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也是国公们坐了一桌。客座里,李善长坐上首,其次是徐达,再次是冯胜、李文忠等人。
常茂辈分小年纪轻,不敢坐。汤和笑道:“坐吧,给我们这些老家伙多敬几个酒就是了。客随主便,听我的。”常茂余光瞄了瞄岳父冯胜,冯胜笑道:“这会子装什么乖巧?你汤伯伯让你坐,你就坐。”常茂便老老实实坐了。
众人顾念常遇春的旧情,且常茂这小子确实出息,没给常遇春丢人,因此并不跟他太计较什么尊卑。
邓家还在丧中,邓镇没来。
左丞相胡惟庸微眯着眼睛,含笑静静等着,想看汤和邀不邀他一起坐。他去年九月刚从中书右丞相升为左丞相,正是权倾朝野的红人儿。
然而汤和根本没开口。汤和如往常一般,也一味眯着眼笑,谁也不能透过他脸上的两条细缝猜到他心中所想。
众人落座。胡惟庸扭头去看隔壁桌的李善长,李善长目光与他一碰,又别开。
李善长近来有些后悔当初举荐胡惟庸,但已经晚了。
虽然他本人拒绝了胡惟庸结亲的请求,但他弟弟太仆寺丞李存义,却与胡惟庸结了亲家,儿子李佑娶了胡惟庸的侄女。
李家胡家,已经结为一体。至少在外人眼里,两家已经密不可分。
他唯有继续举荐,继续保他,让两家人继续在一条船上,向前行驶,不至于沉没。
丞相,多少人盯着的位子。
而且相位背后,还有皇帝幽深的眼睛。
纵然才干超群,做到群臣俯首敬服,也需防备这双帝王的眼。这道理,李善长懂得,但胡惟庸到底懂不懂,李善长摸不透,吃不准。
他只隐隐感觉到,胡惟庸的野心很大,比他事先想象得,要大,大得多。
这种野心未必是谋反。或许,胡惟庸是想做一番惊天动地大事业出来。但问题是,皇帝究竟允许你将事业做到多大,这条底线无人知晓,也无人敢去试探。
谁试探,谁死。
众人先一齐举杯贺汤和。汤和起手就喝干一大杯。
冯胜笑道:“呵,今日老汤高兴!咱们定要喝个醉!”高声叫歌姬来给信国公换大觥添酒。
徐达笑着拦他:“老汤酒量差成什么样子,你我又不是不知……今日是好日子,别灌他灌醉了,否则他撒酒疯胡闹起来,女眷们都在,场面可不好看。”
一杯酒下去,汤和脸色已经泛了红,但他笑道:“老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且看我今日能喝多少。来人,给徐大将军也换大觥!”
徐达忙将酒杯护住:“使不得使不得。”
冯胜笑道:“夫人在,不敢了?”
“谁,谁不敢了……”徐达道。说话间,汤和的一个宠妾蹭上来,要往他怀里坐,徐达吓得翻身往旁边一躲,那妾趁机将他落在桌上的杯子抢走,换了大觥,酒倒满。
冯胜大笑,指着那个妾冲汤和笑道:“好个机灵的小娘儿!”
那妾娇媚一笑,说道:“大将军向来躲奴奴们,就像躲仇家似的。奴奴们长得就那么丑,大将军连近身都不肯?”
徐达脸庞红成荔枝色,结结巴巴说道:“我家已经有妾了,皇上赐的。”
这,这算一句什么话?没头没脑的。可不像是叱咤风云、号令三军的大将军嘴里说出来的话。
众人笑得喷饭,连一向沉静儒雅的李文忠都忍不住笑了。那妾也不恼,笑着将帕子一摔:“大将军瞧不起我们卑贱就算了,何必跟皇上御赐的人作比,格外显得我们贱上加贱、贱人一等似的。”
冯胜仗着已有一杯酒落肚,装作酒意上脑,一把将她抱住,笑道:“我不嫌你贱,你随我走罢。”桌上酒杯都碰倒,酒水洒在桌沿,滴滴答答把两人衣裳都沾湿。
冯胜是国公,汤和也是国公,冯胜军功似乎更上……那妾在心里默默计较着,只假意挣扎,并不动真格。等到算来算去,想起听说冯胜一直没有儿子,恐怕是个生育艰难的银样镴枪头,怕自己一旦跟了冯胜,不能生育,一辈子得不到翻身的机会,这才身子一扭,从他怀里滑出来,回去汤和身后立着。
汤和眯着眼,回头冲她笑:“怎么,还是我这里好?”
那妾笑道:“奴再贱,也没那么水性杨花。”
汤和便笑着赏了她,另送了个歌姬给冯胜。
也不知那妾的话,汤和是真信了,还是装糊涂。
人多耳杂,徐达话就变少,只闷头吃饭,喝酒也不肯多喝,怕酒后失言,招来祸患。
他和李善长之间,更是无话。
虽然是一起追随朱元璋打江山的伙伴,但李善长近年来跟徐达生分了。
一方面是李善长做丞相时,身为文官之首,不敢跟武将之首太过亲近,怕被皇帝猜忌;另一方面是他早前已经将宝押在了胡惟庸身上,胡惟庸在朝中拉帮结派,党同伐异,群臣与他交好的,便大力帮扶,反之,便设计排挤打压。诸将当中,为首不受胡惟庸拉拢的便是徐达,徐达甚至曾向皇帝直言胡惟庸劣迹。
徐达不怕得罪小人,他只想忠君报国。他也无意拉帮结派与谁争斗,跟谁都不刻意抱团。
但李善长并不这样想。
徐达明知道胡惟庸是他推举的人,却还跟胡惟庸过不去,那就是跟他李善长过不去。徐达在皇帝面前揭胡惟庸的短,便是要在皇帝面前给他李善长穿小鞋。
心里存下这层芥蒂,彼此间,就连装都装不出从前亲密无间的样子。
徐达常年驻扎北境,与李善长私下相聚的机会不多。久矣无话,再相见,只剩尴尬。
徐达有心想找机会,劝李善长,不要再跟胡惟庸一路走到黑。胡惟庸这个人,就像刘基当年在皇帝面前下的评语,是一匹劣马,用他拉车,迟早车要翻。
马车翻车,无非倾倒,摔伤车上几个人,可李善长已经高居太师韩国公之位,一旦翻车,倒下的可不止他一人、不止他一家、不止一座巍巍国公府。
若在从前,在两人还一文一武在“老朱”麾下齐心协力并肩作战的时候,徐达定能找到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与“老李”把酒言欢,推心置腹,将这番考量直接对他说出来。
但现在,非但老朱不再是老朱,老李也已经不再是老李了。
酒桌上,他和李善长之间只隔着汤和一个人,却像隔了一座高山,一条巨河。
宴会上人那么多,绝不是一个能跋山涉水打开心结的场合。改日私下联络,则更不能——落在皇帝耳中,皇帝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