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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雪 第五章 重楼(1 / 2)

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那间竹屋里,窗外天光明媚,树影婆娑,有鸟在啼,声音曼妙空灵,令人听了心头觉得清凉。他努力睁开了一瞬眼睛,又旋即闭上,窗外的光刺得他眼睛疼痛无比。

头也在剧烈地疼痛,宿醉后的沉沉肉身彷佛被刀割裂。

“再躺一会儿吧。”房间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你的脸色好差,不要急着起来。”

窗外的鸟啼还在继续,然而那个声音却比鸟声更美。彷佛忽然听出了是谁,他的动作忽然静止了片刻,脸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短短一瞬,他重新将沉重的身子扔回到了榻上,也不开眼,冷冷:“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昨夜付了酒钱后送你回来的,”苏薇有点不好意思,“阿蕉说你住这里。”

“阿蕉?”

“就是那个店里的小妹。”

原重楼哦了一声,依旧是闭着眼睛,忽地冷冷道:“你哪里来的钱?”

“嗯?”苏薇一愕。

“我说,你哪里来的钱付酒钱?”他问,“你连买衣服都没有钱。”

她明白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讷讷:“我……我把那一对耳坠当给她了。阿蕉人很好,如果吃霸王餐,实在是说不过去……”

那个人终于睁开了眼睛,霍然坐起,盯着她看。他的眼神复杂而冰冷,看得她觉得刺眼,不知不觉又侧过头去,不敢说话。

“那是绮罗玉!”原重楼看着她,许久才道,“你知道么?”

出乎意料,那个汉人少女却怯怯道:“我知道。”

“……”他终于不再说话,仿佛是审视似地看了她一眼,从胸臆里吐出一口气,“果然是个傻瓜。”他想了想,从床头摸了一块银子出来,扔给她:“去赎回来。”

“可是……”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和他素不相识,却已经是第二次拿人家的钱了。这可大大违反了师父对她的自幼训导。

“没什么可是的,”原重楼脸色苍白,扬起尖瘦的下颔,闭上眼,喃喃,“我不愿它如此轻贱地落到俗人手里——快去!”

“噢。”苏薇被他的语气吓住,可是掂了掂,站在那里红了脸:“这、这块银子,好象还不够一两……”

原重楼怔了一下,撑起身打开床头的抽屉,然而那里面已经空空荡荡,再无一文可寻。

“不,我明明记得还有前几日卖货收来的两块碎银子……”他探手入里面,急急摸索着,喃喃自语,“怎么会……咳咳,怎么会……”

苏薇看不得他如此,连忙过去按住他的手:“不用找了,没有就没有了,算了。”

“算了?”他却忽然顿住了手,抬头看她,那种眼神亮的怕人,令她猛然一颤,冷笑,“怎么可以算了?——这是我雕出来的最好东西,一辈子不会再有的作品!我废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找我雕翡翠了……不会再有人把那么好的料子交给我了,你知道么?!”

他那只手在不停地颤栗,那一道长长的疤痕彷佛割裂她的心。

她松开了手,烫伤一样后退。

“你知道我是谁?”他低声问,“对不对?”

她看着那个斜躺在竹榻上的白衣青年,怯怯点了点头:“你是原大师。”

“原大师……哈,原大师!”他忽然大笑起来,抬起那只右手放在眼前,定定地看着,“自从这只手废了后,我就成了原木匠——因为再也没有人肯把贵重的翡翠料子交给我雕刻,我只能靠着刻那些木头活下去。”

苏薇咬住了下唇,看他那只苍白伶仃的手,眼神变幻。

“那盏琉璃碧灯,被尹家当作敲门砖送给了镇南王……那些绮罗玉,被权贵俗人瓜分殆尽,”原重楼靠在床头,声音疲倦,“我倾尽一生的心血,可到最后,没有一件是能自己留住的……都落入了那些庸人手里!”

他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深刻。

“不过,我记得你这一对绮罗玉坠子,”原重楼喃喃,看着窗外的凤尾竹,“八十一对坠子里,只有这一对,是被一个不明来历的外地汉人买走的——他戴着一个精美如艺术品的面具,穿着一件青色的袍子,一眼就在八十一对里挑出了最好的一对。”

苏薇再也忍不住,低呼:“那是我师父!”

