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多疑, 尤其是旁人能行而自己不能行的时候。
赵潜眼神阴鸷地盯着笼中困兽:“昔年高祖发迹前曾入山林避难,山中野兽环伺,甚危。高祖饥寒交迫, 适时有猛虎近前虎视眈眈, 危机关头,高祖一言呵斥猛虎, 神威仿佛天降。
虎伏,是为天赐鸿福,帝运初显。
高祖靠此虎在深山度过两年, 入夜抱虎而眠,白昼驱虎捕猎, 忍辱负重, 终成霸业。朕忝为高祖之后, 一国天子……”
天子尚且不能使虎屈服, 池蘅凭何能?
赵潜心情糟糕透顶:“道长,你为何不语?是也觉得朕在犯蠢吗?”
他沮丧地瘫坐兽笼前,面无血色:“道长,你告诉朕,朕失天眷了吗?”
“……”
御书房寂静, 赵潜垂头自言自语:“否则兰羡之为何会死?
朕为他沐浴焚香,虔诚祈福,到头来朕要护的人死了,朕想杀的人活着,不仅活着, 还能以势降虎。道长,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太没用了?”
不知过去多久,一身浅黄道袍的男人立在他身前, 消瘦的身子缓缓下蹲:“陛下。”
“道长,莫非池蘅就是咱们要找的人?”赵潜抓住他手臂,神情癫狂恍惚:“可是不对啊,池蘅是男子,怎么可能是上天昭示的女帝?”
他猛地变脸,凶狠咬牙:“上苍不公,天无二日,何以帝要有二星!?天不公,天不公!”
“陛下,陛下冷静。”
一只干枯的手轻拍他肩膀。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赵潜终是安静下来。
良久,他疲惫一叹:“道长,朕又失态了。”
十四年前双星临世,陛下入夜发噩梦,醒来患有疯癫之症,十四年过去,疯症愈重。
“陛下切勿思虑过重,【龙门】始终站在陛下这边。”
“朕知道了。”
赵潜用半刻钟恢复帝王风采,前后之差,判若两人。
他整敛帝袍,清隽斯文的气质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正常许多:“朕一日是帝王,这天下就还是朕的!朕死了,朕的儿子会成为下一任皇帝,千秋基业,代代相传。
这天不公,遣一女子夺朕之权,幸有【龙门】相助,道长,朕还没输,对吗?”
“是,陛下富有四海,权臣再强,天下终究姓赵。”
“没错。”赵潜幽深的眼睛闪现狂热:“朕还没有输。”
安抚好他的情绪,稳住他的疯症,被称呼为‘道长’的男人拂袖隐匿。
“来人!”
大监应声而入。
“斩杀此虎!”
帝王一怒,虎啸不绝。
“飞雪,飞雪!”池蘅抱在怀里的虎崽忽然躁动,她用力抱住不让它逃脱,心下讶异:“姐姐,它这是怎么了?”
清和定睛看去,只见幼崽双目含泪,又听其声甚悲,不知怎的想起‘羊羔跪乳’一事。
动物尚且有情。
她思忖须臾,眸色复杂地望向皇城方向。
阿池在【兽园】一拳一喝降服猛虎,当时她就隐隐生出不妙的预感。
古往今来,上位者但凡心眼小一些,疑心重一些,便容不得比自己强的。
更别说史书之上还有‘高祖降虎,得天相助’的实例。
料想【兽园】仅剩的那只成年虎已发生不测。
她不忍直言,长睫低垂:“【飞雪】颇有灵性。”
虎崽消停,霜打的茄子窝在新主人怀里,无精打采。
池蘅品味几番‘灵性’二字,心口一跳:“是那只虎——”
她闭上嘴,余光谨慎地打量四围。
这里不安全。
说不准她们二人从出门到现在行踪都在人的窥探之下。
视线交错,清和柔声宽慰:“回将军府罢。”
池蘅抱着虎崽闷闷不乐:“去你家还是我家?”
