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潇安静听她说完,笃定地摇头:“绝没可能回到从前,你忘了吗?摄政王已经是个死人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介平民,无力筑囚笼。”
他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庆幸自己的选择,庆幸他远离朝堂,扔掉权柄。
姜姮缄然了片刻,脸颊红晕漫开,若灼灼桃花绽放,目光愈加散漫。
梁潇心想她果真是醉了,醉到有些糊涂,若是清醒着,大概永远不会和他说这样的话了。
他抚了抚姜姮的手,温声道:“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你若是怕我,我就不会离太近,不会让你难受。”
他给姜姮掖好被角,“睡吧,我这就走了。”
梁潇心里黏糊不舍,却知顾时安说得极对,不可强求,不可强求……强迫自己从榻上起身,拂开纱帐出来。
姜姮歪头看他,目送着他离去。
夜色阒黑幽静,漫天一把星矢闪亮,偶有晚风吹过,鸟雀嘤啾。
姜姮刚才饮酒后很困,脑筋也不清醒,现在梁潇走了,她倒觉得找回了神思,不困也不想睡了。
就这么躺着,仰看穹顶釉绘斑斓,愣是看了一整夜。
天还未亮,她就起来了。
虞叔虞婶还在睡,她悄悄地跑去厨房烧了几壶水,沐浴更衣,换了身簇新的藕丝秋半软缎素裙,配上披帛、钗环,挽起袖子去厨房做了一大桌朝食。
崔兰若是被饭食香味撩醒的,忙起身去帮着姜姮收拾膳具,这顿饭倒是没请顾时安和梁潇,是他们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吃的。
姜姮一边喂晏晏喝粥,一边温和地问:“晏晏,你想不想跟娘亲去看看翁翁?”
此话一落,崔氏兄妹皆放下筷箸看她。
晏晏咀嚼着饭食,一直咽下才道:“想,娘亲去哪儿,晏晏就去哪儿。”
姜姮欣慰地一笑,冲崔兰若和崔斌道:“你们呢?想不想回金陵看一看?”
崔斌是没什么主意的,只偏头看向妹妹,等着她拿主意。
崔兰若对于那座堂皇巍峨的帝都,向来没什么好回忆,若说有,也只剩下禁宫里高高在上的那个人。
她垂眸沉默良久,忽而一笑:“不了,你去吧,我守在这里替你看着书铺。”
姜姮道:“不要担心书铺,大不了关些日子,也碍不着什么。”
崔兰若还是摇头。
崔斌见妹妹不去,自然也不去,“那些书都太沉了,我妹搬不动,我就留下来帮她吧。”
姜姮瞧着他笑开。
一顿早膳商量好,崔兰若开始帮着姜姮收拾行李,姜姮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一小包碎银子,把她和晏晏的籍牒和路引收好,剩下的都是晏晏所用的零碎物件,装了三个小包袱。
大约巳时,梁潇领着虞清来接她们了。
梁潇昨夜回去也没怎么睡,他刚置办了田庄铺面,要做的生意还在同官府交涉中,少不得交代一番,所幸姬无剑是老练能干的,留他在槐县继续张罗,梁潇倒也放心。
两人见面都有些尴尬,目光交汇后各自移开,梁潇挠了挠头,道:“姮姮……”他生怕姜姮昨夜说的是酒后醉话,第二天就不认账了,见到崔兰若胳膊上挎着收拾好的包袱,才轻微舒了口气。
他说:“我已经租好船了,候在岸口,走吧。”
姜姮抱着晏晏随他出来,见顾时安正带人候在巷口。
他亦是轻装简行,半旧的素色襕衫,外加几个得力的护卫,几个包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三人今天话都很少,有一搭无一搭议论了几句天气,便到了河道渡口。
船已候在那里,船夫放下踏板应他们上去,舱外早就守着几个执剑的护卫,齐齐朝梁潇揖礼后便散往各处,注意着河面的情形。
梁潇总是谨慎的,有他在,顾时安和姜姮都放心。
船很宽敞,里头分开五个舱间,梁潇替姜姮和晏晏选了靠近船尾的倒数第二间,最是幽僻安静。
顾时安和梁潇分别住她们两侧。
船舱内自然比不得家里,但看出从陈设布置上是用心了。
一张紫檀描金卍福纹妆台,上面摆着精致华美的胭脂蔷薇粉妆钵,一条细绸刺绣的褥子软榻,还有成套的矮几和杌凳,几上摆着炭盆,盆上坐着铜吊。
姜姮掀起铜盖一看,里头是浓稠的羊奶,正咕咚咕咚冒着泡,醇香四溢。
梁潇笑道:“我见吃饭时晏晏喜欢这个,便早嘱咐人备下,长途跋涉,总要吃得好些。”
姜姮冲他笑了笑,把晏晏抱过来,笑问:“想不想喝?”
