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成安松了口气,起身继续把外衣递过去,这次尹义璠看了他一眼,接过来披上了。韩淇奥神色复杂地看向赵成安。尹义璠搂住他肩膀,放缓了语气:“我们先进去。”和屋里很暖。韩淇奥进浴室冲掉一身冷汗出来,尹义璠正坐在榻榻米上同孔承筹谈些什么,见他来,便止住语声。尹义璠招呼他进来,又朝好友道:“无妨,继续。”显然是将他当做了自己人。韩淇奥有些诧异,仍是坐到身侧。“这次路数的确诡异。”孔承筹说,“你来箱根见我,虽然是为了公事,行程却是绝密,怎会有人提前知道,还埋伏在这里?”少年一径听着,忽而尹义璠问他:“淇奥,你怎么看?”“会不会……内应已经蛰伏很久了,就等今天这样一个机会。”孔承筹挑眉:“很久?”“赵成安保护尹先生多年,难道会突然出这么大的篓子?放在尹先生身边的人,无论明暗,恐怕都要日日轮换更新,但很显然,这次对方不单预先知道行程,还对轮值的方式谙熟于心,才会算出轮值人选,来一出里应外合。对方唯一的疏忽就是……”少年说道此处,却忽地哑然。那人在他与尹义璠之间游移不定,到底是临场变卦,还是一开始目标也包括他在内?如果那是段应麟的人不错,段应麟大约是不会派人杀他的,即使有这个心,也会亲自动手。可那人又为何要临时变卦?难道认为时至今日,他仍对段应麟存有威胁吗?可无论如何,那人的动摇都昭示出,这次意外与韩淇奥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无论是知情者,还是受害者,他的处境都变得十分复杂。尹义璠淡淡道:“怎么不说下去?”室内陷入一阵沉寂,唯有少年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打在耳边。“我怕说下去,会惹尹先生误会。”男人不辨喜怒。“我已经误会了。”韩淇奥心蓦地揪紧,一瞬间涌起许多个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却又泯于唇际。他不知道尹义璠究竟知道多少。末了,他破罐破摔地抬起眼:“我无话可说。”连孔承筹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这孩子哪来的胆子,在这个敏感的关头,贸然开口引火上身?尹义璠微微一笑:“这么说你是认了这事和你有关?又或者你早就知情,是吗?”韩淇奥默了良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沉沉地落定,而对面的孔承筹和尹义璠都在望着他,用那种并不陌生的研判的眼神。“尹先生。”他说,“在刀俎面前,鱼肉即便知道自己要死,难道还能活蹦乱跳挣扎什么?”尹义璠冷笑一声,孔承筹见两人气氛不对,起身告辞。静谧的室内便只剩他与他。榻榻米硌在脚踝,有轻微的麻木,久了便觉刺痛。韩淇奥跪坐在地,只是垂着头等待尹义璠下文。直到冰凉的□□抵上少年心口。“你知道这个距离意味着什么?”韩淇奥觉得口有些干:“贯穿性的伤口。”“没错。”停了停,尹义璠淡淡问:“你知不知道它有一个瑕疵?”“它的枪口会爆发出火焰,这让很多夜行的使用者非常头疼。焰火漂亮,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因此暴露。”韩淇奥抬眸凝视对方,打定主意一搏,佯作微愠。“我对这次行程地点毫不知情,怎么暴露?找了风水先生用黄金罗盘算了一卦?”他皱了一下眉,推开尹义璠拿着枪的手,站起身要开门出去。手才碰到拉门,便被身后的力道重重拽了个趔趄,跌入男人怀里。“开个玩笑,生气了?”尹义璠的语气似乎又恢复如常。他无声松了口气,知道对方消了疑心。“要是我对着尹先生这样比枪口,尹先生恐怕未必觉得是场玩笑。”“淇奥。”尹义璠将少年转过来,拢在双臂中,垂首问,“关于今天这件事,你可以同我说句真话。”韩淇奥突然觉得自己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短短数十日,他见惯男人的沉冷、温淡、愠怒,却鲜有温柔。当尹义璠显露出温柔,往往意味着某种际遇----他抓住了的话,是际遇,抓不住,就是危机。他想我该怎么答,告诉尹义璠我看到段应麟的人在你家里,可我不想惹祸上身,所以任凭你生死在天罢了。