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曾端阳还掌握着曾家的命脉,只要此间事了,他若能同沈代山达成一致,不再追究五小姐的祸事,一切就能恢复如常。和尹家分庭抗礼,乃至于重登龙头之位,也只是时间问题。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如果韩淇奥没有出现的话。曾端阳大概千算万算也没能算到,会半路杀出一个曾家嫡长孙来,敲锣打鼓迎回了宗谱,还得了沈代山钦点----这不是胡闹吗?曾端阳现下说不定如何窝火。总之,他回到香港的事实已经板上钉钉,剩下的,就要看各家如何动作。尹义璠原本不欲插手曾家内斗,却阴差阳错被误伤,不用他开口,赵成安也觉得这口气是一定要出的。“璠爷,曾端阳也自知得罪了尹家,恐怕日后也是少不了飞暗刀子,我们倒不如先下手为强。”赵成安咬着牙道。尹义璠没开口。“他不会轻易现身,我们姑且静静等一阵子。”曲斌接话道,“现在最着急的应该是曾家,毕竟一个大活人还落在曾端阳手里。”“说起来,韩淇奥这两日的动作确实有些奇怪。”赵成安困惑道,“他之前总是往新艺城跑,为了搞什么电影宣传,成天开策划会,总能看到那个小助理跟在旁边----”沉默许久的尹义璠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小助理?”“没错。”赵成安道,“就是那个薇薇安----”尹义璠几不可见皱了一下眉,深邃眼底似有波动,最终仍归于沉寂。韩淇奥和新艺城的会议通通转变为了远程语音。已经有几日,薇薇安没能见到韩淇奥。他的声音听来倒是一切正常,只是无论如何拒绝露面。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对此无能为力。她一直知道自己对韩淇奥其实知之甚少,除了深水埗的住址外,只要他消失,她就不知道还能够在哪里见到他。那日会议临近结束,电话那头,韩淇奥却忽然好一阵子没有声响,薇薇安疑心是出了什么事,连唤几声,只听韩淇奥匆匆道:“改日说。”便匆匆挂断。几人在会议室里面面相觑。而电话的这一头,手机已被男人握在手里,按下关机。尹义璠站在少年身侧,肃容道:“医生有没有告诉你要少说话?”韩淇奥偏头,微微仰面。他颊侧仍包扎得严严实实,缝针拆线后会留下怎样的伤疤,尹义璠连想都不敢想。这和他如何喜爱少年的颜色无关,只是为这残酷的痕迹后怕。如果当日韩淇奥下手载重一点点,又会发生什么?少年回到床上,表示要休息,尹义璠仍凝眸望他。“你只用点头摇头答我。”男人单膝跪上少年身侧,抬手抚过柔软的黑发,韩淇奥只是眨眨眼,不置可否 。“你浪费这么多时间在新艺城那个电影通告上,是真心要宣传你那部电影?”韩淇奥眨眨眼,颔首。“说谎。”尹义璠无奈道,“你到底想做什么?”韩淇奥被盯得无法,干脆躺下来闭上眼睛。“曾平阳前日问我可有见到你。你知道我将你藏在她眼皮底下,要花多大的力气?”韩淇奥终于睁眼:“我告诉过她我在忙一些事。”“她相信就不会问到我头上。”“所以?”韩淇奥道,“你想我如何?”他说着话便又牵动伤口,皱了皱眉。男人俯身在他上方,窥见这一丝表情,便沉默下来,抬起食指,不轻不重按在少年瑰色的唇上。“噤声。”男人垂眸凝视,“我也在寻找你弟弟的下落,我知道你心急,但别冒险。”少年的眼神流露出一丝惊讶,他没料到有一日尹义璠竟会帮他趟这趟浑水。尹义璠在找曾淇曜?为什么?为了他吗?真是稀罕。韩淇奥千言万语噎在喉头,只是目不转睛打量男人,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丝谎言的痕迹。但他失败了。尹义璠居然是真心诚意地示好,要出手帮他。少年的视线冷静而锐利,仿佛穿凿虹膜,直达眼底。“怎么这样看着我?”尹义璠抬手轻轻拨开他的额发,那视线终于微微一晃,随即垂落。“你难道是觉得抱歉吗?”“嗯?”“为了之前对我做的事情,觉得亏欠,还是因为我现在是曾家人,你才想给我一点甜头,笼络人心?”男人失笑:“在你眼里我还真是心机深沉。”“难道不是?”“嗯。”尹义璠微微挑唇,“是,我承认。”“所以----”韩淇奥微微皱起眉头,“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温柔?他不知尹义璠此前此后经历的时日,并非他所以为的“突然之间”。