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剑可以杀死宿主和宿主体内的魂魄。
连带着魔神和他的魂魄,都会死在魂剑之下。
裴娇摇头,“不,我绝对不会那么做。”
顾景尧温声道,“你知道那天,我在玄冥镜中看见了什么么?”
“我死在了魂剑之下。”
他唇角微微扬起,“你不必觉得有负担,不过是顺应天意罢了。我说过,能死在你的手里,我真的觉得……”
“不枉此生。”
而她,作为手刃邪魔的救世主,定然也能解除生生世世枉死的诅咒。
她再也不必受苦了。
裴娇瞬时明白他这些时日的异常,“玄冥镜又不是天意,它是可以预测没发生的事,但这并不代表它所预测的一定会成真。”
说着,她抬眸,红着眼道,“顾景尧,你说你永远相信我,可你明明是个骗子,对我一点信任都没有。”
“你愿意相信一个遗址内说不定被动了手脚的东西,你都不愿意相信现下真实的,在你面前的我么?”
“你就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你难道认为,我会忍心对你拔剑相向么?”
顾景尧一怔,他看向裴娇,眼睫微微颤动。
混沌之中开始坠落异火,长夷峰瞬时化作一片火海。
异火落在仙洲的各地,焚毁一切生机。
裴娇望着自混沌落下异火,下一瞬,她便觉天旋地转——
他双臂撑在她的身侧,天光焰结成一道屏障,像是护着雏鸟的羽翼一般,将她牢牢护在了里边。
击破屏障的异火落在他的背脊,他的左眼一片清明,右眼却被猩红的血色占据,丑陋不堪。他轻声道,“娇娇,方才我若不是抢先你一步,你准备做什么?”
裴娇沉默着。
顾景尧却猜到了,“你是不是准备和千年前一样,想着牺牲自己?”
玄冥镜预测的未来可能会有差错,但是性质却都是一般。
无疑意味着他们二人,终会一死一生,阴阳相隔。
他望着天际被猩红月光浸染的云层,平静道,“娇娇,你知道么?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忍受不了没有你的世界,与其这般,我不如去死。”
说着,他哂笑了一声,“若是你不在,或许下一个灭世的魔头,是我也不一定。”
所以,她这般爱着天下苍生,他自然也无怨无悔,也愿意为之付诸一切。
他不是为了世人,他在世间从未感受到什么善意,也没有大度到能够牺牲自己。
他只是为了他的人间。
他的裴娇。
天穹的裂缝越发大,混沌开始吞噬万物。
便连天顶都开始寸寸坍塌,混沌之眼竟降到了山巅处。
少年绯红的长袍于山崖的冷风中猎猎作响,他在漫天异火之中,缓步靠近了混沌。
混沌吞噬万物,自然也会吞噬他的躯体。
铜镜的声音响起,“裴娇……他估计是想被混沌吸收,将自己和魔神封印在混沌之中……”
裴娇没有回答它的话,而是快步跑向山巅。
在天光焰的庇护之下,她并未受到异火的任何袭击,所以她跑得越来越快,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们的手腕仍带着结缘桥时的姻缘石,触碰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刺骨的寒风自她面容拂过,她看不清天际,看不清前路。
周遭是异火燃烧的声音,修罗尖厉的咆哮。
她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快,好快。
心脉处的封魂锁温度滚烫,落在心口,像是留下了一个永痕不灭的烙印。
她听见自己说——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不忍对你下手?”
顾景尧身形一僵,他掩饰地弯了弯唇角,耸肩道,“或许因为,娇娇可怜我吧。”
他对她的一切纠缠都附着于言表,看似死缠烂打,不顾一切。
实则,他根本不敢问出这个问题。
他从不认为裴娇会爱他。
因为他很清楚,他这个人,没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他只是通过自虐,借着她的同情和垂怜,无耻地想方设法,留在她身边罢了。
裴娇攥紧了他的指尖。
在刺骨的寒风中,飞沙扬砾,天昏地暗。
身后的混沌似是深渊的巨口,欲要并吞世间万物。
他听见她说——
“不是因为怜悯,同情,亦或是我的任何原则。”
他微微错愕了一瞬,近乎迟缓地消化着她所说的话。
鸦黑的羽睫颤动着,他垂眼看着少女手腕上黯淡无光的姻缘石,竟然一颗接着一颗亮起微弱的光芒。
混沌的冷风似利刃一般落在他的背脊,识海中魔神的元神近乎疯狂地碾压他残存的理智。
她的掌心带着炙热的温度,话语像是被放慢了一般——
“因为我喜欢你,顾景尧。”
他微微一怔,呼吸都因此紊乱,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他的识海已经紊乱,眼前是一片朦胧的血色,他甚至怀疑,这是魔神为了迷惑它,从而塑造出的幻觉。
“你……说什么?”
