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要去哪儿吗?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的!”鹤鸣越看越觉得不对,“我怎么老觉得你对这里挺熟的啊!”
西武林之人会对东武林的某一块地域有着这样熟稔的印象?
要知道东海已经是在东武林之边,在外就是海外诸岛,在东武林内部都一向是被忽略的域,发展也是最慢的,只有到了近几年他哥在此地开展规划,各方面才有所进步。
直到最后立在某处山崖边,鹤鸣才无言以对。
“这都走到绝路了,你到底要去哪儿啊!”他觉得挺郁闷。
那个灰袍的男人沿着崖边上慢慢地走着,似乎在寻找最正确的位置。
某一个瞬间,站定了,然后垂眸望着无底的深渊。
表情空空,目光空空,依然没有什么情感,视线也无所焦距可言,但鹤鸣却清晰地窥探到了他身上某种难以言喻的哀戚。
那是一种无法脱解、难以挣扎、几乎像是要困死在其中的悲伤。
……鹤鸣对这种感情其实并不陌生。
他老望见郑叔露出这样的神情,但那种哀愁要淡得多也要隐蔽得更好,而此刻侠刀立在那里,空得仿佛整个灵魂被抽去、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模样,还是叫他一个小孩都控制不住心头一记抽痛。
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窥探过再多的人性,捉摸过再过的情感,也难以体会这种心情究竟源自于什么,究竟脱胎自何物。
他只是在觉察到侠刀想往下跳的当头,不假思索地死死拽住他的衣服,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缠到他身上:“带上我!!”
“你要把我丢下我就自己跳下去!”
然后鹤鸣就经历了一次最难忘怀的下坠体验。
狂风是如何穿过自己的头发,汹涌的气流是如何自下而上像是要撞碎他的身体,全靠着紧紧缠住侠刀的脖颈他才得以回过神来。
前半程怕得连尖叫都忘了,后半层当侠刀开始发力施为,借助不断踩踏崖壁得来的力,一点点减缓下坠速度之后,就开始兴奋地放声尖叫。
“这也太刺激了吧!!!”
热血沸腾的小孩子随着侠刀终于落地的时候,那噗通噗通跳动得极为迅疾的心脏,还像是悬挂在极高的地方,他本能地环顾四周,但大脑还处在极度兴奋的境地,丝毫不能处理眼睛接收到的信息。
没等他缓过神来,那背着他的人仿佛已经忘却了他的存在,只停顿了一息便急急地往一个方向奔去。
鹤鸣从他的肩头探出双眼睛,很快就看清了这个谷底究竟有些什么——他要先看到远处那座小木屋,才望见迎风立在边上的身影。
这一眼望见,别的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娘亲!!”鹤鸣整个人都振奋起来。
鹤鸣没有注意不远处青石上没什么存在感的魔帝,任非凡也没注意到他,所有的心神都被那个美得不由分说的人占据,满胸腔的热血亟待奔涌而出,可脚步却停了。
任非凡见着她,竟呐呐不敢前。
鹤鸣这时候才没注意到他有什么不对,迅速从他背上下来就往千叶奔去:“娘亲!你果然在这里~”
他喜滋滋顺势扑进千叶怀里,浑身都荡漾着喜悦之情,嘻嘻笑:“是我先找到你啦!!”
千叶摸摸他的后脑勺,面情微微带笑:“宝儿又不乖。”
就像是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她的眼神都是纵容又爱护的:“怎的,未见到你爹吗?”
鹤鸣果断摇头:“没撞见!”
然后才猛地想起魔帝——爹出丹平来寻自己,所以魔帝趁爹不在带走娘亲——他探出脑袋,视线环视半周,很快就见到不远处那个一动不动的白色身影,先是吓了一跳,随后才是好奇。
任非凡显然也是被提醒了,猛地抬头望向魔帝,脸上的神色忽然间变得极为可怕。
那是种仿佛是要啃噬一切的眼神,带着怨毒与仇恨,视线就像是细细密密的针穿刺出来——他身上没有刀,可他之身实则就是一柄锋锐难喻的宝刀,陡然攀升的气势叫平地起风,飞沙走石。
可不正是棘手么。
深仇大恨、水火难容的两人撞见,侠刀被囚多年,对他的武功可能有某种程度的损伤,但魔帝这厮还入了定,现在可以说是任人宰割。
且不知是某种武功更上一层楼使他被动入定,还是说心境的突破让他的忽然进入某种冥冥之境,不知他对外界是完全失去了反应,还是说依然留有足够的警觉心关注着外界,更不知他是能骤然脱出这种境界,还是说打破这种境界会对他造成很大的伤害——当然,这厮如果自觉目前没什么危险,先看了好戏再说,也是有可能的。
毕竟这是魔帝!
无论如何,千叶都不能坐视这两人打起来。
于是她在觉察到任非凡飘洒的杀意之前,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一双眼睛,明明白白地正视着他。
极其安静、极其平和的一眼。
没有怨恨,没有厌恶,没有排斥,没有一切负面的情绪,但也没有任何的波澜,只有像是看向陌生人一般的,淡淡又打量的眼神。
任非凡僵在原地。
就是这么一眼,叫他仿佛认识到自己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手足无措。
这本是这天底下最美丽最堪怜的女人,一眸一笑都动人心魄,一颦一蹙皆折人神魂,是雾里花,是水中月,是山巅捧不下来的雪,是世人无法触及的美。
而今她的光辉更甚。
坦然大气的姿态,无惧无畏的气质,不会为任何事物撼动的骄傲自信。
曾缭绕在她眼角眉梢的哀色荡然无存,那等与世隔绝般的漠然疏离已经脱出她的身姿,她更美也更真实,仿佛褪去了陈腐的皮囊,显露出内里璀璨光华的灵魂,于是你的眼睛里,只装得进那满溢得无法尽数拾起的辉光。
怎样的经历才能叫她有这样的改变?
怎样的磋磨才能叫深埋于石中的宝玉脱出壳、散尽所有的杂质,发散出毫无阴霾的光芒?
正对上那视线的时候,任非凡大恸。
他本以为自己的所有眼泪与哀嚎已经在暗无天日的密室中消失殆尽,但当他感受到脸上温热的痕迹,与堵塞在喉咙中无法发出的号哭时,他才陡然明白,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更黑暗更绝望的事物。
他丢了十九年。
十九年后,他所恋所求所痴所迷,皆与他无关。
千叶随手把身侧陡然兴奋的小崽子脑袋摁回去,以一个母亲的口吻感谢道:“多谢任君照料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