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堂堂主之位并不世袭,故虽然是小少爷却也没得到太多优待,更不得高枕无忧地等着做小堂主。平日的生活简单得甚至有些枯燥,早上去学堂读书,午饭时回来,而后一直练功到天黑。不用去学堂的日子里,就是练功外加学习血月堂药理知识。一个月里能供林之漠放松的日子超不出十天。若在往常,到了不用念书也不用练武的时候,林之漠定会约上堂内几个好弟兄痛痛快快玩上一整天。
但现在不了,谁来找林之漠他都不理,因为久居竹院小轩的白歆最近开始下地走路,身边缺不了人。
让他恨不得寸步不离地守着白歆的原因,林之漠现在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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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之漠帮了几次忙后,温雨发现自家儿子还挺有一套,是以常常交给他喂饭的任务,一来让白歆多吃一些好恢复身体,二来让林之漠与白歆多聊几句解解闷。
七月的最后一日,林之漠照常拎着食盒走进竹院,他才刚从河里游泳回来,湿漉漉的头发尚在滴水,林之漠一手拿布胡乱擦拭自己未束的长发,一手推开了那扇从未上过锁的门。
“看看今天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白歆?”还没走近,林之漠便瞧着床上那人背对自己,白歆的身体尤为不宜侧身躺卧,他暗道不妙抬腿向前跑去,食盒内一阵叮当乱撞,随即被林之漠咚地一声撂在地上。
果真,白歆侧卧在床上,肩膀紧紧耸起,头极低地沉着,凌乱的发丝间透着他消瘦后颈正中凸出来的段段骨骼。他向右侧躺,双腿蜷曲,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右肩膀。这个姿势别说娘见了会不会禁止,林之漠见了都怕他挤压伤口。
林之漠一把甩掉手里潮湿的布巾在他身后弯下腰,正要开口,不想眼前的人忽然说话:
“别碰我”他的声音听着不大对劲,林之漠一顿,手却还是迟疑着探了过去
“我说了别碰我!”白歆背对着他,喉管里传来浓重的哭腔,语气乖戾屈抑,林之漠稍怔,抿紧了嘴唇,缩回手撑在床边不知所措,眼前的人不住颤抖,本就瘦削的身体在床上躬成一团,右肩还是紧贴着床面,林之漠看得手毛冷汗。
“躺好,我先帮你躺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之漠搜肠刮肚找不来言语安慰,要去摆正他的身体却见白歆止不住地摇头,甚至还有移动身体要躲他的意思,他一时不敢乱动,弯着腰俯视白歆,他的空袖管在身下挤成一团,顺着乱糟皱褶的衣袖往肩膀上看,竟看到一抹隐约的暗红。
他的伤口出血了?!
“你的……”他受伤的断口一直掩在袖中,林之漠不知道那个算是胳膊还是已经只剩肩膀,一时不知该怎么叫
像是知道林之漠在说什么,白歆被狠戳软肋似地大喊“你走!”
“白歆……”这是怎么了,例来虚弱沉静的他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林之漠眉毛纠在一起,心急如焚却手足无措,“白歆,你流血了”
说着,林之漠的踟蹰许久的手终是耐不住了,一手攀上他左肩,才刚压低了身子去用另一只手搂他的腰白歆就剧烈挣扎起来,他霎时慌了,白歆上半身都是重伤,林之漠不敢抽手也不敢压制,他知道只要稍有不慎就极易碰触牵扯到他的伤处。
正不知如何控制局面时,林之漠忽然眼毛金星,随即鼻梁一阵剧痛,连带着他整个人都眩晕起来,只觉眼前天旋地转。
白歆顿感一阵闷闷地疼,猛然回头见林之漠捂着鼻子往后退了两步,这才发现方才自己的手肘撞重重在他的鼻子上。
“呃……疼吗?”林之漠用力眨了几下眼,摇着头,手才刚从鼻子上拿下来却觉一股温热从鼻间漫延下来,流得他嘴唇湿乎乎,伸舌一舔,又甜又咸。拿袖子一抹,是鼻血。
林之漠皱皱眉,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捡起方才被他扔在地上的擦头布堵住鼻孔,声音又闷又低地说:“我扶你转身,有话咱们躺好说”
大抵是心中愧疚,白歆不再乱动也不再抗拒,只是口中不住地说:“不要告诉温雨姨娘,不要告诉其他人……”
但白歆的伤口出血不得就这么放着不管
“你若不介意,我换药包扎的手法也不算差……”看着白歆拧着细长的眉毛无声摇头,林之漠叹气,“那,我只能叫娘来了”
他搬了张小凳坐在床边,诚恳着语气缓缓说道:“我不想逼你,可你有伤不能耽误。若你不想让娘知道,就只能我帮你包好然后保守秘密”
听到,白歆紧绷的面容稍稍松了几分,可还是抿着嘴唇不说话
“我保证不说出去,你受伤的事,包括你的伤处,我都不和别人说”
林之漠将散着的头发抓在手心抖了抖,在白歆床边的工夫,头发都干了一大半。“若你不想让娘知道,那就放心大胆信我这一回,你瞧,我去河里游了泳就赶紧来找你,头发还没湿着呢,也算是你对挺上心的吧?”
