声,像是惋惜,也像是自嘲。“可惜那时候,我们都错过了这一步。”韩淇奥喉咙发痛,一时心潮起伏,不知如何开口。而刻下如此静谧,他的沉默恰到好处。男人垂首,与他额头相抵,呼吸方寸,相拥亲昵,恍若正跳一支缠绵的华尔兹。“我想挽回那次的错过,可以吗?”第62章这句话落在耳里,细细密密惊起一身颤栗。像是感动,又夹杂着不安,愧疚,以及怀疑。凭什么……认定是我?韩淇奥觉得浑身发冷,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却不想再陷入另一场危险的幻觉里,在紧绷的神经断掉之前,他脱口说了句好。闭上眼,男人的吻落下来,缱绻而温存。尹义璠秘密订婚,虽没有媒体敢登上报去,但在圈子里还是热议了好一阵子。对象是谁,从孔家千金猜到各路名媛,甚至连在山光道和尹义璠打过照面的歌星、演员都被数了个遍,最终也没能透出一丝消息来。大家纷纷存疑,到底什么人物,瞒得这样密不透风?订婚当日,尹义璠请了知根知底的一众肱骨和挚友孔承筹,对外仍是戒严,任何消息也不放出去一丁点。灯光、宴席,宾客,万事俱备,只差将人带出来亮相,此前韩淇奥进了浴室,说稍后就来,尹义璠等了片刻,却无人出来。曲斌和他使了个眼色,凑过来安慰道:“或许是在换衣服?”尹义璠阴沉着面色,在众目睽睽之下,微微生出愠怒,轻笑一声。“那曲先生可能就小看了他。”韩淇奥不会在这种关头轻易迟来或失约,这小子是个推算万全,才肯迈出头一步的人,更是注重世家礼仪,怎会失据让他当众下不了台。若有失据,就一定是存心。尹义璠拍拍曲斌手肘,视线掠过仍在等待的宾客,轻声说:“我去找人,你留在这里。”他这么一走,曲斌立刻开始圆场,一阵觥筹交错后,孔承筹心知不对,悄悄从众人当中抽身离开,去寻尹义璠。绕着尹宅曲折路径,好容易走到主宅别墅,还没等拉开门,就见门“砰一声”被人踹开,竟是尹义璠一脸沉冷走出来,扯了扯颈间的领带,坐到了廊下,似乎开始和谁讲电话。孔承筹是见过尹义璠这种表情的。看起来极致冷静,面无表情,如同冰塑,但越是平静,越昭示着内心已经怒极。孔承筹站在几步之外,困惑地等了片刻,尹义璠已经结束通话,朝他走过来。“出什么事了?”孔承筹想及刚刚宴席上,主人公迟迟不现身,担心道,“难道是你家那位逃婚?”韩淇奥仍活着这件事,孔承筹亦不知情,因此尹义璠突然宣布订婚,孔承筹也是一百个想不通,更猜不到对象是谁,只等着这日到场,能一窥真容,看看是谁这么大的手腕,能让尹义璠堂而皇之秀这种恩爱,搞起订婚宴来了。谁料竟出了这样一桩意外。尹义璠看着好友,视线却茫然不知所向。医生说他的眼睛已经差不多恢复,但却恢复不到从前的正常视力,更像是一个高度近视。可他不惯戴着眼镜,此刻看哪里都有些不适应,眼眶酸涩生疼,只得抬手遮住双眼。孔承筹实在不知发生了什么,握住尹义璠的肩侧,聊以慰藉。半晌,尹义璠才无可奈何苦笑一声。“他不信我。”孔承筹一怔,他?尹义璠哑声接着喃喃:“他从来就没想过要相信我。”“到了今天也一样。”孔承筹叹了口气:“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尹义璠落下手来,没头没尾地说:“他以为我要杀了薇薇安。”孔承筹皱起眉来,拼命回忆,也搜寻不到这个薇薇安是谁,没等开口问,尹义璠已经转身去取车,竟是要把这么一堆人撂在这。孔承筹跟到车门口要好言相劝,见尹义璠实在脸臭,又把话咽了,干脆打开副驾驶坐上去。尹义璠一言不发,驱车而出。荔枝坳。山间风凉,天色稍稍暗下来,远处霞光潋滟,夕阳落在淇奥身上,将他一身棉布衬衣染得醺黄。下摆收进窄腰,皮带上穿着枪套,走路时擦过髋骨,久了便有些火辣辣生疼。皮鞋染了泥泞,好不容易跋涉到一间屋舍前,却见院落中有错落的足印,房门大开着。他疾步走进去,里头的陈设井井有条,而大开的门却又透露出某种吊诡之处,像是有人被迫匆忙离开,又不打算再回来了一样。视线逡巡过床铺、案头,最终停留在一张报纸上头。头版上的新闻,是关于“曾淇奥”的死讯。周遭的蝉鸣起了,他脑子里也跟着嗡嗡作响,捏着报纸的手用力,纸页便攥成一团。他猛地回转身往出走,电话响起来,是尹义璠打来的。“淇奥,你在哪?”他浑身发冷,脊背激起细密的颤栗,沙沙地笑。“我在哪,你应该心知肚明不是吗?”“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句话的声音来自两个位置。一处是电话。另一处……韩淇奥缓慢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定在来人身上。尹义璠胸口微微起伏,从来一丝不苟的鬓发被山间的风吹乱了些许,从那不通车的土路上行来,最终停在了几步之外。因为韩淇奥的手打开了枪套。身后的孔承筹跟上来,瞧见这一幕,才要把枪,却见尹义璠脊背纹丝不动,静了片刻,竟是朝少年举步靠近。