很久后,连尹义璠自己也无法知悉,究竟是从哪一个具体的时刻开始,他感觉到了恐惧。谁说过,确认真心的唯一方式,是失去。尹义璠失去过。在石澳得知韩淇奥坠海失踪时,在曾平阳出事当夜,他与他对峙临中,又眼睁睁看着韩淇奥选择了站到他对面时。那是他不会对人言及的两个时刻。不至于刻骨,却足够铭心。事实上,韩淇奥离开或留下,这件事远比不上他面临过的种种危机和绝境。可在某个瞬间,那种恐惧得失的感觉,却是相通的。尹义璠没有回答,只是静默片刻,然后翻身躺在韩淇奥床侧,男人骨架大出一圈来,饶是这病床容得下二人,他这么一折腾,也险些将少年挤下去。“……”少年下意识伸手勾住男人的手臂,与他肩膀紧贴。“时间晚了。”尹义璠说,“给你讲个故事,哄你睡觉?”男人轻轻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到枕上,又怕碰到他的伤口,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少年每个动作,直至确认无恙。“我不是小孩子。”韩淇奥脱口道,“你不用----”“那年我十六岁。”尹义璠听而不闻,徐徐开口。韩淇奥下半句话戛然而止,男人半躺在枕侧,似乎已经陷入了故事的开头,他无声叹息,干脆闭上嘴。尹义璠十六岁,在国外进行飞行练习。那是他第一次独自飞行。返程途中,机尾减速器突发故障,不能稳定降落。在他急需指导时,却与塔台失联。那是尹义璠第一次面对未知,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恐惧的背后是他的生死存亡,而他只能独自做出应急操控措施,每一个选择都可能将他推向截然不同的命运。我会残废吗,会受伤吗,我会死吗?还是会安然无恙?他犹豫不决,最终跳了伞。韩淇奥真的有了些睡意,半睁着眼睛,迷迷糊糊道:“跳伞之后呢?受伤了吗?”“当然有受伤。”尹义璠低声说,“因为位置选得不好,离降落大本营还很远,我就掉到了旁边的山里,还挂到树上,只差那么一点,我就回不来了。”“父亲找到我的时候,第一句话问的是,在发现故障到跳伞的十分钟里,你在想什么。”韩淇奥也好奇这个问题:“你怎么回答?”尹义璠说:“我说,我担心每个选项后的结果都可能是坏的,所以反复权衡。但是父亲告诉我,’你之所以反复权衡,是因为每个选择都一样糟糕。没有哪样更糟的时候,不如趁早做决定。’”韩淇奥沉默下来。尹义璠疑心他是睡着了,偏过头来,少年也正望着他。“为什么和我讲这个故事?”第30章“我想告诉你,淇奥。”尹义璠的目光幽深而温和,“你现在权衡的每一个选择,可能都很糟糕。但我也知道,你没有别的选择了。”韩淇奥哽住呼吸。他们都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在这弱肉强食的黑暗森林里冒出头来,平白搞出这么大阵仗。可没人知道,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简单平凡的生活,自尹义璠出现那日起,就再也回不去。他徘徊在黑白之间,犹豫不决的结局就是任人宰割。他一脚踩进洪流,又让所有人困惑起他的居心。却没有人说一句,淇奥,我知道你已经走投无路了。所以别回头,就这样继续走下去吧,你也只能够继续走下去。他更没有想过,第一个懂得他绝望的人,会是尹义璠。男人与他十指相扣。陌生而熟悉的温度自指间、掌纹传递而来,韩淇奥怔怔地,想开口说什么,却因颊侧的伤痕,无法摆出合适的表情。一阵静默后,尹义璠继续低声说道:“就像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稍作反抗后,就选择回到我床上。”“就像你待在我身边,不知下一刻面临的是生是死,但你还是怀抱了一丝希望,认为或许有一丝可能,去动摇我的界限,让我插手曾家的家事,救曾平阳出来。那时候你就告诉我了,你想要的只不过是一家团聚。”“后来你走投无路,选择了最决绝的抗争,掉进海里的时候,可能早就做好了结束掉这一生的准备,那几天我常常在想,那时候你会在想什么?可幸好,你又活下来了。”“这一切你都是不得不为之,被我,被事故,被生死推着走,后来你终于意识到,你该转过头来,自己握住命运的喉咙。”尹义璠说到这里,涩然一笑,“可是我却后悔了。”“你一开始想要的,原本是那样简单的东西。我却一直高高在上,看着你挣扎在求不得的痛苦里,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也不肯伸手拉你一把。”