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接过药碗,低眉看着黑糊糊的汤药,眉心微凝,随手将药碗搁在桌上:“这药有些……”烫。
“夫君是觉得苦吗?明檀准备了蜜饯!”赵明檀眯眼瞧着他,如变戏法似的,掏出几颗蜜饯枣子,细嫩指尖捏着蜜枣伸至苏晋嘴边,白的指尖,红的蜜枣,甚为晃眼。
“……”
苏晋默了一瞬,重新端起药碗,一脸抗拒地喝了下去。
刚放下碗,一颗蜜饯便塞进了他嘴里,将那股子苦涩难闻的味儿隐约压下去了一点。
苏晋慢慢咀嚼着,感受着舌尖蔓延的甜腻味,又看了看明檀灿烂的小脸,只觉甜味越发浓郁了些,那药似乎也不是那么难喝。
赵明檀望着他,目光盈盈如秋水,抬手又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蜜枣,软声笑道:“不难喝吧?我以前每次喝药的时候,就是一口汤药一口蜜饯,再苦的药有了甜蜜饯儿,都不会觉得苦了。”
柔嫩的指尖不经意抚过苏晋的薄唇,引起一阵悸动。
苏晋凤眸漆黑。
而赵明檀笑得无辜,仿佛没意识到她的手碰了他的唇。
赵明檀歪头问道:“夫君,可知明檀当过几年的药罐子?”
五年?
苏晋默默地在心中说了一句,但他面上却道:“不知。”
赵明檀俏皮地比了五跟手指:“五年!”
她又问:“那夫君喝了几年药呢?”
苏晋想了想,说:“两年。”
便是从两年前的选妻宴算起,赵明檀眯了眯眼,感叹道:“喝药时间比我短上好几年呢,少吃了好多苦药,比我强多了。”
苏晋:“……”
赵明檀看了看苏晋,又给他塞蜜饯枣子。
苏晋本不喜这些零嘴儿,可看着明檀殷勤投喂的模样,觉得盛情难却,偶尔吃几颗也无妨。
对这些甜得腻牙的蜜饯枣子来者不拒,苏晋微微攥紧拳头,尽量别碰到她的手指,可总有那么几颗枣子送到他嘴里时,都会‘不小心’地碰到。
结果就是,苏晋的拳头攥得更紧了。
大半蜜枣进了苏晋嘴里,还剩下最后一颗,赵明檀刚把枣子放到他唇边,待苏晋张嘴时,蜜枣顺势拐了个弯儿,落入那片莹润饱满的红唇。
“夫君吃了个够,可不能吃独食,这最后一颗是我的了。”
苏晋眼眸愈发暗沉,重新拿起木雕和篆刻小刀,试图将那抹嫣红口脂朱唇抛诸脑后,然执刀的手微抖,准头不似方才那么利索,一刀下去就削了大半。
明檀的‘腿儿’给削掉了。
这块木雕算是废了。
见苏晋盯着木雕出神,赵明檀凑上前,轻问:“夫君,这是准备雕刻什么?”
这块木雕才经苏晋雕琢,处于初加工状态,还看不出什么名堂。
“过几日完工,便可知晓。”苏晋只觉耳畔香气萦绕,他微一扭头,因明檀离他有些近,他的唇几乎堪堪刷过明檀的脸颊。
赵明檀没想他会突然转头,感受到那抹微凉的触觉,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她赶忙直起身,扯扯裙摆,说:“夫君上回送给明檀的木雕栩栩如生,巧夺天工,明檀甚是喜欢,不知夫君这门手艺师承何人?”
她记得,苏晋前世好像没怎么倒腾过这些木匠玩意儿,但她知道书房隔壁就是一间木工房,只是被封存了,苏晋几乎没有踏足过。
苏晋放下小刀,定定地看着她:“也不算正式拜过师,跟着一个老木匠囫囵学过一段时间,后面便是自己瞎鼓捣。”
“学了多久,就能这般厉害?”
