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府痛哭。
陪嫁来的梓君潼君等人百般自责,哭得肠断;晋王府里平日近身伺候的人可怜王妃芳龄早逝;其余下人哪怕并无悲痛,见自家王爷痛不欲生的模样,在主子面前也干嚎几声、洒泪几滴。
卓夷自从知道性命难保,便传令潼君,不许晋王进房相见。
自负美丽一世,临走不愿给他看憔悴模样。
而且她最知道,男人终会续娶新人,到时对待旧人留下的孩子能有几分好,一半看这孩子自己的出息造化,一半看旧人在他心里还剩多少分量。
这如花美貌,若活着时能令他转怒为喜,令他宠爱纵容,令他片刻难离,她希望死后也不褪色,就扎根在他心底,化作永远不能驱散的影子,为济熺多争一分父亲的宠爱。
所谓前妻之子,她本人就是。
生母死后,父亲将周姨娘扶正,她作为已故元配之女是怎样提防着继母的明枪暗箭长大,她片刻不曾忘。若非继承母亲惊人的美貌,若非挣得几分才女之名,圣旨赐婚嫁进皇家,她的婚事还不知要被继母怎样拿捏。
姓朱的常半开玩笑地嫌弃她一张利嘴,可若不是这一张利嘴,女孩儿一个人怎么顶得住继母的冷嘲热讽、挖苦挑刺?
周姨娘敢骂她“贱”,她就敢反骂一句“我可没做过奴才,不知道什么是‘贱’”。
周姨娘说:“你娘再美再高贵,不还是早早走了把位子让给我?”
她恶狠狠地瞪着那个把父亲哄得团团转的女人,啐道:“呸!我娘不稀罕要的东西,你当成宝贝!”
济熺,你要争气,你要自强……
娘给你的,就只有一条命,和一点念想。
生了你,却不陪你长大,是娘的错。
以后的路……
弥留之际,卓夷眼前浮现母亲美丽绝伦的脸。
自她七岁起,这张脸就没有变过。
无论她做什么,她总觉得母亲在看着她,提醒她不要犯她曾经犯过的错。
不足二十年的光阴里,她拼命想要避免重蹈母亲的覆辙。
终究,都虚付了。
空有才情,空有志向,文不能如宋若昭著书立说,武不能如梁红玉纵横沙场,困在这幽幽宫廷,陷于男女情爱,死于生育。
她还有太多想做的事没做。
不甘心。
不甘心。
不甘心。
“娘,女儿还是没做好。”她委屈地扑进母亲怀里。
“已经很好了。”母亲怀抱温暖,还像小时候那样摸着她的头,柔声笑着说:“孩子,辛苦了。”
晋王挥舞着鞭子,发疯一样地到处打人。朱棣死死抱住他的腰,文曲、文奎等人上前抱住他的腿,只能勉强钳制。
梓君跪在房门外,遍体鳞伤,一动不动:“王妃遗命如此,请殿下体谅。”
“混账!我就不信姓谢的她不想我见最后一面!”晋王长鞭一挥,将房檐上青色琉璃瓦打落数片,险些砸伤人。
仪华用丝帕将卓夷的脸盖好,擦干泪痕,扶着潼君走出房来,对着朱棡,缓缓跪下:“弟媳恳求皇兄,成全皇嫂遗愿,不要为难下人们。”
朱棡别开脸,将头仰一仰,再仰一仰,将眼泪逼回,问:“她最后,可还说了什么?”
“皇嫂嘱咐弟媳,照顾济熺。”
思及幼子,朱棡忍不住眼泪顺着两颊滚落:“有劳你……还有呢?”
还有的,就是她的不甘。可这份不甘,仪华要怎么跟朱棡说?
她不甘心只作为你的妻子而死,她不甘心只作为你儿子的母亲而死,她不甘心短短一辈子困在你身边没能做成她自己的事。
这让朱棡怎么接受?
仪华迟迟不语,朱棡满眼红血丝,怒目圆睁,冲她咆哮:“你说啊!她还说了什么!她最后要见的人是你!竟是你……”
朱棡紧紧攥着拳,鞭子柄被他攥得变形。朱棣怕他冲动之下不管不顾伤了仪华,忙冲到中间挡着:“三哥,你冷静。”
“你告诉我怎么冷静!换成是你,你能不能冷静!”
朱棣沉默,别开眼睛不看他,双臂仍然张着,将仪华护在身后。
仪华犹豫间终于下定决心:“皇嫂说……皇嫂说……她不怨殿下。”
怨不怨,她不知道。除了卓夷,没有人知道。
可唯有这么说,能让活着的人,好好活下去。
同时,也能让这个人,念着卓夷的好,多疼爱几分她留下的孩子吧。
“她真的,这么说了?”
“千真万确。”仪华说道。
朱棡浑身松了力气,缓缓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那你为什么不想见我?为什么不想见我?姓谢的,你为什么不见我?姓谢的……”
朱棡精神恍惚,不能理事,朱棣和仪华只得暂时替他撑住场面,免得一府乱做一锅粥。为了卓夷的身后名声,仪华严格约束晋王府下人,今晚晋王与王妃间的事一丝都不许外传,且连坐处置,一旦消息走漏,在场的全部追加杖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