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茫茫间,那人似是惊愕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原本就是听见了马匹嘶鸣,拼着一条命过来救人的,一手夺过缰绳牢牢绕在腕间,强行勒停了马车,一手把富家少爷拽下来。可被鞭打发狂的马匹本就难以控制,他再如何力大也不可能当真无穷,能勒停一瞬便几要折断手腕,再加上富家少爷这一推,下盘立时有些不稳。
而马匹却在角力间愈发狂躁,本能地想要甩脱他这一道枷锁,反而不辨方向地拖着他靠近了崖边……
年轻人牙关紧咬,逼出最后残存的一点力气,竭力稳住身子的同时想要松开腕间的缰绳。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腿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原来是马儿挣扎时踢中了他,直接便折断了他的膝盖骨。
神志不清的富家少爷便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倒了下去,像是一棵被拦腰砍断的大树,不过一个眨眼,便和他那辆华贵马车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救了别人,自己却坠崖而死么?”
猎户对着这一具年轻的尸·身不知所措时,障眼法阻隔之下,敖灼也正站在崖底,看向身边的显圣真君。
“好人不得好报,虽说也不是新鲜事了……”她一顿,还是问道,“但我真是有些好奇,他前世做了什么,今生才会落得这个下场?”
——究竟得是怎样穷凶极恶的前因,才会让显圣真君都站在一旁,不该抑或不能出手相救?
她这一句的弦外之音实在明显,杨戬眼睫轻垂,面上神色波澜不兴,说出来的话却仿佛是天边一记惊雷。
“身为玉虚宫门人,私放妖魔,被罚历劫八世,渡人间八苦,最后耽于情之一字,与妖魔相恋,为救其性命,生取九十九颗幼·童活心。”
敖灼的目光微微一深。
显圣真君却没有看她,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尸·身上,停驻良久,然后极慢地闭上了眼睛。
“死后入鬼域,因罪孽深重,自此生生世世不得善终,亡于及冠之年,以余生寿数和福荫偿还昔年因果。”
一时之间,似乎连吹过崖底的风都冷如寒冰。
“……啊。”
敖灼却慢条斯理地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真君要顾全西海小魔头的脸面,不好直言赶她走是一回事,但明知她对他另有所图,所以才死缠烂打地非要跟上,却还是带着她一起来岭山郡降妖除魔……
——原来,如此啊。
西海小魔头顿时心情复杂。
好家伙,她都不知道是该为显圣真君婉转至极的劝诫苦笑,还是该开心他连劝解她的时候,都不想让她难过或者难堪……
不过,堂堂真君愿意为她这么费心思,多少也算是个进步吧?
西海小魔头给自己鼓了鼓劲,憋住一口久攻不下的老血——“敖灼”已经活了一千多年了啊,再没有比这更要命的“久攻”了,便不动声色地接着往下对台词。
“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倒没有听过这一位的事迹。”
三界皆知,西海敖灼是显圣真君殿的常客。
明明她也不是昆仑山的弟子,来往得却比人家正牌弟子还勤快。起码别人还有下山历练、闭关修炼的时候,同门之间百十来年碰不到面都很正常。但是到了敖灼这里,哪怕只是两三个月见不到她,哮天犬都忍不住要抬头望天,想着是不是他们西海太过霸道,逼着太阳都要从西边升起来了?
从前她做“阿绯”的时候,因昆仑山大能众多,一个照面就有可能看破她的障眼法,敖灼还算是安分守己,除了偷溜下凡以外,其余时间都呆在真君殿,鲜少与旁人打交道。
——对敖灼而言,只要有显圣真君作陪,七十余年的仙侍生涯也短暂得一闪而逝。
但后来就不同了。
昆仑山立世万载,上下几代弟子连带着各自洞府的仙侍仙童,人数加在一起便不容小觑。而自成年礼后,四海龙王赠予她掌珠之剑,敖灼便自认是条能扛事的正经龙了,再不好当着这么些外人的面,不管不顾地跑去做她的“阿绯”。
打那以后,她每次前去真君殿,便没有像从前似的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接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站在门外等仙侍通传,或者是真君察觉她来了,先一步出来迎接。
“又不是不认路,自己回来不就得了,还非要我主人过去请……”
哮天犬还曾腹诽过,不明白小魔头又在作些什么——她还是“阿绯”的时候,为防从凡间回来却被挡在门外,真君殿的结界便不会再拦着她了,哪怕是她做回敖灼以后,也是一样的通行无阻。
事到如今才讲究起礼数,早干什么去了?
神宠心中愤懑。
真君却没有多做解释。
敖灼来得次数多了,总有撞上别人的时候。真君便会替她引荐,言道这是他的一位小友,出身西海敖氏,天赋之高千古未有。托他的福,竟还有人硬塞给敖灼见面礼,饶是以西海小魔头的性子,也颇有些啼笑皆非。
不过也正是因此,她在昆仑山混得不说风生水起吧,但总算是熟门熟路了,连杨戬那位动辄闭关不见人的师父玉鼎真人,都与敖灼有过几面之缘。
——但她从没有听说过,玉虚宫居然出过这么一个血债高筑的逆徒。
被贬谪仙,以凡人之身取九十九颗幼·童心脏……
“鬼域竟还容他继续投作人胎?”
“……此事发生之时,凤族意安尚未在鬼域称王,十殿阎罗便秉承生死簿行事。”
显圣真君面色平淡,闭合的眼眸没有泄露出任何情绪。
“且他仍有天缘在身。”
敖灼神色不变:“因为他出自玉虚宫?”
“……”
显圣真君终于睁开双眼,眸光清明而平缓:“因为他原身乃是孟极,伴太虚玄光鉴而生。自法宝诞育之日起,便身负看守之责,可罚,可贬,但神魂不可灭。”
那是来头不小。
西海小魔头想着初见时那个年轻人厚重健壮的身影,再看看身边的真君,眼底便仿佛倒映着他的玄衣似的,突然掠过一点无人可见的暗色。
“难怪……”
真君抬眸看向她。
“难怪那一日,他在真君庙里郑重参拜。”
无论来历如何,既然要从鬼域投生去人间,自然就要遵照鬼域的规矩,哪怕是昆仑至宝的守护神兽,也不可能带着法力与记忆投胎转世。何况显圣真君只是昆仑山的三代弟子,太虚玄光鉴却是上古法宝,孟极与它相伴而生,理所当然便要比杨戬年长辈高。
那么,他如今已经是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凡人了,为何叩拜神像时会异常虔诚?
答案很简单。
因为孟极依从本能去跪的不是杨戬,而是功法已至大成的显圣真君。
杨戬修习太上忘情决,这件事并不是机密。但放眼三界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太上忘情决是元始天尊着手修改后的名字,这门功法原本叫做……
——补天诀。
乃是当年不周山崩,天柱折,天穹缺,凡间哀鸿遍野,天道感其拼死求活之心,将补天之法藏于日月星辰之辉,遂诞太虚玄光鉴。
此后玉虚宫立,汇聚三界英才,乃至于法力通天者亦不可计数,却无一人能修炼此功法。
直到一杨姓少年拜入玉鼎真人门下。
他以三跪九叩之大礼拜师,礼成时,太虚玄光鉴陡生异象,功法自镜中浮现,伴随万丈光辉贯·穿苍穹,灵气激荡之剧烈,竟能引致昆仑灵脉震动不止。
掌管玄光鉴的元始天尊便有所悟,亲传功法于杨戬。
——圣人忘情,至公至德,泽被万物,身补天阙。
这才是所谓的“太上忘情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