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任凭丰念恩如何冷言冷语,避而不见,江枫也没有退却过半步。他那样的人,足以匹配天下间最好的女子,却偏偏万般坚定地守着她,用行动告诉丰念恩:
——他在等。
“爹娘年事已高,最大的心愿便是看我成家,待到他们百年终老……”
玉郎的眼眸中,有深情如海。
“与你同生共死,我才如愿。”
只这一句,便让丰念恩觉得,就算将来还有万千苦楚,她也无悔了。
分鹿门小姐从此变作江府少夫人,待到江枫父母故去,她便成了江夫人。
等到双胞麟儿降世的那一日,丰念恩虚弱地躺在床上,接生婆在耳边连声道着喜,说两位小少爷生来玉雪可爱,全不似寻常婴儿,看着就有大出息。她的夫君却顾不上抱一抱孩子,只是握着她的手,满眼心疼地看着她的时候,丰念恩明明眼中含泪,唇角笑意却幸福得让人心酸。
自逃出南疆后,她终于重新落了地,生了根。
“念恩,你如今开心么?”
某一日,丰念恩正把闹腾的小儿子抱在怀中,安静的小儿子乖巧地睡在身旁,突然听得河蚌这一句,竟有些如梦初醒的恍惚。但也不过就是片刻,等到她抬眼看过去的时候,这位如今的江夫人神情安宁,认真地点了点头:“纵有遗憾,却也心满意足了。”
夫妻和美,双子在怀。
江夫人合该是天下第一等的得意人了,但是对丰念恩而言,她心中仍有憾事未解。
——这么些年,她从没有忘记过表哥和素素,也一直在等他们回来。
为了隐藏好她的身份,李寻欢不曾再与丰念恩相见,连书信也极少。就算是她成亲的那一日,他也没有出面,只是时隔许久才托河蚌转交了一份贺礼。
丰念恩却满心温暖。
她知道表哥是为了保护她,也只有收到他的消息,丰念恩才能留住最后一点希冀,还能寄望于来日重逢。
江夫人看着面容未改的小妖,抿了抿唇,才能让自己笑着问道:“你要走了,是不是?”
“嗯。”
河蚌目露不舍,却还是直接承认了。
她曾向李园小公子许诺,会替他看着丰念恩,直到她安稳无忧了才会离开。
而河蚌觉得,现在就该是她离开的时候了。
“江枫待你好,我很放心。”
小妖走上前,她不敢触碰新生的幼子,自江家兄弟出生以来,不管丰念恩如何哭笑不得地劝说,她也没有抱过他们。只有这一次,河蚌竟主动靠近了,把丰念恩和她的次子一起抱在怀中。
这个拥抱很轻,一触即分,河蚌极尽可能地放柔了动作。到她松开手臂的时候,只觉一暗又一亮的江氏次子才眨了眨眼,好奇地张了张小嘴。
丰念恩却眼也不眨地看着小妖:“你之后要去哪儿?”
“继续去历练啊。”
河蚌一直记得自己的初衷。
她留在李园,是为了读书明理;跟着李寻欢去南疆,是为了救林家表妹;陪伴丰念恩到如今,是为了报恩和偿还心愿。
这些事,微不足道的小妖每一件都做到了。
现在她要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河蚌理所当然道:“有人教过我,修行之路,贵在坚持。她那么厉害,都没有一时一刻懈怠过,我也不能半途而废。”
尽管语焉不详,连名字都不肯提及,可是只有说起这个“她”的时候,河蚌懵懂的眼眸才会熠熠生辉,如同被擦去灰尘的珍珠,流转的每一道光芒都代表着经年的磨砺与坚守。
只有小妖自己浑然不觉。
她背着行囊,圆鼓鼓的包袱里全是丰念恩亲手打点的行李,衣衫银票,干粮药物……不论河蚌怎么摆着手说不用,难得强硬的丰念恩也不肯让步。她帮着小妖把包袱背好,忍了又忍,话一出口还是带起了哽咽。
“你路上要小心。”
丰念恩握着河蚌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她是真的舍不得。
对妖族来说,这短短数年可能不过是弹指一瞬,但是于丰念恩而言,背井离乡后最惶恐忐忑的日子里,多得有河蚌不离不弃的陪伴。两个姑娘同住同食,那般呼吸相闻的亲近,是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的安抚。
——我在,我在。
不会说漂亮话的小妖,就用这样笨拙的方式,陪丰念恩熬过了许多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
这一点一滴的温暖,她全都记得。
已为人·母的丰念恩强忍泪水,让自己露出一个笑容:“若是……若是累了,想要歇一歇,就回来找我,好么?”
