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晟然脸色微变。
霍谨博早就猜到永康帝会问这个问题,看着永康帝那双苍老混浊却带着一丝锐利的眼睛,坦诚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你是怕朕做出和安平侯一样的选择?”
永康帝显然看了霍谨博审问江凉广的那份供词。
“骨肉亲情,皇上心有不忍乃是人之常情,只是皇上身为九五至尊,必然要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永康帝笑了:“朕还是第一次听说做皇帝会很痛苦。”
“世间万物,有舍便有得,这个世界其实很公平,得到了什么必然会在将来失去什么,皇上在享受至高权力的同时,必然也承担着常人不知道的责任。”
永康帝听得龙颜大悦,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觉得你得到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霍谨博想了想道:“草民进国公府失去的是自由,但草民得到了一个朋友。”
“朋友?”
霍谨博道:“之前,少爷得知草民做的事,大声斥责草民鲁莽,可转眼便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草民说少爷你这是欺君之罪,少爷却道皇上乃是明君,深明大义,只要他愿意功过相抵就不会怪罪他,他说我们是朋友。”
“草民第一次有朋友,草民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很舒服。”
永康帝听得津津有味,笑骂了句:“那小子真会给朕戴高帽,”转而又感叹道:“朕活了这么多年,只有运昶这一个朋友,每年他回京朕和他都有说不完的话。”
成晟然在一旁站着,面色平静,心里却赞叹,霍谨博当真擅长洞察人心,仅相处一会儿便摸到永康帝的脾性,不动声色地帮成晟旻消除了欺君的影响。
永康帝本来只是欣赏人才这才叫霍谨博来见见,没想到霍谨博这般有趣,两人便多说了几句话。
“晟然,国公府倒是多了个好帮手。”
成晟然含笑道:“微臣一直觉得谨博能进国公府,是国公府之幸。”
若不是霍谨博,被六皇子派人劫杀那次,国公府就会遭受难以承受的损失。
对于这一点,成晟然一直记在心里。
永康帝又道:“这样的人才合该为朝廷效力才是。”
成晟然愣了一瞬明白永康帝的意思,道:“微臣正有此打算,”他顿了下又道:“说起来,谨博极为擅长术数,跟在晟旻身边在步军营当差倒是屈才了。”
霍谨博忙道:“少爷信重属下,能在少爷身边做事是属下的荣幸。”
永康帝笑道:“你倒是忠心耿耿。”
成晟然也跟着笑笑,便揭过此事不谈。
几人又说了会儿别的话,成晟然才道:“皇上,良妃连日来一直给微臣写信道歉,六皇子去守皇陵已将近半年,不如让六皇子回京?”
永康帝听言面色一冷:“让他回京做什么,继续气朕吗?”
“在皇陵待了将近半年,六皇子想必已经悔改,六皇子对皇上一直孝顺有加,不如召六皇子回宫给皇上侍疾?”
永康帝的表情开始松动,几个皇子虽然各有各的不争气,但在永康帝面前表现得都挺孝顺。
“既然晟然你心善愿意原谅他,便让他回京吧。”
“高应!”
高应立刻恭声道:“奴才在。”
“传旨,宣六皇子回京侍疾。”
“是。”
当初六皇子出京毕竟是犯了大错,想要回京自然也需要一个借口。
成晟然很贴心地帮永康帝想好了借口。
永康帝精力有限,就说了这么回儿话,他的精神就开始不济。
成晟然便带着霍谨博告辞离开。
等离开勤政殿,成晟然道:“谨博,你方才做得不错。”
霍谨博很有自知之明:“皇上打心眼里没想怪罪属下,属下这才能应对得了。”
霍谨博本以为见到的永康帝会是一个很有威严的皇帝,但其实不是,他更像一个和蔼的老人。
仅仅相处了一会儿,霍谨博便感觉到永康帝是个极有人格魅力的人,他有那种天然的魅力让人愿意为他效力。
成晟然颔首道:“皇上心胸之宽广非常人所能明白,只要不触犯他的底线,皇上其实并不难相处。”
“爹说他们年轻时曾一起偷过人家的黄杏,被人家追着满街跑,两人好不容易逃脱了,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又回去给人家道歉赔礼,最后这事被祖父和先帝知道,还是皇上把事情揽了过去,爹这才没被祖父打板子。”
