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立储是国之根本,皇帝自恃强壮,或许也不愿意现在就定下人选,几位宰相们情知自己最近是回不得家了,齐声告退,将内殿重新留给了养病的天子小憩。
万福端了一盏汤药进来侍候,皇帝似乎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问一问自己的状况。
&ot;万福,江闻怀有说朕还剩多少时日么?&ot;
除了在突厥被刺杀,这还是萧明稷难得体会到被人一勺勺喂药的苦涩,往常他并不用这般费事,可惜现在却连动一下都痛彻心扉。
方才与尚书右仆射生气时不觉得疼,但是现在却牵连着内脏一并在痛。
&ot;圣人何必说着这样丧气的话,&ot;万福含泪喂着药,不想叫自己的丑模样污了圣上的眼睛,可是又腾不出手来擦拭∶&ot;太医说,您只要不动气,好生躺着静养,过上一年半载的便也好全了。
皇帝这次无疑是摔伤极重,可是他这个时候总不能对皇帝讲真话,说圣上做了太后的护身与靠垫,在宫檐上卸劲的时候擦伤与挫伤遍布全身,便没有一处好地方。
也就是高热捱过去了,能算得上是一件不幸中的万幸。
&ot;圣人,您这又是何必呢……&ot;万福悉心为萧明稷擦拭唇边药渍∶&ot;您是那么掏心掏肺对太后娘娘好,恨不得将心捧到她面前,可是娘娘却在饭菜里用了蒙汗药推您下高台,还将您当作了肉垫…&ot;
他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若是说外人听见皇帝酒后坠楼倒也不算什么,但是江闻怀诊脉的时候却发现皇帝其实是中了药,而非单纯醉酒。
&ot;她竟然这般恨朕……萧明稷长叹了一声,细思片刻,&ot;其实她后来倒也不算恨朕了,是朕说得太晚,才弄出这样一场戏来。&ot;
音音或许以为自己下的是毒药,但实际上不过是能令人筋骨酥软之物,她最后一刻,不是也后悔了么?
无论是他身边的内侍,还是朝中的亲信,都以为他为了她这样做不值得,但是听见她已经苏醒的那一刻,他心中失而复得的欢喜总归还是大过怨恨她薄情的。
她坠楼本来也只是因为昏厥,有意无意很难断定,是他撑着最后一丝清明顺从了本能,没有趁势摆脱她,反而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抱在了怀里。
扪心自问,他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呢?
除了死也要同她死在一处,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臣子对音音本来就没有多少恭敬的心思,都以为太后是与皇帝私通的情人,而非值得尊敬的女主人,他要是不管她,只怕便没有第二个人愿意在那种人仰马翻的时候来精心照顾她。
爱慕这种事情,原本就是从心所欲,随心而动,没有什么值与不值,便是在旁人眼里再怎么不值,只要他觉得值得那便是好的。
那可是音音啊,他真心喜欢的人,怎么不值呢?
本来音音就已经放开手不愿意再努力了,是他想要强求,是他还存了一分痴心妄想,想要把她牢牢地困在身边,毁了她原本安稳的生活,也叫她丧失了清白声誉,失身于他,就是为了她粉身碎骨,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若是从前,他会因为音音负心而发怒,但是从金光寺回来之后,他心里所想的便大有不同了。
她本来就是那指尖的流沙,温柔如水,但水下隐藏的却是叛逆如风,他越是这样禁锢,越是不懂她,越是得不到她。
音音喜欢他心里装着江山,但是作为一个女子,她又害怕自己的丈夫将皇位放置在自己前面,江山与她之间会选择江山。
但他却正好是反过来的,若是平常衣食无忧,他会希望音音委屈一些,在他的皇位前让步,可是真到了生死攸关,他自然会去选她。
因为那份本能里,就是爱着她的。
&ot;你们竟是都这样容不下她,&ot;萧明稷饮毕了药,喉咙被堵得苦涩略痒,便是眼含戾色也显得轻缓温和,轻轻咳道∶&ot;叫人去看看,太后若是走在朕的前面,朕就叫那帮伺候的废物给她陪葬!&ot;
秦君宜虽说身体孱弱,又经了连日动乱,可是皇帝特赐了软轿,许他一路坐到紫宸殿侧门,来得倒也不算慢,他实在是太匆忙,甚至来不及换上朝衣觐见。
皇帝生病之前从不在自己的内殿召见旁人,但是秦君宜走进来的时候嗅到药味倒也没有表露出对圣上多么关切,只是如平常一般,对圣上平平淡淡行了一个礼。
&ot;圣人万安。&ot;