“……”
小妖再如何天资有限,好歹也独自修行这么久了,不至于连丰念恩如此真切的关怀都听不懂。她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道:“你记挂我,我知道的。但是你不要等我,不要为我担心,我总有自己的路要走啊。”
河蚌没有说什么让她放心的空话,也没有答应她来日相见。
世上从没有一帆风顺的坦途。
在河蚌眼里,李寻欢、沈素乃至于丰念恩本人,谁不比她这个正经妖族更加资质出众?可谁一路行来又不是风雨交加,艰难坎坷?
小妖没有掐算天命的本事,前路祸福难料,她不会骗丰念恩。
“……好好保重啊。”
这是河蚌留给丰念恩的最后一句话。
小妖挥手作别,走出很远了,路那头仍有丰念恩执意目送的身影,以及扶着她肩膀低声安慰的江枫。河蚌看着那一对璧人,缓缓呼出一口长气,终于不再回头地离开。
背着圆鼓鼓包袱的小妖,独自一人又去了许多地方。
她见过终年不化的雪山,那里浓郁的灵气仿佛都带着冰渣似的,冻得道行不够的小妖抖抖索索,还没吐·纳几日,就连滚带爬地又跑下了山;
她游过浩荡奔涌的江河,累了就化作原形,连大小都鲜少控制,淡红色的硕大河蚌沉在水底最深处,吓得寻常鱼儿都不敢靠近,生怕被她一口·吞了下去;
她甚至曾偶然见过显圣真君和西海三太子。
那时候是人间三月,她听海夜叉说起过,三月初三正是三公主的生辰。
人间也正是三十三座龙女庙,会在那一日行龙女大祭,万千信众齐聚于此,诚心参拜他们供奉的西海红·龙。
河蚌悄悄准备了礼物,也想赶着这一日送到三公主面前。
彼时已是二月底了,小妖索性就停留下来,化出本体——这次倒是很勤谨地变成了巴掌大小,找了一处僻静的山脚就蜷缩起来。
而山顶灵气最浓处,正是此间的龙女庙。
尤其擅长等待的小妖一动不动,打算就这么熬过剩下的几日。
谁知会撞见两个神仙吵架。
——说是争吵其实也不确切,只有白衣仙君气势汹汹,神情不善地质问着玄衣真君,后者却只是沉默地听着,几乎一句也不曾反驳。
河蚌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顿时心底一紧。
明知自己身带龙王法宝,妖气灵力被遮盖得丝毫不露,但怀就坏在小妖太过清楚自己的斤两,这两位不管是谁动一动手指,便足够让她灰飞烟灭。
这让一心只想修长生的小妖怎么能不害怕?
她屏息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喘,白衣仙君却一句更比一句疾言厉色,就算河蚌根本不敢细听,也一个劲儿地往她耳朵里钻。
“真君为何挑在这里替她建庙?!”
“若非我见此处功德金光凝聚,恐怕还发现不了你的好事!真君是仗着我远在西天梵境,不及查看人间么?”
“还是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掌珠为何而断!”
“你好大的气量,好大的胆色……”
白衣仙君一顿,终于咬牙切齿地逼出一句:“杨戬,你怎么敢!”
