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南泽回过头时,萧昇正要鼓捣完,卞南泽看了一眼禅符,笑道:
“人言,琥珀又名‘兽魄’,乃是宁心神安五脏、明心绪定神魄之佛家信物,想来王爷已然是不抵触皇上的崇仰了?”
萧昇未看一眼卞南泽,也未答其问,只淡淡道:“你可想出卷宗的解释了?”
卞南泽摇了摇头,“南泽不甚钻研,未能悟出来。若祖师爷还在,兴许还能给出些解释为她何服了药还不能驱除魂气。”
萧昇轻声叹息,褪下外袍及中衣,露出精赤的臂膀,白润的背脊上现出了一片乌青红肿的伤处,正是慕小夕肘伤的地方。
卞南泽上前,从袖口掏出了一瓶黛蓝细纹小瓷瓶,扯了张细软的帕子沾上药膏,轻柔地涂抹在萧昇的背上。
卞南泽看着伤口顿了顿,笑言,“伤得不轻,王爷怕是还要熬上八、九日方能痊愈。”
萧昇微微蹙眉,“南泽的药竟有不管用之时?往常不是两日便消了?”
卞南泽又笑,“今日若是不抹上此药,王爷怕是三日内便会引发内伤毙命了。”
萧昇沉默下来不语。
卞南泽替萧昇抹完药膏后,轻轻拉上他的中衣,问道:
“王爷将她从灵隐寺带出时还是好好的,怎的在车上便发起魔呢?王爷可否告知,她是如何引发魔怔的?”
萧昇思了思,“冷着了。”
“冷?”
萧昇又思了思,“热着了。”
“热?”
萧昇最后思索再思索,眸中一丝异样扑闪而过,“气着了。”
卞南泽笑笑,“果然。”
语毕便替萧昇拉起外袍,又道:“王爷往后可要当心了,她脾气秉性可不甚好,我这脸就差点毁在她刀下了。”
萧昇扯出苦笑,“南泽你的脸即便划上一刀,怕还是不少人贴过来吧,怎的现下还不打算取家室开枝散叶?”
卞南泽扬眉而笑,“王爷都无暇看顾自己,南泽又岂能独享清闲、并蒂交拜?”
萧昇无奈一笑,“怎么你还相中我了?”
卞南泽低笑一声,“怕是无缘。”
两人沉默片刻,卞南泽收拾好药膏小瓶,敛了敛神色道:
“王爷还是趁早打点着灵隐寺,灵隐寺乃是皇上最亲近的寺庙,如今王爷以兵力压制灵隐寺,还明目张胆地挟走了灵隐寺关压的‘巫女’,怕是会对整个灏王府不利,届时王爷若想保住谁也会受阻,故南泽奉劝王爷还请谨慎思量,莫要与灵隐寺闹得过僵。”
萧昇垂了垂眼,只淡淡“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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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严守卫的宫城里,芙蕊宫内,盛夏酷暑之时,莫过于呆在水榭的帷帐里,伴着习习凉风午歇。
碧澄的湖面泛起涟漪,幽蓝墨绿相间,丁贵妃一时望得出神。
亭台另一侧,芸萱着急火燎地一路小跑,踏破了此处的宁静。
“娘娘,娘娘……”
丁贵妃拉回神智,朝芸萱蹙着眉头看去,“何事如此着急?”
“娘娘,大事不好了!……”
芸萱因跑得过急,咳喘不停,咳完后又顿了住,眼神担忧望向丁贵妃。
“慢慢道与本宫听来,本宫头疾已好全,但说无妨。”
芸萱这才嗫嚅道:“方才冯公公来传信,早朝散后,有人向皇上密奏一事,是关于密告灏王的……”
“何事?”丁贵妃焦心一问。
“奴婢未曾听冯公公道来详尽,只听闻密奏上报灏王前几日带兵去灵隐寺挟了一个巫女回府……”
丁贵妃面容瞬间惨白,“巫女?”
抽了一口气,良久道:“冯公公可有说……皇上做何反应?”