她坦然地看向他,“虽然我嘴上说着要赶你走,可是,我喜欢你留在我身边。”
或许,她虽一直说他是个疯子,可她也从来不是什么正常的人。
她也一直有着极端的阴暗面。
她从小颠沛流离,一直渴望有一个家,有一个能永远陪着她,保护她,永远不会离开她的人。
可是从未有人许诺过永恒,因为人总会变的,没有人会为谁停留。
她虽然无法理解顾景尧这种病态的极端的爱,有时候也会为此而苦恼。
但是她却不得不承认,她其实很喜欢这种至死不渝,再也不会分离的感觉。
很喜欢这种被人重视,被人渴求,被人需要的时刻。
她曾觉得在这个世上没有归属,可是直到在虚无往生镜中被唤醒时,她才明白——
原来不仅有人能够喜欢如今衣冠楚楚、光鲜亮丽的她,也会喜欢曾经彩霞街那与狗分食、狼狈不堪的她。
或许她和他其实是一样的。
他们都是残破不堪的灵魂,但是却能从对方身上找到自己缺失的一部分。
她可以反复地向他保证,这一刻,并不是幻觉。
心底的封魂锁发出颤抖的嗡鸣。
她忍着封魂锁的威压,压下喉间的腥甜,颤声道,“我喜欢你,顾言玉。”
说着说着,她便哽咽起来,“所以,你不要去,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
她眼含着泪,负气道,“如果你执意要去的话,那我就和你一起,你若是不想活,便也管不着我做什么。”
混沌的缝隙之中伸出无数无形的手,将他拉入身后猩红的深渊。
他定定地看着她,反复地摩挲着她手腕上熠熠生辉的姻缘石,他咬破自己的舌尖,血腥气弥漫。
他才真的确定,这不是幻觉。
他眼尾微微颤动,漆黑的眼底浮现一阵狂喜,近乎爱怜痴缠地吻着她的发顶。
少年的声线有一丝颤抖,低声呢喃道,“娇娇,我该你拿你怎么办……”
这种喜欢得恨不得将她吞吃入腹,融为一体,再也不分离的感情,愈演愈烈。
像是灼热的火,点燃荒草萋萋,点燃他麻木的心脏,点燃他冰冷的血液。
流淌着世间恶意凝聚的身躯,却也容纳了这般炙热的感情。
他没想过这辈子能如此爱一个人,他曾经以为,以他的本性,就算自己死了,也一定会拉着她。
就算死,也要与她死在一起。
他无法想象他走之后,她会忘了他,她会与另外一个人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一想到这些,他就嫉妒痛苦得发狂。
可是,他更见不得她哭。
他想,他终究是舍不得的。
舍不得她痛,舍不得她闭上眼。
舍不得她同自己一起长眠于混沌无尽的黑暗之中。
魔神的魂魄已然开始控制他的躯体,他的眸子微微颤动,艰难地维持着清明。
他咽下喉间腥气,垂眼看着她,颤声道,“娇娇,我想再听你说一遍,喜欢我。”
裴娇拂过他右眼猩红的魔瞳,啜泣道,“我喜欢你。”
她扬声道,“我喜欢你,喜欢你!”
“我很早就喜欢你了!”
也许只有到这一刻,才知道喜欢是不怕被伤害,不怕被算计,不需要隐瞒的。
封魂锁以爱为食,毁于情爱,若是没有相应的真心付诸与回报,如何能破解心上厚重的枷锁呢?
身着绯红长袍的少年定定看着她,他的掌心拂过她耳垂的金坠,上头的曦和春雪于月光的映照下,微微闪烁。
随后,他唇角微弯,眼眸像是闪着光。
同他素日里讥诮虚伪,冷嘲热讽的笑不同。
像是他这个年纪般的少年人,天真烂漫,清风霁月般笑着。
他垂下眼道,“那就够了。”
裴娇耳间的曦和春雪盛放出刺眼的光芒,她被其控制住,难以动弹。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掰开二人紧紧相扣的五指。
她拼命地摇头,哑声道,“你不是还说过,你要娶我的么,你在彩霞街的时候,还同我发过誓的,你说你不会骗小孩的……”
他被异火灼烧得遍体鳞伤,染着血的指腹缓缓摩挲着她的耳垂,缓声道,“娇娇,下辈子,我不成魔了,我来娶你。”
毕竟这世间只有一个耳洞的姑娘太少了,他能认得的。
可惜,他唇角微松。
可惜,他没有说。
他这辈子作恶多端,罪孽缠身,怕是没有下辈子了。
裴娇看着二人逐渐松开的手,声泪俱下道,“顾景尧,你是个骗子!你是个大骗子!”
自他生以来,便对世间抱有最大的偏见和恶意。
但是他如今,好像能明白,何为爱了……
他的爱是她,他肯这般做,并不是因为他是什么圣人,也并非因为他有多想拯救天下苍生。
无非是因为她是如此热切地爱着这世间的一切。
故而,心向苍生,断杀伐,不成魔。
“娇娇,我从未认真地看过这人世。”
“你便替我,好好地看看人间的万水千山吧。”
裴娇直直从空中坠落,耳边刻着的曦和春雪的耳坠破碎,形成一道法阵,牢牢地护着她。
她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望着少年的身影被混沌的潮水淹没,望着他以一己之身封闭了天穹的裂缝。
那些异火,那些修罗,那些鬼魅魍魉,都瞬息被倒吸入混沌的眼。
血红的月亮映照在她头顶,仿佛回到他们初见时,血魇之日中雪域的风雪凄厉,他孤身一人的模样。
魔神尖厉的嘶吼咆哮几欲划破她的耳膜,转瞬之间,便销声匿迹。
她已然听不清它在说些什么,风声凄厉地划过她的耳畔。
季青岭哀嚎着捂着自己的脖颈,却渐渐没了呼吸。
头顶的血色阵法因混沌的逆转摇摇欲坠,朱墨般的鲜血铺洒在墨色的天空。
整个世界都因此染红,她抱着那把破损的伞,耳边风声呼啸凄厉。
心跳声盖过这世间的一切,似乎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裴宁——”
“裴宁!”
可是他们叫的都是裴宁。
这世间,再无人知道她是谁。
她眨了眨眼,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落下。
这滴泪仿佛烫在了心间,心脉处的魂锁顺着细密的裂缝,应声而裂。
溶溶月色落在天地间,血红的月光吞没天际。
凄冷的风声之中,她似乎又回到了躺在漆黑棺木之中的那一日。
在沉闷的绝望之中,少年红衣似火,眉目清隽,朝她伸出手。
“娇娇,我们回家。”
这世上,再也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