“是么?”原重楼微笑了一下,“他的确说要买给自己的弟子。”

“那是我师父……”苏薇眼里有泪光盈盈,“他、他来过腾冲么?”

“你师父一定不是一个普通人,”原重楼叹息,“他的气质和语声,和这里的所有汉人都不一样。他一定非常疼你,肯为你一掷千金——”

“一掷千金?”苏薇睁大了眼睛:“绮罗玉真的很贵么?”

“是的,”原重楼望着她,笑了一笑,淡淡,“即便是在七八年前新雕出来的时候,每一对绮罗玉的价格,也都在一万两白银以上。”

“什么?一万两!”苏薇脱口惊呼起来,愣了半天,忽然跳起身来就冲出了门外。

这一次她去得更久,不知道去做了什么,一直到日头落山才回到了竹林精舍里。当她踏入室内时,榻上之人的眼睛忽然间亮了一下:在她颊边盈盈晃动的,正是那两滴碧色欲滴的绮罗玉!

“我去拿回来啦!”她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看着他笑。

她额头渗出密密的汗,脸色跑的绯红,彷佛一颗刚刚熟透的桃子。乌黑的头发围衬得她得笑靥更加生动。他看着那一对绮罗玉,忍不住开口:“还差几钱银子,你又是怎么弄到手的?那酒馆一向很吝啬,从来不肯赊账,更不肯让价。”

苏薇忽地笑了,吐了吐舌头:“我偷的。”

榻上的人愕然看着她,苍白消瘦的脸上终于也有了一点点真正的笑意。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偷东西啊……你可不许告诉我师父!”她正色叮嘱他,“虽然只有两钱银子,可师父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打断我的腿的!”

“嗯。”他回过神来,淡淡笑了笑,“估计我不会有这个机会了——自从八年前一别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他出现在腾冲。”

苏薇脸上的笑容忽然冻结,她看了他半天,忽地垂下头去,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一定知道我师父下落的,”她喃喃,用手指绕着发梢,“我昨天还见过他……在那座高黎贡山里头。他戴着和你一模一样的面具,我以为他就在腾冲。”

原重楼眼神微微一动,叹息:“不错,我雕刻面具,的确是以你师父脸上带的那个为原型的——不过,这样的面具,我每次在天光墟集市上都能卖出十个八个,所以我想那个人未必就是你师父。”

“不,一定是他!”苏薇却是不相信,“虽然看不见脸,也没有说话,但——腾冲这个地方,除了他,难道会有这样身手的人么?”

“这个……”原重楼沉默下去,许久忽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苏薇蹙眉。

原重楼淡淡开口:“我在想,你看到的那个人,或许是灵均。”

“灵均?”

“他是孤光大祭司的弟子,如今拜月教里的实际掌权者。”原重楼淡淡道,“前段时间他奉命下了灵鹫山来到腾冲,曾经在天光墟上出现过,也买走了我一个面具——除了他,我想不出腾冲还有第二者拥有你说的那种力量。”

“他来这里做什么呢?”苏薇反驳,“祭司的弟子不是不能随便离开月宫的么?”

“我不知道。拜月教做事,哪里是苗疆百姓所能随意猜测出来的?”原重楼阖上了眼睛,语气却是平淡,“或许是和前日高黎贡火山忽然爆发的事情有关吧?——听说这一次半山的白族寨子全部及时撤退了,没有一个人伤亡,大约是多亏了他的功劳。”

苏薇霍然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那一座空城,不自禁地觉得惊骇:“你……你是说,那个,是火山爆发?”

“那当然——腾冲周围就有很多地热温泉,高黎贡山里的火山,每隔几年都会不定时的爆发一次。”原重楼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苏薇红了脸,喃喃,“我以为那是……那是末日天劫。”

原重楼冷笑了一声,似乎也不屑和这个外来的白痴少女再说什么,自顾自侧过头去。苏薇尴尬地坐在一边,忽然想起了什么,愕然:“难道说,拜月教在这之前已经预测到了这里的火山会喷发?”