“淇奥。”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少年的眼,“这一次你想要的,我都帮你得到。”“这样的话,你愿不愿意原谅我?”韩淇奥只觉胸口有一阵强忍的痛,升腾至喉头,逼红了眼眶,却无法吐出只字片语。少年听到自己耳廓有嗡嗡的轰鸣声,跌跌撞撞在雾里前行这样久,前头那个看不清的背影蓦然回过头来,竟是他----怎么会是他呢?“太迟了。”韩淇奥眼中有泪,却最终没有落下来。他面无表情地垂下眼,松开了男人的手。“尹义璠,往后我想要的,都会自己拿到。”韩淇奥终于在薇薇安面前露面,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医生说不能按压颊侧,于是他戴不了口罩,便一副“被毁容”的模样,大摇大摆出现在新艺城的会议室里,门一开,策划们面面相觑,险些惊掉下巴。一时间许多猜想涌上来,恶意报复?仇家干的?得罪了哪家大佬?还是曾家自己人窝里斗?然而,举座皆惊后,并没有人敢率先开这个口。“时间是一月二十五号。”韩淇奥看着策划书道,“可以啊。安排一下前一天的彩排吧,我一个人去走一趟就行。”好端端的发布会,彩排什么?无人敢提出异议,这祖宗要彩排,就让他去好了。官方时事更新了几日韩淇奥的出行,连彩排日程也安排的明明白白,即便知道他演电影的人,根本寥寥无几。开回医院的车里,韩淇奥先后接到了曾平阳和曾寒山的电话。“淇奥,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曾平阳冷冷道,“是谁做的?”母亲的问题,他无法开口回答,甚至觉得有些陌生。她在关心我吗?她会吗?幼时曾平阳是一位严母,虽称不上动辄打骂,但曾五小姐的出身气场在哪里,根本不必动动指头,也能令韩淇奥周身寒彻。这种畏惧感,直到今天还存有印象。韩淇奥静默了片刻,抱着一丝“她或许不会想打死我”的想法,回答道:“我自己做的。”那一头忽然静下来,却没有问缘由。曾平阳想到的是尹义璠。长子仗着遗传的一副好颜色,与男人不清不楚,说出去实在让人笑掉大牙。男人嘛,容貌差强人意即可,顶天立地最为要紧。可想及那毕竟是一道伤口,曾平阳还是忍不住心疼。“你这几天都在外跑些什么?”曾平阳岔开话题,敏锐地感知到他去新艺城报道,恐怕目的不纯。韩淇奥没有立时答,曾寒山的电话就进来了。“我接一下曾先生的电话。”他说。曾平阳犹豫片刻,按了挂断。直到而今,他仍唤曾寒山“曾先生”,曾寒山亦未曾纠正。他们之间本无血缘,若照旁人一样,叫他“幺爷”,反而显得生分,于是就这样叫下来了,谁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曾寒山比曾平阳直接得多,开门见山问道:“你想要引曾端阳出来?”韩淇奥并不否认:“是。”关于曾端阳,韩淇奥暗中部署已久。曾端阳之所以迟迟不现身,是想先将他这个祸患除了,令沈代山的“钦点”消失,才能名正言顺回来提条件。他利用新艺城的活动,透过媒体一点点暴露行迹,这是最不着痕迹引蛇出洞的方法,因为只有这样,曾端阳才不会疑心。而他在发布会前后的出行最易预测,也最好下手----当年韩君莫就是这样着了道。曾寒山得到肯定的回答,稍作沉默。韩淇奥忽地心里有些打鼓。就算曾寒山不在这时候找他,他也是要找曾寒山的。他现在没有足够的人手布“黄雀在后”的局。“曾先生。”他问道,“信物还在曾端阳手里,而我只要曾淇曜回来。”言下之意,那条海路若能夺回,我也无意与你争抢,我只想救弟弟。曾寒山“唔”一声,语气带了些困惑。“淇奥----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你到底想要什么?”韩淇奥忽地一笑:“曾先生是觉得哪里不妥吗?”“是这样。”电话那头,曾寒山轻声道,“人生在世,总要有一个奔头,有人求钱财,有人谋权势,你回归曾家这些时候,虽在沈代山的扶持下,得了些我大哥的遗产和股权,这些钱在常人眼里足够享一生荣华富贵,但比起做真正的家主,也是九牛一毛。和那条海路相比,就更不值得一提。如今你又和我撂下话来,若事成,你除了曾淇曜,是什么都不图,我反倒有些不放心。我这么说,你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