听到这话,霍谨博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形象。
自古以来,开得起玩笑又担得起责任的君主都是让人喜欢的。
霍谨博抿嘴笑道:“看来皇上年轻时和其他年轻人一样。”
“是啊,”成晟旻道:“爹说皇上其实一直没变过,因为见过百姓真正过得是什么生活,皇上一直爱民如子,体恤百姓,他心中从不曾丢掉赤诚的少年心性。”
成运昶和永康帝之间的关系远比旁人想象得简单,也比他们想象得亲密。
他们是一起读书一起闯祸互相背锅的朋友,在成年后,他们又一同征讨草原,杀得草原人闻风丧胆,几十年不敢侵犯卫国边境。
成运昶为了卫国安宁,为了永康帝的皇位坐得牢靠,他用一生去镇守定州,守卫卫国边境。
而永康帝则给予成运昶全部的信任及隆宠,先是册封他的女儿,又将他的儿子带在身边培养,这是一个帝王给予臣子最高的优待,也是让朋友无需顾虑家庭的真诚。
傍晚
霍谨博刚用完晚膳,若云便捧着一个锦盒走进来,道:“郡主很喜欢霍总管送的礼物,此物是郡主给霍总管的回礼。”
若云打开锦盒,里面是一个由玉石雕成的蜗牛,只是奇怪的是这只蜗牛的头完全缩进壳里,只留了一个壳在外面。
霍谨博愣了,一时不知成晗菱送他这个蜗牛是何意。
若云继续道:“霍总管,郡主说她极喜欢这只蜗牛,恨不得终日带在身边,可它却始终不肯露头,让郡主很是苦恼。若是霍总管有办法让蜗牛露出头,郡主大大有赏。”
听听这话,让玉雕的蜗牛露出头,脑子没点毛病的都说不出这话。
王友山等人都觉得成晗菱是在刻意刁难。
霍谨博眉头微皱,他隐隐明白成晗菱的意思,接过玉雕道:“我知道了。”
走之前若云说了句:“郡主说那副玉坠连二少爷都夸赞好看,可见霍总管眼光极好。”
霍谨博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他不想让成晗菱误会,便谎称玉坠是成晟旻所送,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揭穿。
其实他是真的没打算给成晗菱准备生辰礼,只是有次陪成晟旻挑选礼物时看到了那副孔雀耳坠,他便想起初次见到成晗菱。
她站在那里,骄傲得仿佛一只孔雀。
也不知怎么,他鬼使神差买下了那副耳坠,作价八百两,相当于他的一半身家。
只可惜还是被误会了。
书房中
摸着玉石的冰凉手感,霍谨博重重地叹气。
她这是用蜗牛来形容他吗?
缩进壳里?
他确实是给自己筑了一道防护墙,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道墙存在的呢?
可能是他知道这世上谁都靠不住,唯有靠自己的时候?
也可能是在他一个人呆在医院心里涌起无尽孤独,却依旧不想联系任何一个人的时候?
霍谨博已经忘了,但他确实将自己和别人的交往永远固定在一条线之外。
这是他最舒服的距离,他没有朋友,和他来往的不是陌生人就是商业伙伴,他们对这个距离同样感到舒服。
渐渐地,霍谨博开始习惯自己定下的那条线,甚至忘了它的存在,直到今日看到这只缩进壳里的蜗牛。
成晗菱想要走近他,就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那条线。
霍谨博双手撑着额头,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她一味地想要跨过那条线,她又可否想过线后的自己并非像她想象的那样美好。
看着墙壁上挂着写有“宁静致远”的字画,霍谨博按压额头,长长地舒了口气,起身走出书房回到寝室。
那个玉雕蜗牛被随意扔在书案上,无人问津。
案子查完,霍谨博次日随成晟旻继续到步军营当差。
成晟旻一路上看了霍谨博好几回,总觉得他似乎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霍谨博疑惑道:“少爷,怎么了?”
成晟旻摇摇头:“没事。”
今早操练,霍谨博握着手中短弓,搭弓射箭,箭支“嗖”地射出去,正中箭靶旁边的地上。
他恍若未觉,继续搭弓射箭,准头没有一点进步,甚至越来越差。
成晟旻看着皱了皱眉,今日的霍谨博似乎多了一丝心浮气躁,不过一夜不见他为何会有这种变化?
霍谨博射出去的箭越来越用力,插进地面时箭羽被震得晃了晃。
成晟旻走过去压住他抬起手,道:“胳膊不想要了?”