简直是讨打。“谎言都源于自私。”末了,少年在尹义璠怀里抬眸,说了这么一句话,“尹先生能做到无私吗?如果做不到,也请不要要求我做到。”男人眼底一霎冰寒,他几乎确认尹义璠至少在那个当下是动了杀意的,可寒冰褪去,他的神色又恢复了安淡,只是微微一笑,吻上他唇际。“自私也好,无私也罢。”尹义璠说,“快活才是真的。”那夜尹义璠索求颇多,直至他连呼吸都哽住,才汗意涔涔地将他放过。韩淇奥蜷缩在被子里,榻榻米那样硬,他是睡不惯硬床的,又因为不舒服,就佯装熟睡到了天亮。约莫五六点钟,他听到尹义璠起身离开,才缓缓张开眼。才翻身看向门口,却见尹义璠就站在拉门处,并没走。“没睡好?”他半张脸遮在被子里,只眨了眨眼示意。尹义璠望了他片刻:“再睡一下,晚些我带你出去走走。”天蒙蒙亮的时候,韩淇奥终于睡着了。再醒来已是午后。庭院里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却是赵成安来叫他。“喂!”赵成安脾气不改,没好气地喊他,“要睡到明年吗?”他蓦地坐起身,被子落下来,便露出颈间斑驳的红痕,赵成安看得面红耳赤,清了清嗓子背过身去。“起来收拾收拾,要出门了。”韩淇奥理解不了尹义璠的脑回路。照理说刚刚经历过险情,就该学乖了不要到处乱走。这人却丝毫没有危机四伏风声鹤唳的觉悟,还敢去逛什么美术馆。箱根的美术馆已经有些年岁了,一进庭院便觉清幽又静谧。男人走在最前,小径狭窄,他就跟在稍后,视线越过男人宽阔的肩,望见草木葱茸,亭台红叶。足下是绿苔铺陈在地,无限绵延,他几乎不忍去踩踏了。赵成安大喇喇跟在后头,他感觉到身后的人比往常紧张许多,或许是因为昨日出了岔子,又或许是赵成安还在担心,在尹义璠这里没有坐实忠臣身份。他微微仄转了头去看,却被赵成安瞪了一眼。“过来。”回过头,却是男人站在几步之外,催他走得快些。他跟过去,却见一间茶室,半隐匿在葱茸翠色之中,上书“真和亭”三个字。他趋近尹义璠身侧,正要询问是否要去饮茶,男人已将他手牢牢扣住。下一秒,茶室里走出一行人来。看到当先一个男人的脸,韩淇奥退了半步,却被尹义璠牢牢拽住了。那男人容色斯文,带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一看便知出身尊贵,视线却颇为阴沉。这个人,韩淇奥再熟悉不过。“尹先生,真是凑巧……”段应麟扶了扶眼镜,含着笑朝尹义璠问好,恍若没看到身侧的少年。尹义璠与他搭了搭掌心,短短几秒钟,却极尽漫长。“尹先生好雅兴。”段应麟说,“这里的馆藏有许多罕有的日式古瓷器,从绳文时代到江戸时代,可谓珍品中的珍品。”他扫过韩淇奥,只见少年面上一派清冷,目光最终又落定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却半晌没能移开视线。末了,段应麟还是开口道:“淇奥,你长高了。”一句话引出无限亲昵遐想,韩淇奥感知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并无任何惊动,在段应麟还要再开口说话之前,他截断了那些试图勾起回忆的言辞。“一别多年,人怎么会没有变化。”段应麟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化作轻描淡写一笑。“你说得对。”停了一停,又道,“那就不打扰了。”说罢,段应麟朝尹义璠颔首示意,之后就带着一行人离开。尹义璠立在原地,缓缓松开韩淇奥的手,径自走进茶室。赵成安大步跟进去,撞到了韩淇奥的肩膀,偏头低声道:“你和段应麟的事最好还是自己解释清楚,否则----”他说着,大喇喇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他沉眉,扯出一个笑来。只是赵成安却不知,在尹义璠眼里,他恐怕早就没有了信用。毕竟是他堂而皇之先将“谎言”捧上了人性的高地,于是对任何事避而不谈,都成了理所当然。第11章茶室内十分昏暗。赵成安刚一落座,就朝尹义璠道:“原来那家伙也在箱根,他居然敢堂而皇之和咱们打照面,璠爷,您看这个段先生,是不是要……”男人不置可否,望着专心做茶道那和服女子,居然是略一挑眉,用日文开口问道:“真理子,你觉得如何?”那茶道女郎竟是和他相识的。真理子柔柔颔首:“段先生只带着朋友来饮茶,并未言及其它。