“是啊,”原重楼冷冷道,“拜月教在苗疆是神一样的存在,可以窥探天机,测算日月——所有子民都仰赖它,服从它,也被它的力量庇护。自从孤光祭司云游之后,灵均便成了他的替身。”

苏薇沉默下去,许久才道,“那么说来,那个人……真的不是我师父了?”

她忽然觉得灰心,捏着耳垂上的坠子,将脸埋在膝盖上,低声呜咽。

原重楼看着她,也不劝,只是自顾自地拿起了床头的工具,摸过一块紫檀木,开始雕刻起了东西——这一次他没有醉酒,手的稳定性也好了很多,他用右手拿着木料,左手执刀,开始了新的工作。

苏薇的呜咽声,在夺夺的凿木声中微弱了下来。

她从膝盖上抬起头,看着他聚精会神的工作,昨夜酒醉后的伤还留在手背上,尚未结痂,每次他一用力,血就会从苍白的手背肌肤下渗出。

“你的手……”她看着他那只右手,觉得一阵心虚。

“我的手没事,”他冷冷道,“倒是你的手——是碧蚕毒么?”

苏薇吃了一惊,没有料到这个玉匠居然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伤,不由下意识地把手藏入袖子里,然而她忘记身上如今裹的只是一件无袖筒裙,双手都露在外头,哪里还可以藏。一下子又觉得无措,只好把双手放到了背后。

“不愿意说就算了。”他也懒得多问,嗤然冷笑,继续全神贯注地刻着自己手里的紫檀木,再也不看她一眼。

苏薇坐了一会,缓缓把双手从背后拿到了前面,平放在膝盖上——

她的手,已经完全变成诡异的青碧色了。

这双手,会毁在这里么?她心里只觉得一阵刺痛,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洛阳和白楼上的那个人,不知不觉就收敛了笑容,垂下头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到洛阳,如果不能回去,那么,他是否还会来寻找她?

或者,他会找另一个人来取代她吧?毕竟,她已经把他所想要的留给了他。

他要的只是那把象征着力量和权威的剑,至于握剑的是谁,又有什么必要呢?

她怔怔的想着,不知不觉眼中一热,泪水飞溅上了惨碧色的手背。窗外的鸟啼声还在继续,千回百啭,高低错落,如同一个精灵在林间自由自在地飞翔和歌唱。

“真好听。”她擦干眼泪,低声。

“那是迦陵频伽。”原重楼淡淡,似也没有注意到她在哭,“传说中的妙音鸟。”

“是么?”苏薇侧头,听了那美妙的声音许久,觉得心头的烦躁渐渐平息,忽然间转过头看着他,轻声道,“原大师,我想要你帮我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应我。”

“我不是一个好心的人,你可别会错了意。”原重楼冷笑,一下一下地用刀刻着手里的紫檀木,一个观音像的轮廓渐渐浮凸出来,“如果不是看在你耳边那一对绮罗玉的份上,连那几钱银子我都不会给你——那个够我去酒馆喝上两三天了。”

他的脸瘦削而冷漠,带着酗酒过度的苍白,双眼藏在挺拔的眉峰下,幽黑如深潭。

然而,她却没有因为这一番话而退缩,只是将手平放在膝盖上,轻声:“原大师,我……我想求你带我去雾露河。”

他霍然一惊,抬起头看她。

就在那一瞬间,窗外的鸟啼停止了。

“小心!”苏薇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一掌劈翻了他榻前的案子,然后飞身扑了过去,将他死死的按向地面。那一张小案子被她踢起,在半空里旋转着飞出窗外,只听噗噗几声,等落到地上时,案上已经插上了一排细细的针。

“快躲好!”苏薇失声喊,一边将他往榻后推去,一边俯身握起了散落地上的刻刀,飞身纵出了窗外,“该死的,又跟来了么?都给我出来吧!”