“你家。”
小将军眉眼泛喜:“去我的【明光院】,我好好招待招待姐姐。”
比起池蘅幼时动不动往【绣春院】跑,清和很少踏足【明光院】。
早前不知阿池身份,她未曾多想,如今知晓她身份,想来池夫人拦阻她入院,是为遮掩阿池女儿身,怕被她撞破,心存防备。
她扬眉浅笑,故意问道:“你院子里没有什么我不能见的?”
池蘅抚摸虎头的动作一顿:“能有什么?我难道还能瞒姐姐?”
清和眼神宠溺,口头调戏她两句便放过。
盛京之繁华一眼望不见头,长街另一头,兰家府门挂上白灯笼。
白灯笼在冬日随风招摇,无端地教人看了心里凉飕飕的。
“羡儿,羡儿,娘的好儿子,娘的好儿子啊!”
兰夫人哭喊的声音飘进下人们的耳朵,兰府气氛低沉。死了人,死的还是老爷夫人视为前程、希望、心肝肉的宝贝嫡子,这无疑是天都塌了。
“羡儿,娘不会让害了你的人好过,娘会为你报仇……”
可怜兰夫人出身名门,承受不住丧子之痛精神恍惚,隐有疯癫之兆。
守在身边的少女脸颊挂着两行清泪,眼神怨毒:“我就说,我就说让大哥离沈清和那个病秧子远点,都怨她,要不是这个丧门星,大哥怎会上擂台进行什么比武招亲?
沈清和不干不净和人私奔,大哥鬼迷心窍香饽饽一样把她捧在掌心,是沈家病秧子害死了我哥!”
“我可怜的儿啊!”兰夫人悲痛哀呼,一双眼哭得遍布红血丝,憔悴不堪,哪还有当家主母应有的雍容高贵?
“娘,娘你不要哭了……”
兰夫人推开劝说的女儿,一心盯着儿子的灵位:“羡儿,羡儿,娘会为你报仇的!”
她起身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兰小姐及时扶稳她:“娘,你——”
“给我放开!”
发疯的兰夫人心里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兰小姐被她推搡倒地,手背擦伤,当即渗出血来。
“爹,爹你快管管娘,娘她——”
兰大人一身缟素地出现在灵堂门口,神情肃穆:“让她去。”
他从袖口抽出一把短刃,亲自将削铁如泥的匕首交到夫人手里,他面色沉痛,不忍多看:“去罢。”
“爹,爹你这是?”
兰夫人疯了似地跑出高门大院。
兰大人疲惫地望着她的背影,脚步沉重,同样没理会女儿,摇头叹息地走向别院。
兰家小姐傻乎乎愣在那,倏地掩面痛哭:大哥不在,这家里没人肯在乎她了。
别院的门打开,兰大人佝偻着背迈进去:“义兄。”
“你还是来了。”
“我……我咽不下这口气,羡儿……”他喉咙哽咽,短短几天两鬓生出刺眼的白发。
“羡儿还年轻……”他双腿弯折,膝盖结结实实地跪在地:“求义兄帮我报仇,求义兄帮我!”
“我帮不了你。”草戾脸上的刀疤颜色看起来更深了些。
兰羡之会败在十四岁的少年郎手上,这是出乎他意料的事。
原以为最差只是后半生好侄儿无法习武,不成想上了擂台,连后半生都赌没了。
更没想到的还在后头,他问:“你知道谢行楼吗?”
兰大人面如土灰:“那是谁?”
“罢了,我忘了,你不了解江湖事。”
草戾沉声道:“我帮不了你,【草楼】也帮不了你。铸器大师谢行楼,她发了武林帖,不准江湖人士动池家子一根毫毛。她是谢行楼,她要护的人,没人不给面子。我也一样。”
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的楼主,同样是偷偷爱慕谢行楼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