真这样训练半个时辰,霍谨博胳膊准会出事,肌肉拉伤都是轻的。
霍谨博恍然回神,苦笑道:“属下太想有进步,一时急功近利了些。”
成晟旻看着他与平时没有任何区别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
放开他的胳膊,道:“你先休息一会儿再练,别太逼自己。”
霍谨博颔首:“好。”
半个时辰后,操练结束
霍谨博胳膊有些酸胀,擦了成晟旻给他的药膏好转很多。
与此同时,正清殿
今日是举行大朝会的日子,朝堂上下一片肃穆,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带着忧愁。
大皇子党在忧心大皇子的未来,二皇子党在忧心大皇子党的报复,六皇子党按理说最开心,因为大皇子和二皇子即将斗个你死我活,再加上皇上已经下旨让六皇子回京,他们更应该高兴才是。
其实不然!
仔细观察六皇子党的表情,就会发现这些人分成了两类,一类人是真的高兴,虽然极力掩饰,但眼中的神采是骗不得人的,这些人以六皇子的岳父都察院副都御史卓尚苞为首。
另一类却是眉头紧皱,看向卓尚苞那些人的表情隐隐有些不悦,而这些人是以良妃的哥哥吏部侍郎周其茂为首。
成晟然将这些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心里明白六皇子党要分裂了,这本就在他和霍谨博的预料之中。
真正让他惊讶的是九皇子竟然得到了周其茂的支持,看来之前所有人都小看了这位温和知礼只知吟诗作赋的九皇子。
今日几位皇子也悉数到了正清殿,被关在宫里几天的他们心里都不好受。
在永康帝到来后,众人齐身行礼。
高应照例扬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往常这个时候,会陆陆续续出现几个官员奏本,哪怕没什么事也会找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禀报,免得让永康帝以为他们无所事事,不好好当差。
但今日高应话音落下后数息无人说话,朝堂上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站在前列的大理寺卿钱正允和都察院孙承伦二人,搞得两人压力倍增。
钱正允看了眼永康帝,见永康帝也在看着他,他只好硬着头皮出列道:“皇上,臣有本奏。”
“准!”
钱正允默默叹口气,将这几日的调查如实禀报:“据大理寺和都察院对安平侯父子三人的审讯,以及对这几年来洛京城内失踪和意外被害女子的调查,安平侯在数年内为大皇子掳掠的女子将近百人,其中少数是未出阁女子,多数是有夫之妇,每掳掠一人,安平侯就会处理掉和那些女子有关之人,数年来被他们杀害的人近两百人。”
话音落下,满朝震惊。
他们只知道大皇子强抢民女,还杀了人家相公,可他们并不知道这还是个案中案,竟然牵扯出这么多人。
在天子脚下,或死或失踪了三百人,朝廷竟然没有一点察觉。
这无疑是打了众人的脸。
大皇子垂着头,他知道自己这次在劫难逃,但是
大皇子怨恨地看了二皇子一眼,只要他不死,他一定会报仇雪恨。
永康帝压抑着怒火问道:“为何这数年来一点消息都没有?”
都察院都御史孙承伦出列道:“因为这些案件都由刑部受理,安平侯利用其刑部侍郎的身份遮掩了过去。”
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刑部其他人的配合。
永康帝用力一拍御案,顿时感受到胸口的疼痛,他努力压抑疼痛大喘口气,怒声道:“梁天哲是干什么吃的,在他眼皮子底下三百无辜百姓惨死,他竟然丝毫不曾察觉,莫非他也参与其中?”
孙承伦道:“梁尚书对此事不完全知情,他知安平侯在以公谋私,但不知安平侯的真实目的。”
仅这一点就够了!
“传旨,将梁天哲罢官免职,由柳爱卿和秦爱卿,以及吏部三个主官商议接替梁天哲的人选。”
一般来说,像刑部尚书这种正二品官员的任免,是不可能在大朝会商议的,都是由两位丞相和吏部的人商议定下几个人选,然后报给永康帝,由永康帝拍板决定。
永康帝的话还在继续“安平侯江晋远不思君恩,残害百姓,实乃国之蛀虫,着,削去江晋远的爵位,将江晋远江凉谆父子二人凌迟处死,江凉广最后供出江晋远的罪行本应减轻罪责,但其几年前曾杀害一名女子,如今两罪并罚,将他打入大牢秋后问斩。”
“安平侯府其他家眷流放三千里,府中下人悉数发卖,侯府收归国库,抄家一事由步军营都司成晟旻负责。”
这道圣旨无人敢反对,在永康帝说完后,群臣皆道:“皇上圣明。”
言下之意,他们万分认同永康帝的处置。
永康帝现在正在气头上,他们除了认同他的话也不敢说别的,除非脑袋不想要了。
处置完江晋远一家,永康帝将目光放在大皇子身上,大皇子心里一颤。
文武百官也都看向大皇子,心想重头戏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想要马上相认的小伙伴要失望了,以相貌相认危险性太大,所以我想了另一种相认方式
大家可以猜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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