芸萱扶着丁贵妃摇曳的身子。
“冯公公来时匆忙,只说灏王今日都未曾上早朝,要娘娘快些去劝劝灏王,想来皇上只是震怒,并未做出对灏王的处罚决断。”
丁贵妃轻叹一口气,“是本宫大意了……本宫只以为自善云尼师殉命后,昇儿怕不好与水音寺交待,性子行为变得古怪了些,只是为何还要去挟持一个巫女?芸萱快去备轿,本宫这便前去灏王府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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灏王府绿卒园内,慕小夕独自静静地坐在小院内的藤条躺椅上,盯着脚底的一株待霄草花出了神。
“赵姑娘,赵姑娘……”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称呼将慕小夕唤醒。
“啊?香儿在唤我啊……”
她自回了灏王府后,阖府上下皆知绿卒园住了个“巫女”,无人敢入到慕小夕所住的园子,侍女们行经她的小园子也皆绕道而行。
故除了香儿及鸿武唤她此名外便再无旁人,于是过了数日,她也未曾习惯“赵姑娘”这一称呼。
香儿笑嘻嘻地端来一个小桌,桌上摆着棋盘。
“赵姑娘这几日闷在里屋汤汤药药喝了不少,如今身子也好利索了,今日好不容易能出来晒个日头,怎的还如此闷闷不乐?不如香儿陪赵姑娘下棋解解乏吧?”
慕小夕扯出苦笑,“我还是喜欢你唤我慕姑娘。”
香儿顿了顿,立时皱成一张哭丧的脸,似是憋了许久的哭怨,拥住慕小夕泣道:
“慕姑娘……您终是能回来了,您不在的这些时日,王爷也性格大变,您当初怎能如此狠心撇下香儿及鸿武……鸿武那日遍体鳞伤回来,跟香儿提及慕姑娘已经……已经……”
慕小夕叹了叹,安抚着泣不成声的香儿,“对不住了香儿……”。
她将香儿从身上拉开,抚着她一张满是泪痕的小脸,指腹触及她额头那抹淡红的痕迹。
“都怪我,害得香儿如此一张细嫩秀丽的脸破了相……”
香儿摇摇头,“姑娘能回来便好,姑娘可莫要再离香儿而去了可好?香儿自小孤苦,只有姑娘真心实意待香儿好,香儿已待姑娘为亲人,若是姑娘再离香儿而去,香儿便又变成孤苦无依的了。”
慕小夕手一顿,接着哄道:“好,你我同病相怜,这王府里,也是香儿待我最好了,还有香儿泡的茶最是好喝,我若再离开香儿便就饮不到香儿泡的茶了。”
香儿破涕一笑,忽然瞥了一眼慕小夕身后的来人,面色陡然一转,急忙抹了泪改口道:
“赵姑娘,如若无旁的吩咐,香儿这便先退下了。”
语毕未等慕小夕点头便急匆匆地走出了园子。
慕小夕听香儿改口又是一顿,缓缓回头,便看到走来的萧昇。
“这小园子比不上善云阁,看来是委屈你了?不如我将善云阁改一改,你先搬过去暂住段时日吧。”
萧昇瞥了眼慕小夕一张苦脸,移目看去摆在她面前的棋桌,笑道:
“想不到你也喜欢下棋?我还以为你只喜诵经舞剑。”
慕小夕低垂着头不理他,兀自摆弄着棋盘。
萧昇也不恼,径直坐了下来,对她的语气从未有过的平和,嘴角扬起笑,俊朗清秀。
“下下棋也好,没诵经那么枯燥,你若是烦闷了,日后我得了闲便来与你对弈几盘。今日恰好得闲,不如我与你较量较量吧。”
“王爷怎的不去早朝?”慕小夕语气却是淡极。
萧昇看着她搭在棋盘上的袖口中,漏出一节戴着念珠的手腕,安了心。
“来探探你可安好。”
“如你所见。”
慕小夕撇下一句便将萧昇的手拨下棋盘。
萧昇脸色微微一变,然而顾及不能惹她动气,便顺下了一口气,继续哄着。
“你不喜欢呆在此处吗?”
“是。”
萧昇仍旧微微一笑,拾起棋子摆弄着。
“那好,我给你换个别处去住,虽然比不得这王府宽敞,却也足够你在里头腾云驾雾了。”
“嗯?”慕小夕一愣,抬头看着萧昇。
萧昇此时也抬起了头看向她,眸中晕出温情。
“在玄武山山脚下,东际青溪,北临后湖,景致也不错,适合养伤。”
慕小夕仍旧呆愣着,看着他眸中的温情心口一跳。
萧昇又道:“那便是属于你的赵园,去往玄武山的人际稀少,如此也不会有人能见到你。”
慕小夕此时终于反应过来,“王爷这是要将我囚禁?”
