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套房。
此时的浦东，在浦西本地居民眼里，就是落后的代名词。
这种浦西居民看待浦东居民的优越感，类似于京城二环以里土著看待二环以外居民的心态。
浦西，虹桥机场出站口，沈小花裹紧呢子大衣，把陆绍宽的糙手捏到自己衣袖里，漫不经心的晃着。
王克提着行李箱，悠闲的跟在五步之外，神态轻松。
街对面的小商店门口，一个带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缩着袖筒蹲在地上抽烟，时不时朝对面瞅一眼，男人旁边站着一个面相精明的小伙子。
“把牌子举起来。”中年男人扭头吩咐道：“站到前边显眼的地方来，躲在我身后谁能看得见。”
小伙子不情愿的把牌子举过头顶，垮着脸。
沈小花看到牌子上显然的‘陆绍宽’三个字，兴奋地跺着脚：“那边，快！”
然后迈开步子，拖拽着陆绍宽穿过街道。
“同志！同志！”
耳边传来清脆的声音，中年男人抬头，狐疑着把香烟踩在脚底下，捻灭，搓搓手，试探道：“您是？”
沈小花咯咯笑着指向陆绍宽，又指了指小伙子手里的牌子。
中年男人拍着衣服站起来，伸手道：“哦，陆先生，您好，我是吴贻功，上影厂的。”
“我知道你，吴导演！”陆绍宽伸手同对方热情地我了几下，笑道：“久仰大名！”
“不敢当！”吴贻功摆手，表现得很拘谨。昨天晚上接到领导通知，点名要他今天到机场迎接一位厂里的贵客，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任何吩咐。
从领导办公室出来之后，吴贻功整个人都是懵的，胡思乱想着一拍脑门，忘了问接谁。
硬着头皮再次敲开领导的门，总算搞清了前后缘由。
搞清楚之后，他却更糊涂了。
北影将关系托到北影厂，让北影厂联系兄弟单位上影厂，配合陆绍宽先生的工作。
陆绍宽是谁？这是之前吴贻功最大的疑惑。
最起码，在圈内，没听说哪个领导叫这个名字。
又或者是某个重要人物的子女？
等领导将陆绍宽的资料送来之后，吴贻功脑门子上的问号更大了。
一连串响当当的名头，他只看到那个港岛青年导演领军人物这几个字，这个港岛的同行点名要自己接机，究竟是谁走漏了什么风声......
一夜无眠，今天早上更是坐立难安，一遍又一遍的抬腕看时间，生怕错过。
到最后干脆放下手里的工作，带着单位领导调配的司机早早来到机场等着。
“先吃个便饭？”吴贻功并没有因为陆绍宽表现出来的平易近人而有所怠慢，本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谨慎心态，发出了中规中矩的邀请。
陆绍宽摇摇头，解释道：“在飞机上已经吃过了，我时间比较紧，咱们还是先工作吧。”
顿住一下，试探道：“不知道这边吴导演沟通好了没有？”
吴贻功微微怔住，点头道：“都准备好了，陆先生，跟我来！”
墨绿色的魔都牌小轿车，内敛沉稳，是此时领导公务用车和国宾接待的主力车型。
司机小伙子岁数不大，驾驶技术却很娴熟，车子开的很稳。
陆绍宽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突兀的提议道：“吴导演有没有档期？不如来我的剧组吧。”
“谢过陆先生厚爱，不过您也知道我的情况......”他自嘲的甩甩头，扭向车窗，委婉的拒绝了陆绍宽的邀请。
拍电影说是艺术，其实也是一门手艺，但凡手艺，放下的时间久了，就难免生疏，大概用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来形容很贴切。
他科班出身，毕业于北影导演系，之后被分配到海燕电影制片厂担任助理导演，蹉跎了五六年，自以为掌握了门道，可以独立执导一部电影，谁成想赶上了动乱年代。
然后，这门手艺就放下了，直到大前年被调到上影厂，依旧担任助理导演。
前后算下来，已经十多年没导演过电影了。
去年执导了厂里的一部话剧改编的剧情电影，但到底和真正意义上的电影有些区别。
艺术或许永生，但艺术品，细致的划分到电影这一类别，是有保质期的。
一部电影制作完成，如果不及时上映，过上一年半载，兴许就跟不上潮流。
他现在没有把握能跟上目前的潮流和前沿的审美，这也是他明知道陆绍宽的邀请，对自己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依旧忍痛拒绝。
再者，他是上影厂的职工，就算陆绍宽想借调，也要跟上影厂的领导打招呼，他私下说出任何不合时宜的话，对自己而言，都是不小的麻烦。
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精神都比较敏感，性格也都相当谨慎。
换句话说，不谨慎的，都不知道到哪支援建设去了。
而且从他心里最深处的想法来说，本身不是特别想和陆绍宽这种港岛的同行打交道，害怕被连累。
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吴贻功没答应，陆绍宽也就没再劝。
或许是觉得自己冰冷的态度怠慢了陆绍宽，接下来吴贻功表现得过分地殷勤。
工人文化宫，吴贻功在前面引路，直接领着陆绍宽进了一间排练室。
宽敞的舞台，能容纳二百多人的阶梯观众席，以陆绍宽的眼光来看，这间排练室足可以做一家电视台的演播大厅。
排练室内人满为患，有家长有孩子，还有文化宫的工作人员。
家长的呵斥声，小孩子的哭喊声，热闹极了。
吴贻功同早就等在排练室维持秩序的负责人交流一番，返回来点头道：“陆先生，可以开始了。”
陆绍宽哭笑不得的看着观众席，上影厂的热情他感受到了。
“吴导演，场面是不是太大了些？”
吴贻功古怪的解释道：“还好吧，目前这只是市里一小部分的候选演员。”
时间仓促，上影厂接到北影厂的电话之后，直接汇报给上级主管单位，上级主管单位大手一挥，动员全市所有小学以及文艺演出单位为港岛同胞提供方便。
今天这两百多个候选演员只是小场面，但凡稍微把条件放宽一点，候选演员计数单位只怕就是千。
吴贻功伸手邀请道：“陆先生，那咱们开始？”
说着，把陆绍宽引到靠近舞台的观众席就坐，然后同文化宫的负责人点头示意。
负责人是四五十岁的女同志，圆脸卷发，打扮的很时髦，笑起来很甜，下一刻绷着脸，拿起话筒走上舞台。
滋啦滋啦一连串刺耳的电流声后，吵闹的排练室瞬间安静下来。
然后，头顶的扬声器传来负责人稍微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声音明明很好听，声线非常甜，但配合对方的表情，却很泼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