“……”
玄衣真君依然沉默,躲在一旁的河蚌却几乎是悚然而惊!
她听见了什么?
白衣仙君又唤对方什么?
他叫他真君。
唤他是杨戬。
这一次,河蚌何止是呼吸而已,简直连心跳都要停了!
小妖还未化形的时候,就从海夜叉那里听说过,这世上只有一位名叫杨戬的真君,是三公主千年追逐的心上人。
“三公主为了他,任凭旁人如何背后议论,冷眼旁观,也没有放弃过。”
河蚌还能想起海夜叉那时的样子,这个一辈子仰望着四海敖氏的水族,却用那样沙哑的声音,沉沉长叹着。
“……而她原本是那样高傲的红龙。”
蜷缩在一旁的河蚌突然合紧了蚌壳。
她一向很有自知之明,但这一刻,居然险些无法按捺住内心的冲动,想要放出她微弱的神识,把显圣真君看得更仔细些。
——她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值得三公主倾心相付。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动作。
小妖脑子里乱成一团,把所有力气用来控制自己,连两位仙君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她更加不可能发现,玄衣真君化光而去前,眼角余光曾似有若无地掠过她藏身的地方。
一转眼到了三月初三。
河蚌特意避开了拥挤的人潮,赶在将要日落的时候,才前去龙女庙参拜。
她攒了好多好多的珍珠,与本体一般的淡红色,自开启灵智后就一直积攒着,眼见着珍珠随她一起由小到大,直到定居李园的时候,才终于凝出她看得过去的大小和光泽。
河蚌精挑细选地装满了一匣子,净身沐浴后,如愿奉在三公主的神像前。
她跪在蒲团上,在心里默默倾诉着,说自己总算看顾好了“林家表妹”,说自己很想三公主,也很想海夜叉;说自己即便如此想念着,也没有软弱地去走回头路。
河蚌虔诚地叩首,无声说着:“三公主,我不会让你丢脸。”
这是香火鼎盛的一座龙女庙。
庙祝是被显圣真君点化过的一位草头神,因河蚌身带龙王法宝,他倒没有认出她的水族真身,只是没想到这位其貌不扬的女子出手如此慷慨,忙着要把珍珠还给她。
“姑娘的心意,想来龙女娘娘已经知道了,实在不必这般破费。”
龙女庙的一应支出,全由真君神殿供给,这就已经花费不完了,更何况还有四海敖氏明里暗里的贴补。看这姑娘衣着普通,一盒红珍珠想必能让她倾家荡产,庙祝怎么能收下?
他们是要替西海三公主聚敛功德,可不是骗人钱财的神棍!
庙祝把珍珠匣还回去。
河蚌却像是被吓着似的,连连摆手:“不要还给我!”
她本就身无长物,人又活得懵懂,银两被偷已经是常事了,想要攒起这些珍珠实在不易。趁着能凑出一匣子的时候,紧赶慢赶地就给三公主送过来了,哪里有往回收的道理?
两个人一个要还,一个要推,拉扯之间,慌乱的河蚌不小心打中了匣子,淡红珍珠如雨点般纷纷落地。
“哎呀,你这姑娘可真是!”
庙祝捧着空了大半的匣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眼见着河蚌眼圈都红了,他只好忍住已经冲到嘴边的嗔怪,陪着她一起蹲下·身,一颗一颗地重新把珍珠捡回来。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
河蚌一边吸了吸鼻子,一边小声数着。
在有关敖灼的事情上,她的记性好得让人咋舌,比如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挑了最大最圆润的珠子,在匣子里装满了九十九颗。
还差一颗。
小妖和庙祝一起低着头,在地上摸来找去,良久无果。
河蚌懊恼地就要哭出来。
有人却突然对她伸出了手,指根生有薄茧的手掌托着一枚红珍珠,把它送进小妖快要被泪水模糊的视野。
“是在找这个么?”
男子声音温润,轻声问着。
小妖愣愣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