苏晋:“两三月。”
赵明檀单手支着下巴,颇为崇拜地望着苏晋:“夫君好聪明。”
苏晋忽的笑了。
刹那间,犹如冰雪消融。
惊风绝逸,夺人心魄。
赵明檀看傻了:“夫君,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要多笑笑啊。”
苏晋抬手落在她脑袋上,轻轻揉了揉:“好。”
为她,他愿意多笑,愿意重展笑容。
因为,她是他黑暗中,唯一的救赎,不止暖了他的心,也给了他重生。
时光回溯,那是启东元年的冬天。
大雪纷飞,冰封万里。
那是玄德帝登基的第一年,苏家已被先帝流放苦寒之地近八年,自他九岁便过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每日同阿姐做苦力挣得一碗馊饭不说,还要经皂隶的毒打鞭笞,这不是他该过的生活。他开始想办法逃离服役之地,以前苏家骨子里流淌的血骨清高不容他低下头颅,而后来他却学着与人虚与委蛇,低三下四,总算在新地登基这一年找到机会带着母亲和阿姐‘假死’逃出升天。
那一年,他已是十七岁的少年郎,及至弱冠之龄。
仍残存着少年人的理想和稚气,竟想靠别人趁着新帝登基之际为苏家翻案。
他安顿好母亲和阿姐后,便偷偷上路潜回了盛京,试图找从前跟父亲交好的世伯帮忙,能在恰当的时机在新帝面前谏言重审父亲的冤案。那世伯已是朝廷三品大官,若能帮忙,苏家的事或许有希望。
可终究是他太天真,低估了人心变化,人家嘴上应承下此事,入夜却派人捉拿他。他带伤逃出盛京,到处都是捉拿朝廷逃犯的通缉榜,一路躲避追兵,浑浑噩噩之下,也不知走了哪些地方,最后到了巫溪城,饥肠辘辘,倒在了赵家后门。
他记得那是一个雪天,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被一个裹得像粽子的小女孩发现了。
圆滚滚,却很瘦小。
小女孩脸色泛着病态白,可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像是天上自引明路的星辰。
正是幼时的小明檀。
明檀想到街上看雪景,可他家人怕冻着她不允许,是她身旁的奶嬷嬷不忍小女孩的愿意落空,偷偷地带她出府看一眼。
雪景没看成,却看见了形同乞儿的他。
明檀担心被父母发现她偷溜出府的事,连累到自己的奶嬷嬷,便让奶嬷嬷将他带回去藏在柴房里。奶嬷嬷见他又冷又饿又有伤,便让他以她远房亲戚的名义充作小厮暂住赵府。
他也需要一个栖息之地,便留了下来。
隔壁住着一个老木匠,经常会送明檀一些雕刻的小玩意儿,都是些猫猫狗狗之物,小女孩喜欢的东西。
小女孩玩着会叫的木雕青蛙,眼眸亮晶晶,突发奇想,奶声奶气地说:“阿日哥哥,小哥哥,你要不也跟着老爷爷学一门手艺,哥哥说手艺人也能赚到很多银子,等你以后赚了钱,就能买好多好多好吃的,也不会饿肚子了。”
“哥哥说,府上的下人要看主人眼色过活,腰杆都挺不直,那些身怀绝技有门手艺的人虽然辛苦,可却不需要奴颜婢膝。”
“哥哥还说……”
那个时候的小明檀是赵元稹的跟屁虫,只是赵元稹到了入学堂的年龄,鲜少在府上。
当时的他落魄颓丧,对前途渺茫,完全看不到人生的希望,又被跟前的小姑娘念叨着不胜其烦,便说:“行,我去跟着老木匠学手艺。”
小女孩欢呼雀跃,说:“小哥哥,你也要像老爷爷一样厉害哦。”
小女孩觉得会做各种小动物木雕的老爷爷,是世上最厉害的人,她没法成为这么厉害的人,就一个劲儿地怂恿他成为这样的人。
他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事时,跟着老木匠学习木工活。
这样的日子暂时让他遗忘了那些压得让他喘不上气的东西,诸如如何光明正大地活在阳光下,如何替苏家翻案,如何庇护母亲和阿姐,太多太多的责任压得他无法喘息,那是难得轻松自在的日子。
平静的日子过了三两月,巫溪城也出现追捕他的官兵,他便不告而别了。
没想到这一别,他便彻底遗忘在了她的记忆中。
而她在他脑海里,却越发清晰,无数个难熬的日夜,竟成了他心底最深的执念。
他会想,小女孩的病痊愈了吗?长大了该是何等模样?以后会嫁人吗?又会嫁给怎样的夫君?会对她好吗?
想着想着,竟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嫁谁不是嫁,不如嫁给他。
念头一起,便锐不可当。
他已至弱冠之龄,而她还是懵懂无知的小女孩。他竟可耻的对一个半大不大的小丫头动了这方面的心思,彷徨过,迷惘过,待后来在盛京见到她时,执念越发深重,就是非她不可。
她还小,便慢慢等着就是。
左不过他也还没站稳脚跟,不着急成亲。
赵明檀瞄着桌案上的各种木料,挑挑拣拣,选了块上等的紫檀木:“夫君,你除了会雕刻小人,还会雕刻什么?”
苏晋没应声,陷在过往的回忆中不可自拔。
赵明檀蹙眉,见苏晋眼神缥缈,扬起白嫩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还是没反应。
她伸手,去捏他的脸,刚触摸上去,就被他捉住了小手。
苏晋偏首看她,眼神亘古悠长:“明檀。”
赵明檀咕哝道:“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想你。”自然而然,真心吐露。
话出口后,苏晋方才惊觉自己竟也能说出这般腻歪的言语。
“我是你娘子,你想我应该的。”赵明檀怔了一会儿,不害臊地说道。
说完,视线飘过空置的药碗,迅速地转移话题:“对了,夫君,你昨晚说有事要对我坦白,是何事呀?”
若非突然来了月事,苏晋会对她坦白什么事呢?
她比较期待。
苏晋捏着她的手心,动了动唇:“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就是大夫说少则半……两三月,多则半载,我的身体便可有起色。”
赵明檀声音低了下去:“这种事儿,急不来的,慢慢调理即可。”
她以为他要说没病呢。
苏晋默默地看着粉面桃腮的小妻子,心想着,他是不是将时间说长了。幸好及时止损,没有说成少则半载,否则如何熬。
但事实证明,还是长了点,应该直接说身体早已痊愈。
待晚上同床共枕时,他就感受到了那份灼人的煎熬。
明檀初时睡觉规规矩矩的,到了后半夜,俨然将苏晋当成了抱枕,软软的小手搂着男人精瘦的腰。
感受着身边的软玉温香,却无法触碰,苏晋真真觉得犹如炼狱。
还是自己造就的炼狱。
小姑娘身子不方便,他还有理由说服自己自控,接下来的两三月呢。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愚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