“不,只是你现下不便露面。”
“王爷为何要留我?当初王爷去水音寺拉回来的诵经寺尼已经死了,我对王爷已无用处,为何还要留我?”
萧昇捻着一颗棋子的手一顿,低下头淡淡道:
“你当初不是言说只想畔在我的身旁,即便是飞蛾扑火,拼个灰飞烟灭,也至死不渝么?”
慕小夕心里咯噔一跳,她当然仍旧执念着她最初的夙愿,原本是打算攀着他达成,然而此时身份一换,便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了。
直到楚雪言入她梦中,知晓了她最初接近萧昇的本意后,自己也无法再坚持攀住他入宫的念想,那样对他便是太过残忍!
面对萧昇态度的转换,不知为何心中生出揪痛与慌乱,隐隐觉得自己万不能在留在他的身边,需尽早离开。
慕小夕抽了一口气,苦笑,“王爷何必当真呢?我如今已不是能够相助王爷的善云尼师,只是一个人人唾弃诛杀的巫女,留在王爷身边只会阻了王爷的大好前程。”
萧昇看向慕小夕凉薄的眸底,轻声唤道:
“小夕。”
慕小夕头一次听他如此温柔唤着自己,心头一震。
只又听他肃着神色道:“小夕,信我,我能护住你。”
慕小夕心头再震,麻了全身,低声答:
“多谢王爷眷注,只可惜我无福承受,王爷也无需勉为其难地承接景一师太的托付,我若是见着师太会与她解释清楚的。”
“我想护你,并非景一师太所托。”
慕小夕呼吸一滞,心底涌出莫名怪气,敲击着她强压镇定的心湖,漾出的波澜却掀起一阵阵寒气。
她淡淡道:“承蒙王爷厚爱,小夕不敢连累王爷。”
萧昇握住慕小夕搭在棋盘上的手,正色道:
“不管你最初是以何种身份入的灏王府,曾有何意图,你且将那些牵绊随着那个身份去吧,如今你已一无牵忧,便留在我身边,留在赵园。”
寒气瞬间肆虐全身,慕小夕挣脱他的手冷道:
“恕小夕无知,不清楚王爷口中的‘意图’为何意?我本就是一个诵经寺尼入的灏王府,并非有过什么意图。如今既然寺尼身份已死,王爷与水音寺的渊源便也断开,我更无须留下,也无需王爷的看顾。”
她抬眸看着萧昇,却不知眼底已生出水意,唇齿挣扎中脱口而出。
“还有,我这一生最厌恶的,便是别人将我掩在日光下藏起来见不得人!”
片刻的沉默,如同死寂般,萧昇盯着慕小夕的面庞怔了半晌。
“你若不想,那便做我的王妃,如此便无须处处隐藏自己了。”
一时间,慕小夕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呼吸也停滞下来,憋了半响才吐出两字。
“什么?”
萧昇也定定盯着慕小夕的面容,他从怀里扯出那枚禅符,正是景一师太赠予她的那枚,之后转交给了启灵,又被启灵归还了回来。
他将系上红绳的禅符套上慕小夕的脖颈,握住她手,柔声道:
“小夕,我会娶你,也会好好待你,与我一处可好?”
慕小夕不记得自己是做了什么反应,只垂首盯着胸前的禅符怔忡不语,萧昇也静静看了她几眼,随后便也抽身离了开。
她忽然觉得很害怕,她未能完成梦中女子楚雪言的夙愿,为了刺杀萧炎她早晚都是一死。
若是此时再代替了本该属于梦中女子的位置,死后见到了楚雪言,不知她该如何面对。
不如趁早了断。
萧昇走后许久,慕小夕仍旧是呆呆地盯着眼前的棋盘和手中的禅符,一副魂不守舍之状。
如同雕像一般,直到申时香儿过来换茶水唤醒她,她方挪动早已僵麻的双腿。
殊不知此时萧昇书阁内,却是笼满了雷霆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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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茶盏落地碎裂四溅,丁贵妃颤着身子惨白了一张面容。
“你说什么?你要纳妃?”