“阿璠!”孔承筹手扣在枪上,正要动作,却忽地周身僵硬住。他认出了少年的脸----那是韩淇奥。他居然没有死,居然兜兜转转到头来,阿璠身边的人还是他。孔承筹落下手来,眼睁睁看着好友走到少年跟前,伸手扣住少年纤细的腕,强迫般逼着对方拔枪出来,对准自己的心口。韩淇奥茫然地抬眸,不知道怎么忽然到了这一步。尹义璠的掌覆在他手背,温热,粗糙,迫使他握紧了手里的枪。而冰凉的枪口向着那熟悉的胸膛。他提着一口气,恐惧铺天盖地袭来,连动一动都不敢,只怕擦枪走火,无可挽回。“你怕什么?”尹义璠模糊的视线将他温柔地裹住了,失笑着,却更像是质问。“我……”“要拔枪出来的是你,不敢对着我的也是你。”尹义璠温和地道,“就当我杀了薇薇安,我给你机会报仇,你又敢吗?”尹义璠手指一动,勾着他食指稍稍扣动扳机,韩淇奥心口一揪,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咬紧牙关低喝:“别动!”他仰面望进男人的眼,罕见地带了哀求:“松手,好不好?”尹义璠摇摇头,苍白容色上掠过一丝残忍的笑意。“到了这时候,才知道要问我一句。”停了停,他困惑地抬了一下眉:“你之前又在想什么?”韩淇奥终于慌了神。他吞咽了一下喉头,想回答,又无话可说,最终脱口道:“我以为……”“你以为。”尹义璠握紧了手,硌痛少年嶙峋的骨节,视线转冷。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哑然张口,不知该怎样处理这个危险的局面,直到在男人脸上识别出失望。韩淇奥心头一突,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错误。他后知后觉道:“你让赵成安把她好生送走……难道……”只是字面意思?尹义璠抿唇,不置可否。他原就是不怒自威的模样,视线无需锐利,板脸沉默时,便觉慑人。韩淇奥心知自己误会大了,竟是平白闹了一场,难以置信地垂下眼说:“那……那么……”这功夫,尹义璠面无表情歪了歪头,示意他将耳机取下来听。另一只手缓慢伸过去,取下小小的耳机,指节擦过微凉的耳廓,男人仍旧纹丝不动,却闭了一下眼睛,像是长时间的睁眼感到不适。戴上耳机,那头是赵成安大喇喇报告,说人已经安全送回内陆老家好生安置了,还给找了治嗓子的医院,末了又问:“璠爷,那段应麟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丫头根本没死成呀?”否则这么大动静,怎会都没把人招来。赵成安等半晌,不见回音,以为是璠爷嫌他多嘴,于是囫囵笑两声告退。通话就此结束。韩淇奥怔怔抬眸,看着男人不辨喜怒的脸,尝试着要抽出手来,还是失败了。“对不起。”他被两人交握的这把枪搞得提心吊胆,皱了下眉,“我……想岔了,我不该问都不问就自作主张……你松开我好吗?”枪口缓慢下移,男人就着这个姿势带他的手连着枪口,擦过心口、肋下,而后朝着地面。韩淇奥以为尹义璠终于让步,才要松一口气,砰一声枪响震麻了整个手掌。脚下一块土地翻出尘土,夹杂着□□味,令他猝不及防愣住,视线未及向下确认是否有伤到男人的足尖,腕上一痛,已被男人横掌一切,整个手臂都酥麻酸涩,失了力气。枪便也掉落在地。子弹出膛,仿佛是在消解尹义璠的愠怒。韩淇奥的手自投罗网,去够他的臂,被转身甩开。韩淇奥无措地垂下手,抬头,尹义璠走了两步,旋即回身,又隐忍着伸出手来,等他搭上。这惊心动魄,一来一回,看得孔承筹百感交集。第63章 (完结章)回去时,宴会早已散去。夜色落了,院子的墙壁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借着月色,仿佛能瞧见素白的花。他从车上下来,看着男人和孔承筹告辞,回过身,朝他缓步行来,他终于想起对方的眼睛如今大不如前,凑过去扶住尹义璠手臂,指尖忍不住向下游移,牵住了指梢。尹义璠偏头扫了一眼,依旧没言声。四下寂静,自主宅蜿蜒而来的溪流簌簌在脚下行过,隔着玻璃砖,仿佛能感知到底下的寒凉。踏过这几块玻璃砖,就是石径,两侧草木葱茸,他屏息,和尹义璠并肩行过,到了廊下,男人终于住步。他知道一场谈话不可避免,先开口打破沉默。“你明知我也在拜托曾先生找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在这一点上,尹义璠实在不占理,他的怀疑也就理所应当。尹义璠坐在长椅上,清泉中的鱼像是睡了,悄无声息。韩淇奥等不到他回答,只在他面上看到寂然,想到自己如何搞砸了他倾心奉上的一个“承诺”,不由自责,近前,单膝跪在他腿边,握着他手,贴上自己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