至于他与您有何种过节,又该如何处理,恐怕不是我可以置喙的事情。”韩淇奥听不懂,只觉这女子说话时顾盼生姿,楚楚动人。女郎茶已备好,恭敬呈递给三个男人,待呈给韩淇奥时,手却微微一颤,险些溅出茶水来。好在少年眼疾手快,将茶盏稳稳接住了。“谢谢。”韩淇奥勉强用不甚流利的日文道谢。赵成安嘿嘿笑了两声,见怪不怪,捅了捅少年的手肘。“真理子最怕见美少年,她简直是嗜美如命,所以好几年前,老大头一次过来,她就丢了魂一样。”赵成安声音虽轻,几人坐得很近,还是悉数进了尹义璠耳里。男人挑眉瞥他一眼,赵成安登时熄了火。接下来的时间里,尹义璠便只顾和真理子讲话。韩淇奥听不懂,便借故出去透气,徘徊在茶室门前的幽长小径,漫不经心看风景。片刻后,身后有人行来,回过头,竟是那名女郎。木屐在地上嗒嗒作响,便连踱步的姿态都摇曳生姿。真理子朝他倾身一礼,似乎要说什么,却碍于语言不通,比划了一会儿,也没有阐明意思。真理子难堪地蹙起眉,几秒后,她从手包中抽出一样东西,递给他。那是一张发旧的照片。黑白世界里,青年的轮廓分明,眉目俊美,女孩抱着他手臂,容貌妍丽,眼神温柔。两人不过用最普通的姿势站在庭院之中,却卓然于天地,仿佛可以这样天长地久下去。照片背后是一个十年前的日期。落款,韩君莫,曾平阳。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照片上的手写字迹,许久都没能动。他知道父母曾有多么相爱,所以才会至今对母亲的离弃和拒不相认耿耿于怀。他恍惚想起幼年记忆里,那仅有的关于父母的印象。曾平阳毕竟出身贵重,吃穿用度无一不讲究。韩君莫是长于草野,后期发家的糙汉,不甚在意吃穿,年轻时唱歌拍片都有人给精心造型,私下里便全然不修边幅。在很小的时候,就看着爸爸妈妈为了这些琐碎的事吵过不止一次,什么出街不要穿那个,袜子不要乱放要叠好,千万的名表戴在手上你竟然只配老头衫……曾平阳讨厌极了丈夫的品味,多数时候争吵一旦掀起,韩君莫便只顾垂着头称是,若是真心恼了,也只有心灰意冷的一句,我知我配你不起。一个无人不晓的当红明星,竟会在家里,对着妻子低三下四,真心实意地讲,我配你不起。该是怎样卑微地去爱了,才能够如此开口。这话如同杀手锏,起初曾平阳的指责戛然而止,豆大的泪珠直往下落,无言地抱着丈夫道歉。后来这话只出口头两个字,曾平阳便举起白旗,宣告认输。那时韩淇奥不懂得那是什么,现在想想,要为彼此心疼退让多少,才能连这话都不忍去听呢。原来他曾见过那样美好的爱情。可后来家残离散,却再也没有了。父亲去后,他再也没有见母亲为谁掉过一滴眼泪。那压抑的时光里,他不得不开始了漫长的自我封闭和麻木,仿佛与父亲的生死也隔了一层,看得不甚清楚----他却又明知,他是不愿意看清楚。这个破败的、不再圆满的、充满了仓惶悲凉的世界。他不愿看清楚。真理子记着还有一句话没有带到,便费力地吐出“段”这个音来。韩淇奥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说的是,这张照片,是段先生要我转交给你的。真理子完成了任务,便转身离开。他独自捏着那张照片,立在原处,心中忽而五味杂陈。他离开段家的时候,什么旧物都没带。这张照片是他夹在书里,一直搁在书架上的。他知道段应麟对他所有隐私都了如指掌,更何况一张夹在书里的照片。但今天将照片给他,又是什么意思?像是在暗示,你父母的事情只有我最了解,只有我最有资格置喙。又像是在解释,虽然我不该喜欢你,可我毕竟是你父母最信任的人,也是这世上最熟悉你的人,所以你应该回到我身边来。韩淇奥不喜欢被看得这样透彻,他孤立无援的境地被展露在人前,而对此无能为力。他视段应麟如父,为了不逆人伦离开,却又因为一个根本毫无头绪的,想挽回母亲的愿景,赌气转头爬上另一个男人的床。说到底不过从一个附庸,变成另一个附庸。他不喜欢这种难堪的境地。回转过身,尹义璠正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男人的眼神很深沉,他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关于段应麟,他从没有向他清楚地坦诚过,这一刻,又忽地有些百口莫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