萧昇则是跪在丁贵妃的面前,神色镇定。
“母妃不是正盼着儿臣纳妃么?”
丁贵妃泛白的手指紧紧攀住扶臂,隐忍着怒火和声劝道:
“昇儿,你是皇室的血脉,乃不赀之躯,要取的妃子也须是出身于名门望族、玉叶金柯之人,怎能随意挑个人选?更何况还是一个带有魔性的巫女!”
萧昇仍旧神色平静,“母妃,她不是巫女,我能治好她的。”
丁贵妃声音拔高,“你究竟是何时看上了她?怎的从前未曾听你提及?母妃知你这三个月来心情不好,母妃从未拦过你,还处处与你替你父皇说情,你这三个月到处奔波,究竟是被谁一时迷昏了头?”
萧昇道:“母妃,过往的数月儿臣让母妃失望了,然而儿臣今日的请求是真真切切发自肺腑之心,儿臣也想得清清楚楚。”
丁贵妃面容大震,“你自小便傲慢,有自己的主张,母妃一直迁就你,任由你随心而去,知晓你虽然任意,然而却是步步走出了你自己的路;但论起婚嫁,身为皇子的你,母妃再不能由你如此任意而为下去……”
萧昇打了住,“母妃……”
“母妃想要给儿臣挑选的所谓名门望族,不过是想要给儿臣铺母妃想要儿臣走的路罢了;当初雪言出身名门,却不是母妃看中的棋子,母妃对雪言做过的事,伤害了雪言,儿臣都未曾有过反驳;后来母妃却又假意撮合水音寺的寺尼与儿臣,所求不过是她的身份好博得父皇对儿臣改观罢了,母妃终究也不会认可那个寺尼却又为何如此欺她?儿臣知母妃乃良苦用心,但母妃可知儿臣有自己的选定的路要走,儿臣也想选自己选的人……”
丁贵妃此时已忍无可忍,拔高声音叱道:“住口!”
丁贵妃站起身,颤栗着身子,一双绝代风华的眸子满含秋水盈盈。
“母妃这一生,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素来孝顺母妃,你父皇也曾是对你寄以厚望,只可惜被你的傲慢所毁;好不容易善云尼师的存在替你挽回了民心和你父皇对你的信心,你怎能不吸取教诲还是如此任意而为!即便善云尼师死去,你还是你,切莫因一个巫女而毁了善云尼师给你搭建好的民心。”
萧昇良久不答,只朝丁贵妃深深叩下一拜。
“是儿臣不肖。”
炎炎盛夏,窗外腾腾的热气缭绕,屋内却是沉沉的寒凉透心。
暮色至,萧昇离了去,只剩独留在书阁里的丁贵妃颤着身子缓缓跌回了座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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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萧昇再未踏足绿卒园,慕小夕暗暗打着心里的盘算也未曾去寻过他。
她每日如旧安然地饮下萧昇命人派来的不知名的汤药,她也知晓是这是为了去除残留于她体内的巫术。
今日灏王府的侍仆们都被派去了后园做府训,宋朋‘格外开恩’留下香儿及鸿武陪在慕小夕的小园子里。
当然此时无需萧昇吩咐,他也不敢再使唤慕小夕身边的这俩人。
慕小夕用过早膳后,便趁香儿送洗衣衫之际,悄悄来到了善云阁。
她走过空荡荡的大堂,穿过一汪碧潭。
望着潭边自己与香儿种下的几株海棠树,还有自己寻常坐禅静心的水榭台,她看着自己往常的身影,忽觉黯然神伤。
自从在灵隐寺醒来后,仿若重生,但若要回到当初,便从未有过的迷茫。
她想起在水音寺的日日夜夜的孤凉,想起自己起初到京城的决绝,想起自己敷于心计地接触萧昇及丁贵妃只为了进宫。
想起自己本是替梦中女子度因助她了她夙愿,却是无意挖出了萧昇的心结,并终将害了整个楚府。
艳骨香销,如今那梦中女子魂归何处?是否能如佛经所言步入了轮回之道?
她忽然不知她来到了京城的这一年里自己都做了什么?托梦魂的债未完结,自己当初立誓的夙愿也未能达成,却是连宫门都近不得。
如今竟有人对她说要娶她,取身为巫女不祥之人的她,她便慌乱了心神,乱了当初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