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后的内殿几乎熏满了檀香味,沈迟白步入内殿,还未来得及见到沈勉,就已经被浓重的刺鼻气味呛了几声。
可随着沈迟白步步靠近沈勉的位置,一阵不同于檀香的气味又夹杂在其中窜进了沈迟白的鼻腔。
是药味。
不知从何时起,沈勉的药已经用得重到了这样的程度。而逐渐浓重的药味,也让沈迟白在掩鼻的同时,心中泛上了些复杂的心绪。
沈迟白在沈勉桌案前几步处停下,他一板一眼地对沈勉行礼,在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之后又沉默下来。
内殿并不算大却静得过分。
不知过了多久,沈勉写完了一册,又翻开一册,他缓缓开口“迟儿,过来帮父皇磨墨。”
沈迟白应声上前,没有多说一句。两人距离不过两尺不到,却感觉格外地远。
不过这一遭来,沈迟白也没有闲着。他的目光从内殿的各类摆设,到桌案上的文牒奏折,环顾一圈后,他又几次小心地打量起了沈勉正在书写的东西。
仔细看来,不过是些与各地官员联络的书信。
再仔细一看,不过是沈勉比以往更浓密的白发,不过是更佝偻的背影,不过是更嶙峋的指节。
沈迟白不知道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兀自闯进他的视线,即便他想避开,却还是会不受控的将目光落在这些上面。
时间一长,他甚至觉得话语权都在被身子里某种东西夺取。
所以,他开口了“父皇近日药用得可是比平时多了?”
一句冷不丁的关心,不但让沈迟白心中愕然,就连沈勉笔下的墨迹都因为短暂的迟疑晕开了一笔浓墨。
沈勉今天的确是比起往常来得沉稳一些。若说平日里是昏聩的君王,那今日可能就是个稍显冷淡的父亲。
他没有端着架子,也没有因为书信需要重写染上什么情绪。他只是不徐不疾地将书信折起来放到一边,又重新起了一张开始落笔。
落笔同时,沈勉道“终究是年岁大了,需要用药的时间也多了。”
沈迟白是知道沈勉这病有几分天意几分人为的,可他之前并未想要干涉,或者说即便是现在也没有想要干涉。
毕竟是活该。
在沈迟白印象中,沈勉既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更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
他这一辈子,所有的事情都在得过且过中度过。也正是因为他面对麻烦能避则避的态度,造成了沈迟白生母的悲剧。
沈迟白终究还是没说出破坏此时局面的话,只是保持着冷淡的恭敬“父皇福寿延年,是承天恩蒙福泽的天子。但还是请父皇小心照看身体。”
话说到这里,沈迟白以为毫无意义的温情时刻已经结束,却不料沈勉又开口道“还是你会说话,比起晏儿……算了,不提他。你也不爱听到他。”
沈迟白磨墨的动作险些一顿。
这种异样的陌生感,在他学到的人间百态中,似乎叫做偏爱。可偏偏是这头一次亲临沈迟白身上的偏爱,让沈迟白对眼前这人有了一种撕裂感。
可这种撕裂感还没完全褪去时,沈勉又道了一句“说起来,你年岁不小了。时间过得太久,父皇倒是忘了该做一些早便该做的事。”
不要说了。
沈迟白心里念着,却还是听到沈勉开口“你母妃这么多年没有得到一个位分,倒真的是委屈了她,也委屈了你。”
骗子。
沈迟白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可心中憋了二十余载的愤懑却燎起一片野火,让他磨墨的手生生紧成了青白色。
“这次避暑之行归来,父皇便寻一个好的日子,为她追封一个名号,也算让你名正言顺起来,”沈勉手上动作微顿,但面让神色似乎没有方才那般紧绷了,“所以,不论这段时日还是往后,你须得好生作为,让泉下有知的她得以宽慰。”
话说到这里,沈迟白动作停下了。而沈勉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这个动作,但他只是装作并未入眼,在落笔时看似自言自语的低声念了一句“她若是知道你有所作为,会宽慰的。”
沈勉的后半句像是一声轻叹,才出口便散在了嘴边。
而话听在沈迟白耳中,他虽然并不相信沈勉,却也将这难得的坦露,认作了一声若有其事的悔意。
可也正因为这一句悔意,让沈迟白心中野火燎原却雷声四起。
沈勉似乎说完了,他脸上难得的温情褪去,一句简单的“朕乏了,你退下吧。”却如一场夏夜的轰鸣,引来一场雷雨,浇熄了沈迟白最后一点顽抗。
这句话带着一种身份的转变,在敏感神经绷到极点的沈迟白耳中,落实了方才那段短暂父爱的情真意切。
沈迟白没再说什么,应声退出内殿,以一个背影结束了这场匆忙短促的温情。
在沈迟白离开后,沈勉望着沈迟白背影出神许久。
这段时间他怀着一颗企图放弃自己病体的心,有意无意地少用了几次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