最后半句话说出来怎么想怎么别扭,两个男儿郎,一个对另一个说我对你上心。林之漠暗自咬舌头,心想我这是为了给他治伤,若不是怕他身体有个好歹没法向娘交代,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林之漠暗忖的工夫,白歆像是也终于迈过了心里那道坎儿。林之漠取来医药盒,缓缓褪去他右半边衣服,分明的锁骨和苍白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上半身单薄得不成样子,肩膀下面却红肿着一个小团,斑斑血迹凝在残端,林之漠深吸一口气,轻轻扶着白歆的肩给他擦拭伤口,才刚擦去血迹白歆便抖了两下肩,带动着那截短小的残肢上下抽动。
“忍一忍……”
眼前的伤口经过两个多月依然肿胀脆弱,所剩无几的残肢丝毫无法撑起袖管,难怪白歆右袖空荡得那般彻底。林之漠根本想象不出白歆身上发生了有多残忍的事,娘只说白歆是受外伤至此,那残害他之人是有多歹毒才能下此狠手。
给伤口上药的工夫,林之漠终于从白歆口中得知缘由——想下地走走,却稳不住平衡跌回床上,尝试几次终于迈出腿,然而不出五步还是摔了
“那你为何要压着右肩”
白歆不语,只是咬紧了嘴唇,眼底不知道何时起泛起桃红,腮帮越绷越紧,连脖子上的筋脉都僵持着与他做对。
莫不是要哭了?
“想哭就哭吧”伤口包好了,林之漠小心轻柔地给他把衣服穿好,见白歆把腿曲了起来,林之漠拍拍他的膝盖,“这儿就咱俩,我不笑话你”
泪珠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滚动,他微一眨眼,滑落两行清泪。
“以前、我……”他半张着嘴用力呼吸,胸膛起伏着将一口气断续颤抖着呼出来,“我善于骑马、射箭,可我现在…现在连身子都稳不住了”
林之漠恍然,他推门看见的那一幕,是白歆痛苦于残破不可逆的身体,正在以一种几近自弃的方式虐待自己,试图扭曲地宣泄着自己无法纾解的悲恸绝望。
“都、都会好的,你别难受、别去想……”
“不会好了”白歆侧头看自己空荡荡的右肩
“白歆……”
林之漠如鲠在喉,胸中积着涌上来的情感却化不成安慰的话语。他岔着腿坐着低矮小凳,目光恰落在白歆空了一半的左袖上。他想给白歆一个宽慰无言的拥抱又怕唐突,能做的只是起身拿来两张手绢,一张给白歆擦眼泪,一张拿着轻拧着他的鼻子,让他把鼻涕擤出来。
看着林之漠把脏了的手绢叠好放在一边,白歆幽幽道“你瞧,我自己什么都做不成”
抬眼,正对上白歆空洞的眼睛,眼角还噙着泪,神情却很漠然。林之漠觉得自己知道白歆该有伤心,可又觉得失去肢体的痛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重重的一拳敲在自己头上,林之漠又怨又恼,“我好笨啊哎!”
白歆吸了吸鼻子,缓缓地问,哭腔还未退去:“有何笨”
“我、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林之漠顿了顿,一脸认真又略微不太好意思地说,“但我知道,只要你好好住在这,我爹就能罩着你,我娘也会照顾好你,至于我……我也能一直陪着你。你不能做的事情我们一起做,说不定……”
说到这儿,他挠挠头,“说不定就又能做了”
白歆仰头,蒙上一层雾气的眼底如一弯湖水般潋滟波动,目光迎上的那张古铜色面庞稚气未脱,乌黑清澈的瞳眸内映着的,是再也不会完整的他。
“嗯…我也不知道我说清楚没……教书先生说得对,我是真的笨,脑子笨,嘴也笨。”
他的脸上泛起两团红晕,目光来回躲闪,像是很怕自己的一番话会遭拒绝
“说清楚了”睫角尚挂着泪珠,白歆的嘴角却微微扬了起来,“还有,之漠是个好孩子,一点都不笨”
小轩外,荷花映日树绿荫浓。夏日悠长,梅熟杏肥,清风时有微凉袭过一院香花,柳叶挂在枝上打起一个又一个卷儿。
那一年,他十五,他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