原重楼被她狠狠推倒在地,手肘磕到了榻角,额头也渗出了血,手里却还死死握着那个雕了一半的观音。

他抬起头,看着她在葱翠的林间纵横来去,衣带翻飞,黑发如旗一样猎猎飞扬,在高大的乔木之间高飞低掠,宛如一只白鸟在回转飞翔——他默默地看着,漠然脸上微微动容,深潭一样的眼里忽然露出了一丝赞叹。

他用眼睛追随着那个身影,似是看得出神,手里的刻刀却片刻不停,飞快地勾画出了一条条飘逸的线条。

“小心!”她在林间停了一停,对着他惊呼。

原重楼手里还握着刻刀,一时间还来不及反应,一支短箭已经飞来,直钉他的眉心。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面前——那一瞬间,五年前那毁灭他生活的一刹又彷佛重演了。那一刀迎头而落,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右臂的骨骼经络便被一刀击碎。

那一刀之后,他的生活从此完全毁灭。

就在那个恍惚的瞬间,他听到耳边一声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热辣辣的东西溅上了他的脸颊。一个黑影发出一声惨叫,从屋顶上栽了下来,重重压在竹窗上,手里的弩弓滑落,第二支短箭便噗的一声射在了榻前不足一尺之处。

尸体犹自抽搐,咽喉里插着一把雕刻用的小刀。

就是那么出手救人、分了一下神,林间传出一声低呼,苏薇捂着肩膀从树梢坠落,半空之中提气,手在竹稍上微微借力。修长的青竹深深弯下,旋即又弹起,她一按竹稍,整个人如同一道彩虹掠过天际,轻灵转折,转瞬飞到了几个包抄而来的杀手身后。

她凝聚内力,手指轻弹,只听啵啵几声,手中折下的几截青竹枝箭一样激射而出,瞬间洞穿了四个人的咽喉!

他在室内看得出神,手中的刀迅速旋转划落。

直到苏薇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返回,他还是趴在地上,面颊上沾满了血迹,却还在聚精会神地雕刻着手里的那一块紫檀木,连杀手的尸体挂在窗上都没有顾及。

“你……你没事么?”她走过来,虚弱地问。

然而原重楼没有回答,手里的刻刀飞快划落,一条条线条流水一样的展现。

苏薇看着他如痴如醉的样子,叹了口气,动手将窗上挂着的那具尸体放下,帮他收拾起零乱不堪的房间——收着收着,她忽然停下了手,默默看着他的手。那只苍白消瘦的手几乎被一刀砍成了残废,然而此刻一旦握住了刻刀,却彷佛有神鬼附身。

对这个人来说……雕刻和翡翠,便是他的全部灵魂吧?

然而她的到来,却完全摧毁了他的生活。

“对不起……”她喃喃,声音轻得如耳语。

“好了,”半晌,他终于停下了手,捧起了手里的作品看了又看,幽深的双眼里闪出了光,脸上浮出笑意,“你看,这一座南海观音像如何?和你象不像?”

但是苏薇没有回答,在他抬起头注意到她时,她已经悄无声息地倒在了窗下。

原重楼愕然看着她,发现她整个右小臂都已经变成了可怖的青色!

窗外杀戮满地,六七具尸体横陈林间,把这座幽静的竹林精舍变成了修罗地狱。他撑起身来走到窗前,定定看了看外面的惨象,又回头看了看昏迷的女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黯淡了下去。

片刻沉吟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新雕出来的观音像放到了床头。

那个观音大士踏波而来,裙裾飞扬,宛如凌风。

然而,半张脸上,却血迹淋漓,狰狞可怖。

在苏薇来到腾冲的同一时间,听雪楼派出的使者已经抵达了滇南拜月教的月宫。

然而,使者得到的消息却是孤光祭司出海寻访仙山,早已不知下落多年。而明河教主闭关修炼,也已不见任何人。主持教中事务的祭司弟子灵均,又暂时下山离开了月宫——留在教中的左右护法都历过三十年前那一场天地变色的恶战,对听雪楼至今心怀耿耿,此刻听闻中原有人来取解药,一时间相互推托,竟无法定夺。

“区区琉璃花而已,又不是七叶明芝,也这般推脱不肯给?!莫非拜月教是真的心怀不轨,恨不得苏姑娘早日毒发?”

“如果苏姑娘真的死在滇中境内,拜月教又怎么跟听雪楼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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