晏晏喜滋滋地点头。
趁晏晏自己捧着瓷碗喝奶,梁潇把姜姮拽到一边,献宝似的捧出一只剔红描金云彩食匣,打开一看,里头盛着样式口味各异的蜜饯果子。
梁潇悄声说:“这是姮姮爱吃的。”
姜姮接过食匣,白皙的手指刮擦着匣边,半天没说话。
这些日子梁潇惯会把心思用在这些细微之处,体贴关怀有加,却再不提要从姜姮这里得到什么。
姜姮心底陈杂,瞧着这精妙细化的匣子,正出神发愣,有人敲舱门。
梁潇冷着张去开,门外果然站着顾时安。
他换了件黛青长袍,乌发玉冠,神采奕奕,从身后拿出一盒叶子玉牌,道:“旅途漫漫,甚是无聊,咱们玩叶子戏吧。”
三人围着矮几坐好,喝饱了羊奶的晏晏乖巧地爬上榻瞌睡,姜姮给她盖好被衾才坐回来。
梁潇问:“怎么玩?”
顾时安摇着十二骨玉硝折扇,俊逸风流,悠悠笑道:“赌钱自然是没意思的,不如这样,赢的那个人可以问输的人问题,输的必须如实作答,不得瞒骗。”
这玩法倒是新奇,若是从前,梁潇浑身都是秘密,绝对不会答应。可如今,连最后一个秘密都让他们知道了,实是坦诚到无半点藏私了,自然答应得爽快。
姜姮也没什么可瞒人的,也颔首答应。
第一局,先掷骰子,由顾时安发牌,他和梁潇换了几个神色,把姜姮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是顾时安赢了。
顾时安盯着姜姮的眼睛,认真问:“姮姮,你觉得在槐县过得快乐,还是当初在襄邑过得快乐?”
这问题一问,梁潇当即白了他一眼。
姜姮敛眸考量了一番,才道:“在槐县快乐。”
“为什么?”
梁潇立即道:“这是另外一个问题,等你再赢了再问。”
顾时安斜睇他,不情不愿地开始洗牌。
第二局,姜姮发牌,她玩得不精,不知道里头的门道,稀里糊涂发完牌,被梁潇瞅准时机换了两张,又是惨败。
这一局是梁潇赢了。
他的问题直接了当,瞥了眼顾时安,问姜姮:“你对他有男女之情吗?”
姜姮脸色骤变,眉目皆冷,怒意凛然地瞪着梁潇。
梁潇却笑了,笑得无辜且柔润:“姮姮,咱们不过是在玩,先头说好的,你这样倒好像输不起似的。”
姜姮攥紧手,摇头:“没有。”
坐在她身侧的顾时安闭了闭眼,面容凄清。
梁潇却高兴了,洗牌的时候忍不住哼起了小曲。
第三局,还是姜姮发牌。
梁潇再向顾时安使眼色时,顾时安却不理他了,反倒追着他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稀里糊涂的,姜姮赢了。
梁潇和顾时安手里剩的牌一样,都是输家。
两个男人皆正襟危坐,等着她发问。
她犹豫许久,转向了顾时安。
“我想知道,当年,你们里应外合对付崔太后,最初的约定是什么?”
顾时安看向梁潇,道:“摄政王意图谋反,被节度使高从善诛灭,身死小别山。”他顿了顿,道:“最初的约定,是真的死,从当年你于玉钟山死遁,他就不想活了。”
梁潇以为她知道真相后至少会看他一眼,怜悯也好,感动也罢,至少这份生死相随的心应当让她有所动容。
可是她没有,只是低垂螓首沉默许久,开始洗牌。
第四局,由顾时安发牌。
这游戏玩到现在他已经没有兴味了,所存的只是一丝不甘心,他暗中配合梁潇,让他赢了这一局。
梁潇立即转向姜姮,问:“你的心里还有我吗?”
他见姜姮面色冰凉,厚着脸皮补充:“不能说谎,我们在最初就约定好了,要坦诚相告。”
姜姮迟迟不答,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的心里还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