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季象挠挠头,看起来有些惶恐。
平日里饱受冷眼的商贾,骤然被扣上一只“圣贤”的大帽子,不由得徐季象不别扭。
但徐广陵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在神武年间,为了给大汉军队运送粮草而死在路上的四叔,不比他那三个功成名就的兄长差,不比他位极人臣的父亲徐道勋差,甚至不比徐家族谱上任何一个彪炳史册的名字差。曾经的幽州道大督军徐广陵,甚至曾经幻想,有朝一日驱逐鞑虏平定天下之后,一定要让史官给这个金陵富商单独作传,传中不写那些老套的沙场建功、宦海沉浮,也不写江海文章、豪侠逸事,却专要写金陵豪门中那个最不起眼的四儿子,如何顶着父亲的责骂弃文从商,怎样在荆棘遍地的金陵生意场开辟出一片天地,最后步入晚年,又是怎样散尽家财,只为有朝一日看到女真蛮夷被赶回苦寒北方。
前世的徐广陵,终究没能完成四叔的毕生夙愿。
所以这一世,他一定要让徐季象保重身体,一定要在四叔的注视下建功立业,一定要让后世史书上,记下徐季象三个顶天立地的墨字!
“四叔,从小到大都是您在照顾我,广陵都记得。”于是,徐广陵轻声道。
徐季象不知为何,眼睛一下子有些湿润,急忙用肥厚的手指揩了揩眼角。
“我知道四叔您为何突然来找我。”徐广陵低声道,“您是怕咱们徐家那些人争权夺利,败坏了大好家业。但您找不到别的人诉苦,只能过来找我这个家门弃子。”
徐季象的小眼睛中闪过一丝伤感,但随即就倏忽隐去。这个金陵富商突然开口道:
“那个叶家的二小姐,之前跟你订过婚约的那个,你还记得吧?”
徐广陵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垂眼道:
“我记得。”
徐季象点点头,犹豫片刻,才说:
“广陵,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叶家已经在打算把她嫁出去了——不出意外的话是嫁到许家去;他们家那个许荣华,平时都是什么德行,你也知道吧?”
徐广陵放下茶盏,轻声道:
“我知道。”
徐季象又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再多说。这个徐家的四老爷,望着院中新种下的花草幼苗,眼神有些黯淡,苦笑道:
“事到如今,四叔说这些未免太不像话,可广陵啊,如果将来真有那么一天,徐家闹得不可收拾了,你即便是违抗圣旨,也还是回来吧——那些笨蛋小子不觉得,可我、还有你爹、还有你爷爷都心里清楚,徐家没有了你,将来是撑不住的。”
徐广陵默然点点头,突然展颜笑道:
“四叔您别担心,或许让徐家乱一乱也好。自从那个三国乱世以来,大汉朝一共有七次大乱,可每次大乱之后,都会是一段吏治清明的辉煌盛世——承平日久不是好事,对社稷如此,对家族也是如此……”
徐广陵举起茶盏,指着自己的草堂陋室,满是深意地眨了眨眼:
“同样的道理——四叔您看,我这蛰居之地,像不像是个远离纷扰的世外桃源?可平安喜乐的桃源乡,终究是住不久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