他还是头一回看见萧明稷如此颓败地躺在床榻上,心中忍不住升起一丝隐秘的欢喜,但是却不敢有丝毫轻慢,还是将礼数尽了。
或许九五至尊的圣上在取他肋骨的那一刻也没有想到,将来有一日会得到现世报,悉数报应在自己身上,而皇帝周身所碎的骨头,甚至比他还要多。
&ot;秦王还好吗?&ot;
萧明稷听见他声音的那一刻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只不过他在郑玉磬身上后悔,对待秦君宜的时候倒没有什么可惜,只是尽量平心静气问道∶&ot;&ot;他这些日子可有事?&ot;
&ot;回圣人的话,殿下听闻宫中异变,心中难免忧思,饮食不下。&ot;
元柏这两日知道母亲从高台上滚落,小小的人瘦了好几圈,连最后的一点婴儿肥都没有了,叫秦君宜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只是他也是刚刚才开始学着怎么做父亲,心里也正因为郑玉磬的事情难受不安,不知道如何能叫元柏放宽心些。
秦君宜听到皇帝忽然谈论起自己与郑玉磬的孩子,面色起了些许的变化,&ot;其实臣观秦王未必知晓此事,圣人大可不必担心一个幼童暗中唆使母亲。&ot;
秦府被围这几日他也没有闲着,一直在设法联络旧日相熟的武将,甚至与几位被召进宫轮值的宰相家眷通过声气,打探到了宫里的情况。
果不其然,秦王众望所归。
原本是皇帝自己为了立皇后少些阻碍种下了因,才有了叫臣子们觉得有几分立秦王的可能的果,萧明稷要是这个时候还想杀了秦王这个最后的弟弟,大概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没有想到,萧明稷倒也没有过分恼怒,只是枕在绣帷里淡声笑道∶&ot;好一副舐续情深的嘴脸,侍中与其担心秦王的性命,倒不如担心你自己。
&ot;你觉得朕留你这一条性命到现在,如今便不会再取回来了么?&ot;
他思来想去,纠结最多的反而不是立不立元柏,而是要不要趁着这个时候杀了秦君宜。
太医说,太后的身子问题少些,静养许久之后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对于她而言,最大的问题是如何保全性命,临朝听政。
张瑾瑜的话叫他意识到,要她继续活下去,那便不可能立除了秦王萧明弘以外的人,就连赞成立秦王的人都盼着杀母留子,不立秦王,她就当真半点活路也没有了。
虽说他身子康健的时候必然不会册立萧明弘这个身上流着旁姓血脉鲜血的孽种有朝一日能继承自己的位置,可是方才臣子们所打的算盘,反而叫他生出些动摇。
没有人知道秦王的真正身世,这也算是一桩好事,起码将来守住江山社稷的人还是姓萧,并不会辱没了祖宗。
只要旁人觉得这个孩子是上皇或者是他的孩子就已经足够了,秦王能继承大统是因为他的血脉,音音不会对外宣扬,那是与臣子私通生下的孩子,秦王若是真如郑公说的那么聪敏,也不会自取其辱,叫世人质疑他的真正血脉。
他一定会死死守住这个秘密,皇位传下去,其实还是萧姓。
唯一叫人不悦的便是秦君宜。
他无法不恨音音的狠心,但是却又不愿意去恨她,只能想到眼前这个男子。
音音想做真正的太后,假如没有他的束缚,一定会与秦君宜做一对鸳鸯,太后与权臣有私,又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
坐拥江山美人,他做不到的事情,如何能叫这个自己曾经恨不得置之死地的情敌做到?
&ot;圣人想杀我,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ot;出乎人意料的是,秦君宜却分外坦然,&ot;您从前是想叫臣瞧着您与太后恩爱,所以才留臣苟活至今,雷霆雨露,俱为君恩,臣的性命自然是您想取就取走的。&ot;
他才入官,现在还不大能确定圣心归属与旨意是不是已经下了,但是却能略微揣度一点天子心思。
“臣入宫便没有想过活着出去,”秦君宜不紧不慢道:“只是圣人也该清楚,如今朝野对太后颇有微词,无人襄助,独木难支,太后自己亦存了死志。”
“若圣人愿意令臣相随先帝于地下,前后过身出殡,”秦君宜行了一礼,大有引颈受戮的意思︰“圣人大可以猜测,太后又会如何?”
皇帝变成这样必然少不了音音做的事情,他心里高兴归高兴,却又不能露出来,但是却可以猜测出一点。
哪怕皇帝坠楼真与太后有关,此时此刻,萧明稷也是有心替郑玉磬周旋遮掩的,否则太后也不能安安稳稳地躺在长信宫里养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